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鞍华 戴锦华 文晏对谈 | 电影是看法和感觉,而不仅是故事

4月28日 19:36


“不要看轻纪录片、广告,什么都要拍,这是戈达尔说的。”“拍不好就认了,或者再拍别的,拍不好也不用跳海。”其实有想法的人不是我。大家都有建树。”

4月24日,人称半部中国香港电影史、从影40多年的导演许鞍华,在北影节大师班上,依旧表现得如此谦逊、坦诚、直率。

她散发出的气场,就像她在第77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颁奖典礼现场,用一句Long live cinema(电影万岁),所展现出的电影之爱一样,简单、纯粹。那是2020年,她72岁,获得该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终身成就奖,成为第一位获此殊荣的女性导演。

这场大师班以“女性独立影人的创作长路”为主题,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戴锦华、导演文晏与许鞍华一起,回顾了“独行女侠”许鞍华导演的创作历程,探讨了电影里的女性叙事,以及她们对电影的认知。


1

发扬女性主义

首先要从自己做起



“性别的思考,这是我到了70多岁,几乎没有性别分别的时候才去思考的。”对于性别视角,许鞍华说自己在创作时,一直没有特别从女性角度去考虑。

“我想拍这个故事,这个故事主人公刚好是女性,又因为我是女性,所以在各种各样原因上比较了解她,那就拍了。”她提到《黄金时代》,这部作品不单只是讲述女性,更想讲的是人生与艺术、人生的迂回曲折。

在她看来,以前没有特别觉得要推广女性主义的概念,当通过阅读眼光被开拓之后,才会觉得推广女性主义是有必要的,这样会让社会得到进步。提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利益区域》,她指出这个故事让大家了解到如果一个人想要有改进,一定要从自己开始。因此,“思考女性主义也要思考自己的位置,发扬女性主义首先要从自己做起。”

文晏也表示,自己的女性叙事视角也是在摸索中逐渐清晰的。“当我开始创作的时候,我对性别这个概念也是懵懂的。由于自己有很多疑问,所以才生发出在电影中的思考。”比如女性视角、电影叙述中女性形象的呈现,这些都是在创作的过程中,提问、思索,再通过阅读和观影慢慢变得清晰的。

“女性的创造力是无限的,只是在过去几十年一百年中没有得到足够的发挥和重视。”对于女性在整个行业当中的位置和近年来的变化,文晏特别高兴看到越来越多的女性作品、女导演的涌现。

“我觉得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代。因为女性占世界人口的一半,所以我们为什么不应该看到更多的女性故事呢?我觉得这是一个众望所归的事情。新鲜的视角、新鲜的体验往往都出现在女导演作品上,这点给我很大的鼓励。”


2

电影是什么?



我越来越觉得都是这些感觉,而不是实在的东西才是电影。所以以前偷偷喜欢,或看重的东西,现在光明正大把它当成一个主轴。”这是许鞍华对电影所作出的定义。她说叙事已经去了电视剧,电影是导演的看法和感觉。

这种感觉,正体现在许鞍华的电影里,那些对日常生活细节的捕捉。戴锦华更是笑称自己看完《天水围的日与夜》以后,认为不吃饭的电影都不是好电影。

对此,许鞍华回应道,“(《天水围的日与夜》)吃饭场面那么好看,因为道具组菜做的特别好,而且拍的时候才弄出来,两个演员也吃得特别香,这些就对了,而不是两个吃不了的菜让他们假装吃,这是完全不一样的。”这是她一向注意细节的表现,“只不过有时拍的到,有时拍不到。”

除了生活细节,她也非常依赖空间带来的感觉。“如果这些景很特别,我会回来跟编剧讲。过去是一边勘景,编剧一边写,那时候照片都没有那么容易拍,我又笨手笨脚,就回来口述那个景是怎么样的,编剧就写进去。我特别喜欢勘景,到现在还是抢着勘。”

文晏也有着类似的创作观念,她认为写剧本就像做梦一样,要在脑海中创造一个世界,创造人物以及他们生存的环境。“一般有了最初的想法,我就会勘景,会跑很多地方,寻找一个我觉得对的地点,让人物在环境中生长起来。”她认为这是一个有机的过程。在写剧本时,也会不断从文字到影像来反复检验,最终让剧本在脑海中用影像呈现。拍摄时,很多东西已经带着影像的想法在里面了。

对于叙述方式,她有着自己独特的想法。“我在创作电影的时候更多是从自身出发。当我们看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们的视点是局限的,有太多谜题、未知,如何了解事物背后的真相,个人的视点一定是局部的,不是全知的,不是上帝视角。我就会把这样一种讲述方式带到我的电影拍摄中,邀请观众跟电影发生密切的互动,让观众参与到电影叙述中,这是我理解怎么讲述电影我认为比较好的方式。”

