李安导演 对谈 和硕董事长童子贤:反战不是我拍这部片的初衷

2016-10-01 19:45
李安导演 对谈 和硕董事长童子贤:反战不是我拍这部片的初衷

10月1日下午北京时间14:00,在台湾《天下》杂志举行的论坛上,李安导演与和硕公司董事长、电影《他们在岛屿写作》出品人童子贤就新片《比利 林恩的中场战事》的技术特征乃至文化产业等议题进行了对谈。



编辑:Solemn、XY

李安详解新片《比利 · 林恩的中场战事》:大陆定档、120帧、3D(含影片全球首场记者会视频)



技术与艺术

李安:我不管现在还是过去,都是誓死捍卫胶片的。
但拍digatal(数码摄影)不要模仿胶片。
你说阿莱(Arri)很好,我刚刚从那里过来跟他说不够好,感光差。
我觉得应该给它回馈,继续往前走,做到速度快,感光时间少。
产业和艺术家应该是hand in hand(手牵手)。
技术不能不顾artist(艺术家)的感受,艺术家也不能闷着头一直做70年前的事情,自命清高。
我们都要跟观众走在一起的。
有人问我怎么结合技术和艺术,我说两个是一回事:艺术就是技术。

开始做才发现,很多东西我们做了一百年还不知道为什么。

对片场就要连哄带骗。
做一个新的东西试试,片场会有阻力。

其实科技方面还比较简单,但commercial(商业)比较困难——到最后改变观影习惯。
不喜欢我这片子,骂我可以,但不要骂120帧这个媒体。媒体没有错。
我希望你看到这个片子本能的反应是,这个东西可以做。

李安导演 对谈 和硕董事长童子贤:反战不是我拍这部片的初衷
《比利 林恩的中场战事》海报

龙应台:万一碰到李安这么敢的导演,不太确定自己走到哪,怎么管理?

童子贤:用管理这个词不太恰当,我们就看怎么玩了。
我们慢慢玩,像《聂隐娘》这样一玩就玩7、8年。
电影就像米开朗基罗带着一帮人在画一个大型壁画。
通常克服最开始的困难之后,就会走到更远、走到业界的前列,像这部影片。

李安:我拍电影都是by project(按项目走),不是因人设事。
有人还有固定的班底,我都没有。除了剪辑师。
领导的这个团体,基本上大家都蛮希望和我工作。
基本我告诉大家的idea(主意)通常会变成大家的信仰,不要走歪了。

这部片因为是新的东西,所以大家都还蛮有疑问的。
基本上后期都很可怜,工作很晚,这样折腾、那样折腾搞了一年多。
我觉得基本大多数人,不管喜欢不喜欢,都觉经验蛮难得。
我觉得人如果喜欢这个行业,通常会欢迎这种善意的折磨。
即使失败做不出来,也会比较有活力。
我挑人通常也喜欢喝这样人合作。大家一样,都在学。
我不喜欢讲专业太多,摄影就摄影,boring,美术搭完就坐一边。
我喜欢和人谈剧作谈人生谈哲学。
比如这部片子中演员不化妆,有人就担心有个痘痘出来怎么办啊。
还有人怕血看起来不真,
可是血从来没有真过,只是配方不同。
打枪一般都是空包弹,没有真枪的振动,我就要求加个弹簧。
我喜欢挑战,失败、做不出来还是有一点魔力的。

李安导演 对谈 和硕董事长童子贤:反战不是我拍这部片的初衷
《比利 林恩的中场战事》剧照

龙应台:接下来问题,可能很多人问过,还是想问为什么要持续走进这么困难有风险的境地,你已经如此荣誉加深?

李安:人过60真的开始困惑,简单讲就像麦当娜那首歌《Like a virgin》(宛如处女),“happen like first time”(好像初夜一样)。
复杂讲,需要一个病床和心理医生讲三个月。
我想是个性。我现在要假装,越来越容易。
所以真诚很重要。
当然电影拍来拍去,上手就是那一套东西。
当你发现套路以后,连方法都要改。

我在好莱坞做过那么多雨——100多场雨,可是大家不会去怀疑雨的真假。
可做的最好的雨,是在印度做的。

好莱坞的海浪我觉得像澡盆一样。
我们觉得浪的波长可以做长一点,最后做到涌浪的地步(《少年派的奇幻漂流》)。
好莱坞不会做,我就带到台湾来做。把浪消掉。
而且就是台中的厂商做的。所以那个浪不会打回来。
好莱坞到现在都没有其他电影做过这样的造浪。

方法我觉得比让人家哭一下笑一下有意思。
可是这之外,当然,让大家情感起伏、讲一个好故事还是很重要的。
我们拍电影人,我觉得讲什么内容和你怎么去体验它、你跟它去怎么呼吸、怎么沟通,这是电影的本质。
直接刺激到人的感官,就是不一样。
内容和科技是一体的两面。

