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神三部曲》改编自明代小说《封神演义》与宋元话本《武王伐纣平话》。讲述了一场三千多年前人、仙、妖之间旷日持久的神话战争故事。

电影《封神第一部》揭开了《封神三部曲》的序幕，故事关于商王殷寿与狐妖妲己勾结，暴虐无道，引发天谴。昆仑仙人姜子牙携“封神榜”下山，寻找天下共主，以救苍生。西伯侯之子姬发逐渐发现殷寿的本来面目，反出朝歌…

2016年，叶锦添在做歌剧《红楼梦》的时候，接到乌尔善的电话，获邀参与《封神三部曲》的美术制作。同年，《封神三部曲》美术采风工作启动，他们走访考察了山西、陕西、河南的相关博物馆与玉皇庙、永乐宫等历史遗迹。来寻找《封神三部曲》的视觉基础。

最后，《封神三部曲》以元末明初水陆画做依据，融合商周青铜器元素和宋人山水的美学风格，来创造属于《封神三部曲》的华夏美学。

叶锦添作为国内最知名的电影美术指导之一，曾凭《卧虎藏龙》获奥斯卡最佳艺术指导奖，成为首位获得这份殊荣的华人获奖者。但《封神三部曲》仍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挑战。影视工业网专访了本片美术指导/造型指导叶锦添老师，非常详细地还原了电影的制作过程及想法，非常多干货，推荐大家。

美术指导/造型指导叶锦添

影视工业网：您是怎么理解美术指导这个职位的？

叶锦添：两个层次，一个层次是我自己怎么理解美术指导，还有美术指导的工作。美术指导就是让编剧、导演文字的东西变成具体的。比如说主角是个坏人，或者他很胆小，那我就要通过他穿的衬衫把这些表现出来。让观众看到造型，就知道他是这种人，所以造型还是人物内心的一种外化。

美术指导的工作应该定义为所有视觉的东西都要他去处理、沟通，所以他应该是最接近导演去定视觉调子的人。他需要和摄影师去聊，用什么颜色，用什么场景。所以，第一个工作是定调子。另外一个就是所有事务大小都跟他有关。住什么房子来拍戏，主角穿什么衣服，他们在什么地方，家具是什么，所有东西都要去找，都要懂。

影视工业网：《封神三部曲》在视觉上是如何找到定位的？

叶锦添：《封神演绎》的小说是在元明时期被写成，但它讲的是商朝的故事。所以，我们应该定义它为元明还是商朝呢？最重要是看他写什么。看他是在写着商朝的场景，还是讲元明的场景。在那个时代，他们是无法了解商朝的生活细节，但是小说都写得很具体。所以，当时中国人写小说，本身就没有严格去要求它的真实性。而小说的叙述体式是章回体小说，是要一直不断产生趣味，让观众一直追下去，它或多或少带有一种民间传说的味道，而不是严谨地去做一个历史重现。而且在商朝时没有道教的，这是一个非常大的矛盾。

后来我们先把这些问题抛开，去找我们认为的神仙世界应该怎么表现。所以我们去了山西芮城、五台山等等各地去考察，看了很多雕像和壁画，最重要的是看神佛的形象和着装。后来找到一个点，是永乐宫的水陆画。《封神三部曲》的服饰有三分来自殷商的历史，七分来自元明的道家水陆画，装饰图案和纹路来自商的青铜器和玉器，款式来自水陆画。

永乐宫的水陆画局部图

乌尔善跟我在聊的时候，我们先讲盔甲。盔甲有很多种，唐朝盔甲，宋朝盔甲、明朝盔甲都不一样。后来我们在水陆画中看到的盔甲特别漂亮，并且这种画法影响很大，也是大家最为熟悉的，所以后来就用它变成我们整个戏的一个主调子。所以我们的主调子还是会参考一个大家最熟悉的神仙化系统，我们再把它商朝化。慢慢的形成了一个以宋明时代的水陆画为大参考，然后把商周青铜器元素和宋人山水融到这个系统中。

影视工业网：系统应该怎么去理解？关键是什么？

叶锦添：所谓系统就是宗教、科技、人文、以及实际的生活细节。所以宗教是什么？商朝的宗教是以巫术为主。建筑就是土墙再加木结构，所以你看到很多木雕都是在土墙里面。

在神话方面融入真实感，以理性为依归。凡间出现怪物跟妖法，如申公豹的飞头术，头跟实际的建筑关系还是物理上的。我们融入了非常多像心理学、超现实主义的概念。它所有的元素还是基于我们当下的想象，有点像梦境，它又非常写实。