“我蛮喜欢的,我一点都不难过。”谈到技术冲击,许鞍华显得非常乐观,“数字拍摄实在太方便了,让创作变得平等与普及。”

文晏则表示虽然自己开始拍片时,已经是数字拍摄技术了,但还是想有胶片感,会加一些滤镜,做一些改变。毕竟胶片的那种美,可能数字技术很难达到。但数字技术让拍电影的门槛降低了,这种便利性的确是好的。她进一步指出,每次新技术的诞生对我们都是一种挑战,如何用好新技术,拍出属于这个时代的电影是很难的事情。

戴锦华感性地说,“我为胶片电影而哭。像文晏导演说的,今天觉得没有太大的变化,是因为数码电影还在模仿胶片,尽可能拍的像胶片电影,未来数字电影和胶片电影可能是非常不同的形态。我非常希望胶片死亡不可怕,电影要活下去,是数码电影也没有关系。因为电影不仅对我们自己,也对世界意味着太多的东西。”


3

独行女侠



“我通常喜欢拍的题材都是没有人投资的,拍老年人,拍难民,他们都觉得莫名其妙。”许鞍华一生都是独立导演,从来没有与任何公司签约,由于香港电影圈帮派林立,戴锦华称她为“独行女侠”。她认为这种坚持是对资本的不妥协,而这在任何时代都是艰难的。

戴锦华指出,许鞍华导演的创作之路十分扣题“女性独立影人的创作长路”,大家可以通过她的作品序列去想象、认知她的创作长路。徐克导演觉得许鞍华扩大了大家的创作空间和意识,改变了原来香港电影的路径。

许鞍华则毫不迟疑地回应道,“其实有想法的人不是我。那个时候1975年,电影《侠女》在戛纳拿了奖。谭家明摇摇头,说我们不要拍这种电影,我们要拍现代的电影。他想把以前的粤语片、家庭伦理剧,推到国际的位置。他那时在电视台拍的电视片都是香港新浪潮的前身,是他带着我们这些新导演拍这些片子。写实、同步录音、做资料收集。”

同时,她认为,当时冲出国际的是武打片,而不是香港新浪潮的电影。她也回想起胡金铨导演曾说,如果有一天中国电影不是靠打斗,跟拿一些绣花、瓷器,而是靠现代生活来拿奖,那样中国电影就行了。如今,像文晏导演的《嘉年华》等作品在国际电影节获奖正印证了他的预言。

戴锦华感慨道,曾经女性出版人董秀玉老师,被人们赞誉读书无禁区,打开了中国的历史时期,她做了类似的回答,她说这不是我做的,是同代人、前辈提供了便利。“这是一个有成就的女性会采取的态度,丝毫没有凸显自己在历史中的位置,相反会告诉你们那个历史的环境是什么。”

而在许鞍华内心的不妥协当中,也存在着很多半推半就。“拍《倾城之恋》是赶着要从消失的状态里走出来,那是一个现成的题目。我觉得我的成熟度还不够。”在戴锦华看来,这种导演的工作态度很像老派中国香港电影人,基本有邀就接。

许鞍华则指出,这来自戈达尔。“中国香港电影一开始跟法国新浪潮很像,几个人跑上街,拍一些写实的东西。我拿着一本戈达尔写的文章,去现场鼓励自己。他有一篇文章里说所有年轻导演都是有活就接。所以不要看轻纪录片、广告,什么都要拍,这是戈达尔说的。”

对于十年创作停滞期,许鞍华直言那段时期非常不快乐。“因为又没有钱,又没有工作,四十几岁还跑到日本跟二十几岁的人一块生活,感觉不对,快乐不起来。现在回头看,那当然也是人生经验的重要部分,你必须经历一些失意,如果没有经历过很多东西是比较难拍的。

戴锦华谈到两种不同的导演,一种是一直在拍,有很长的作品序列,另一种就是耐心等待自己擅长与热爱的。许鞍华表现得很从容,她说:“选择都是自己做的,你做到你自己想做的就好。拍得很完美与拍得很多是两回事,很多时候是不一定要拍得很完美,(当然)如果拍得完美也很好。”

谈及改编张爱玲作品的感受,她表示一开始紧张又惊喜,有点书迷的心态。几十年过去,越来越将她当成老朋友。“拍《第一炉香》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好,希望以后做得更好。只不过现在不会拍张爱玲了,因为我没有想到应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改编,要想把改编做好,这是先要解决的问题。”这是她的坦诚,这位“独行女侠”的本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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