童子贤:台湾科技同样面临这样的抉择,我们需要留在更安全的领域对股东负责,还是要去挑战一些。
大家都觉得李安导演是一个温和的人。我也曾经和李安聊过这个。
我内心就是要电影,而不是教师或者律师,当一个教授——李安父亲是花莲校长。
叛逆的本质,即使60岁。不会安于现在电影制度的框架。
我要表达的东西不得不自己动手发明一下,摸索一下。
我的产业,基本上每年都在变化,就不多讲了。
变本身就成为它的特质,而且不一定是的。
但是大家在投资,你也不能不带着头盔往前走。
举个栗子,硬体的。
2K还没收上来,4K又来了。
内容没有跟上来,要这样的硬体干什么。

李安:我渴望我的同业能上手试试看。
我会尽我能力推销“比利 林恩”。
我一直在讲,我没有发疯。
真的是我看到一个东西,觉得很有用。
真的把这个拿到电影院,不太容易。
尤其我们现在不太去教堂来传道。
你需要假装去进入一个精神境地。
我觉得这个是从人类一开始就有的,不管是岩洞了里打个火把。
你要用岩洞看也可以。
我小时看电视是很兴奋的,眼睛跳,血压升高。

李安导演 对谈 和硕董事长童子贤:反战不是我拍这部片的初衷
《比利 林恩的中场战事》海报

最想问对方什么问题?

李安:你为什么会懂电脑这种东西。
童子贤:从接触那一点开始,自己收集了很多东西读。

伯格曼对我来讲,好像是把我的处女拿走一样

童子贤:要问学生时代,听说李安导演每次看《单车失窃记》(大陆译名:偷自行车的人),包括伯格曼,都会落泪。
想问情怀还在不在?

李安说:什么是情怀?

童子贤:就是心里的感觉。

李安:第一部看的就是《处女之泉》(The Virgin Spring)。那是对我很大的冲击。
怎么还会有人问God(上帝)。
看了《处女之泉》之后,每天祷告4次,一直到十四岁。妈妈带我去教堂。不想被同学笑话,就没有祷告。
但过了两个礼拜也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我还拍了“Pi”(《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这样的电影…
(全场大笑)
其实那个电影,当时我应该不太懂。
其实《处女之泉》,也并不是我最喜欢的,还有更喜欢的。
这个人(伯格曼)对我来讲,好像是把我的处女拿走一样,触电。
觉得好像灵魂都感染到。
有一次去他的小岛上参加他的影展,见到他。
这个人好像也是和他父亲和我蛮像。
跟他抱的感觉非常奇怪。这个人对我好像父权的一个象征,跟我的经历的一样;
但拥抱好像一个妈妈一样,非常温暖。

年轻时看到的东西还是不一样的,那是初心。
现在年轻人看到我的电影,他又有一种触动。
我很想说伯格曼对我的触动,现在看到比伯格曼更厉害的东西也呼不到我。
一个电影可以用哲学和观念来统御。他有一种笔触,他是一个抽象的东西。
你要用很纯净的心去处理、去呈现他。
当然我永远不可能跟他相比。
当然也有坏的影响,坏的就像排泄掉。
伯格曼就像是我的精神导师。

李安导演 对谈 和硕董事长童子贤:反战不是我拍这部片的初衷
《比利 林恩的中场战事》剧照

【全球青年举手——“我想问李安”】

把人生的
决定当作对你性格的考验
问:要怎么知道每一个困难的决定是正确的呢?还是每一个决定都像一个赌博?

李安:我怎样和太太结婚,就不要说了。就说电影。
我是天秤座,天秤座就是那种,早上起来哪只袜子都不知道。
我不希望把重大的决定当成赌博。
赌博如果输掉以后,会很懊悔。
我觉得人生的决定其实是非常重要,不要习惯于失败。
人是有pattern(行为模式)的,失败的人就会往失败的地方跑,成功的人就会往成功的地方跑。
你在做决定的时候,都是一个对你性格的考验。
我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你想清楚之后,那就自然而然。
要不要拍60格,我想了一年多。
60格我知道是什么样子,120我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可是我现在要站出来,我骨子里有个事情就是:我要看120格。
决定了以后,我就不回头。
那是一个我不知道的,我还要带一大堆人去做。
可能影响公司影响很多人,还会影响业界。
年轻人做一个决定就是对你自己的考验,就是决定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要想小处看,成功或者失败。

我的个性是拍完就没有我的事情了。
但现在要出来这样到处讲,
也是因为要把这件事做下去。

童子贤:我会反问年轻人:你想要什么?是不是也不知道。
为什么反过来看李安导演的片子会感动?因为真诚。

电影是可以演练的冲突

问:怎样用电影的方式,让世界变得更好?