龙德殿局部图

所以在制造整个商朝的幻象时，朝歌是非常多的雕刻以及体型庞大，仔细观察会发现，它在这些很密集的一个个图案里藏着很多的秘密。它会制造出一种阴森的感觉，预示着整个建筑里即将发生非常多不好的事情。但整个环境其实一层一层的可以延伸到鹿台，从龙德殿到鹿台，是有递进的。所有电影都是在这种系统中，它不是按照写实处理。而是这个系统尽量写实而已。

影视工业网：到了具体场景上，比如朝歌、西岐设计的重点是什么？

叶锦添：我们首要解决就是怎么样可以把所有情节里的人物与事件融在整体的一个空间。这个问题我们也讨论了很久，到后来我们决定从一个人文的角度来叙事，集中在剧情中商王殷寿与姬发的斗争上。所以我们整个风格是围绕着真实的人间故事，人间的感情展开的。

鹿台概念图

我是做了两个景，一个是龙德殿，一个是鹿台，这两个场景的对照很不一样，能够映衬出商王殷寿欲望逐渐膨胀的过程。相对于龙德殿大的肃杀与庄严，鹿台的能量不断遭受强烈的妖气侵蚀。从王家庭院逐渐变化出诡异的气氛。故事一开始看到鹿台时，妲己已成狐妖。她已经开始用法术来左右着殷寿，乃至整个周围的环境，所以我们用场景的变化来表达虚跟实的度。

商王逐步坠入到罗网中，在深入魔化世界的同时，他们的状态、造型是与鹿台同步的，从实到虚。自妲己入宫以来，不断有离奇的事件发生，无所不用其极。鹿台的七层空间设定，营造了不同的玩乐场地，使它在封神电影中成为一个两面交融的阴影。

西岐是一个崇尚自然和有文艺气质的地方。那是因为要去建立姬发的背景，到最后形成一正一邪的世界在对抗。

西岐代表了姬发本身的单纯，他对以前的家乡是有距离感的，很想追求一个绝对极致的目标，所以他把商王殷寿变成一个追求的对象。甚至在犹豫，是否要脱离家乡的价值观，去接受商王的价值观，直到最后商王让他彻底的失望，才满身伤痕的回到西岐，回到自己本身的家。

根据故事结构，我把它更推向于崇尚自然，跟商王那种张狂，压力感形成一个很大的对比。因此我们将西岐设定比较淳朴，无论在场景或造型上，它是相对文雅的，亦代表姬昌本身的风格。西岐本是一个占卜之术较为盛行的地方，所以它其实是一个充满想象的空间，是电影中唯一的绿洲。

影视工业网：昆仑仙境的视觉概念又是如何设计的？

叶锦添：在中国的神话里面，其实它有一定的世界观，而且是非常通俗易懂的。但是在这次，我希望加入当代的一些科学的思考。打破常规，使大众对民间神话的刻板印象有所改变，所以我把中国的元气成为一切的本源。

昆仑山设定成一个气的流动体，所有神都是在气里面慢慢展现出来，虚景跟实景相互交错的共同体。在昆仑山上面，它是一个存在的虚景，而在现实的世界是一个实景。神仙活在虚景里，它可以通过某种方法去到实际的时空，就是故事发生的写实的地方。

昆仑山概念图

由此昆仑山是一个镜像的世界，如一面镜子。地下有一座山，天上营造着另一个充满虚幻感的山。所以我们可看到山的所有结构细节，但是它跟地上山有一点不一样，里面会有一些神仙、飞舞的神兽。而地下则有人间世界所有的建筑、道路、各种的习俗的人物出现。

整体风格上，我们参考到宋人山水画。它讲的是内在精神的反映，等于是画出来的山，是对原神的理解，把整个世界构成一种能量模式，再把它反射到山上。而昆仑山的设定中，画出来的山亦跟真的山是有区别的，一个是在心里的山，一个是心外的山。

所以整个外在体系就等于是从各种不一样的能量汇聚，成为一切的形。而昆仑山的虚像便反映到地上的所谓的王宫，亭台楼阁。但它们也是半虚的状态，用这个方法来表达一个虚跟实的关系，亦是神跟人的关系。

影视工业网：造型对于故事来说，它的作用是什么？

叶锦添：蛮重要的，人物造型已经变成电影很重要的东西。它可以决定观众相不相信这个角色，以及角色的背景、身份地位、状态都是靠造型。如果他是主角，造型就要想办法让他凸显起来。一切都是跟戏走，你要把戏抓到对的地方，观众的注意力还是要放到要表达的那个人身上。

影视工业网：在做造型的设计的时候，有没有一些快速的方法？

叶锦添：所有东西还是看演员。如果这个演员他很强的话，我就把东西都拿走。他开始有些东西不够，我就开始加东西。如果他够的话，就是给他一块布也都很好看，那你不要挡着他，所以当时风衣就是这样出来的，他根本就不要加任何东西。

影视工业网：殷寿和妲己这两个角色在设计时是怎么想的？

叶锦添：当导演提到费翔的时候，我觉得他比较文气，后来就试装的时我发觉他好像有点不一样，我就帮他把眉毛一剃，我就觉得整个人就起来了。后来我看电影的时候，我也认为他真的抓住了角色，他的表演多一点不行，少一点也不行，恰到好处。

费翔演的商王殷寿，应该是《封神第一部》中造型最多的，正式的朝服有五、六套，平日里的便装也非常华丽。我们希望塑造一个好看的、勇武的、和以往都不一样的殷寿。而服装的变化，其实也暗合着他随着狐妖妲已的出现, 一步步走向深渊的过程。

刚登基为王的时候，他穿的白底金纹冕服是非常正统繁琐的，符合礼仪规制。这两件衣服也是制作耗时最长的，上面镶的玉饰都是真玉石定制雕刻，还用到了很多非遗工艺。

等到殷寿心中的伦理道德渐渐崩坏，整个世界的稳定性也被打破，这时候他已经不在乎什么祖宗规矩。

妲己我们这次想做的不一样，想给她一个新的感觉。

妲己本身是一个冀州城公主，还没长成人，她是不清不楚地死了，所以她完全是一个不谙世事的人。这个阶段我帮她做了很多重重叠叠的华丽的衣服。她刚刚被附体的时候，她很美，但是已经死了。之所以能够动，是因为身体里面有另外一个东西进去了。

其实妲己的服装从浅粉到深红的过程，某种程度上可以代表她内心的情绪。然后根据他和商王的关系，慢慢让她更人性化。

影视工业网：在你采访中谈到过，很多电影都是临时救场才加入，准备时间非常短，对你来说，能够很快出现成果的原因是什么？

叶锦添：这个是速度的问题，到最后你会发现，一天也好，10个月也好，解决的问题还是那几个问题。这要看那个东西的难度，所以难的点不在有多少件事情，以及每件事情有多大的深度。可能一件小事情，你就无法解决。可能有一百件事情，你可以一下就解决，所以不是数量问题。

所以不是拍摄《封神三部曲》很困难，而是你要《封神三部曲》达到什么程度。《封神三部曲》这种体量的电影，在过去怎么拍就是一个谜，因为没有人做过。

影视工业网：怎么看待真实历史还原和电影创作的关系？

叶锦添：有一个很特别的现象就是“国风”，国风是逼你去做“写实”，而这个“写实”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什么是拍电影。所以他提出问题，但是你没有办法回答，因为它是矛盾的。

观众对于电影的了解也是一直在成长的，所以创作者自己也要小心自己东西的对错。一些细节上有你自己的考量的变动，可能没关系。但如果一个东西明明不是用来喝茶，你却这么用了，就是你的不对。还有比如像把唐三彩这样的冥器变成家庭装饰，这种错误都是不可原谅的。

影视工业网：怎么看待汉服的发展？比如说秀禾服？

叶锦添：如果是从趣味来讲，我们很希望年轻人去建立一些我们做不到的东西。去做出他们自己的看法，变成很多新鲜的人生观念。这个时候他影响传统艺术去制造出来的东西就很有价值。如果他只是自己拿着这个型，去崇拜，那就是大家穿着这个衣服在开party一样。我也相信，在中国迟早都会有一批这样很厉害的年轻人做出一些其他人做不出来的东西。

影视工业网：面对AI技术的发展，对于从业者您有什么建议？

叶锦添：很简单。AI做的东西，我永远都不会看。我要看的是那幅画在讲什么，而不是看它画成怎么样。有些人完全是看效果，这就等于我去设计一个东西，但我要听老板怎么说，怎么改，这才是真正的问题。你做创作，一定要找到自己的输出方法，这个是非常强悍的东西。

现在年轻人通常都讲怎么生存，怎么发达，但我想做的是艺术的表达。我觉得这种情况下，通常都是学习最好的时候。你现在去找寻有兴趣的东西来学，全力去学，去等待机会来的时候。

有一种现象叫做“吸引力效应”，你永远在好的状态，永远在找好的东西，就会慢慢吸引到好的东西。情感、投资都有可能会得不到结果，但学习是一定会赢的。当你学完一个东西，它是正面增长的，通常正面增长很多的时候，人就会有底气。如果要问我的话，我会认为好奇是很重要的，对所有事情原来是什么，要保持好奇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