李安:电影不见得会让世界更好,可能还让世界更乱。
我们唯恐天下不乱,其实是跟维护世界和平相反的。
生活中我们往往不真诚,为了维持表面的和平。
那电影是一个可以演练的冲突,所以我们要尽量制造冲突,要检验人性深处,包括黑暗面。
作为拍电影人,你要有勇气,把自己内心深处的东西逃出来检验。戏剧手法是一个很好的东西,就是真诚。
如果你心里想好,就一味好好好,那就很虚伪。
如果拍了《色,戒》,那么人家会怎么看我。
我们可以探讨道德这种东西,但我觉得不必给它下定论。
刺激大家的想象力和思考,已经是我们可以做的更好的事情。

拍反战片不是我的初衷

问:您喜欢的战争电影?
李安:这片子上映后会被认为是反战片,但这不是我的初衷。
军人是脏活(dirty job),但总得有人做。
军人就是军人,不是英雄。这是他的宿命。
就像我拍电影就是拍电影,军人也不得不去当军人,
这种宿命感是我要讲的。
大家都知道伊拉克战争很烂,左派右派谁都知道很糟糕,所以我也没有什么好反的。
过去我们征兵,现在募兵,要给军人一个特殊的class(阶层),跟爱国其实没有太大关系。
大家在感谢军人说为我们卖命,其实他们听起来不舒服。
每个战争不一样,你不能用二战、越战套他们。
大家不知道伊拉克战争,每个人都很恨。
伊拉克战争中整个都是us against them(你死我活),所有人都在反对他们,所以他们很没有安全感。
回家还没有办法还没有休息。他的感知能力已经很高,回到家看到人还是感觉你死我活。
军队只是训练怎么杀人最有效,但是没有训练杀完人之后怎么活、良心怎么安,所以自杀率很高。
我是蛮同情军人的,不管是好军人还是烂军人。
不管是好军人还是坏军人,做军人是我在检讨的事情。

你找到第100个制片人,总有一个头脑不太清楚的

问:Producer(制片人)不认可你的剧本,有什么建议和他们相处?
李安:如何和制片人相处,我也没有找到相应之道。
只是我当时想,我需要给我一次机会,不试错。从《推手》开始,拍到现在。
当时新闻局给我资金,虽然也不多,但你只要给我一次机会就可以。
我不要第二次机会。
从我的经验看,怎么让制片人喜欢我,是无解的。
他会问这种问题,我觉得他大概除了坚持没其他。
你创作的初心不要改变。
你找到第100个,总有一个头脑不太清楚的,你的机会会出来。
(全场爆笑)
还有这个东西会有命的。有时候不见得有解决之道。
可是我人生真的就是这样。不见得强求就可以。要有点耐性

命运会帮你解决很多问题,
我的人生真的体验到这样的事。
这个东西能不能面世,是有命运的。
像魏导演(魏德圣)做了多少年才做出了《海角七年》。
台湾只要和钱有关系的人,他都见过。
还是要有点耐心,也就是信仰,拼到最后。

有些制片人还是有灵性的,也不是每个制片人都很...(全场笑)
是人都可以磨。
确实,制片人跟导演想得不太一样。
你(制片人)只能信任我,否则一讲话,你就输给制片人。
制片人绝对比你会讲话。一讲出来就不是你要的东西。
我也不喜欢和studio(片厂)讲话,一讲话我拍片的理由就变成不应该拍的理由。
我以前要解释,但现在也不要解释了,把这个钱给我就是了。
(全场爆笑)
其实我碰到最难搞的还不是在商言商的,是那种有灵性的。
(全场爆笑)
你刺激了他,他会跟你讲他的东西。
碰到这样的制片人,你只能换人。

【现场问答环节】

对35岁的自己,我想说...

李安:我希望我在家庭里的角色,能再进步一些,对家庭要更用心一点。
35岁,我快要拍片了。
看我的样子也很可爱,大家都原谅我了。
(全场大笑)
摸摸良心,我还可以做得更好。
除了拍电影之外,不光是拍电影。

对影院建设的展望

问:如何看待观影环境的last mile(最后一里路,指影院建设)?
李安:120帧、4K屏幕需要有一个弧度。
影院的高度到一定程度就可以了,但我希望视野起码到第三排。
你专注看一个东西还是看它的前面。
我现在看脸没问题,但要看动作。
我自己的体会,看宽银幕的时候,ratio(画幅)没变,大小反而变小了。
但我希望高度不要变,同时还要变宽。
我们的眼睛没有框框。
有一个框框,就有一个你我、内外的设立。
这个戏院宽度不够,但放映机可以完全遮黑,
戏院的layout(布局)也很理想。
以后新的数字电影院的长宽高可以调整就好了。

怎么感动不同背景的人?

李安:其实我这个人比较普通一点,容易感动。
真诚很重要。
当你自己特别想表达、观众又能感知那个东西的时候,他的态度会改变。
而且,人算不如天算。
我有些片不卖座,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
演员也是这样,为什么有些人这么红,其他人演得也很好,还漂亮一点,但就是不红。

你是哪里人?

李安:我是台湾人哪。
有人问我为什么不拍台湾这个年代那个年代,
一个人的养成,决定了它的性格和世界观。
20岁之前就定了。我在台湾到了23岁。
我是在台湾长大的。
我是来自法国的导演,现在住在台湾。
我希望全世界的人能接受我是谁,我不需要套进别人的框架。
希望这个片子能收到大家的注意。
李安导演 对谈 和硕董事长童子贤:反战不是我拍这部片的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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