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神》,一部精良的半成品

2023-12-20 11:10


之于吕克·贝松而言,《这个杀手不太冷》是一次妙手偶得的奇迹,《碧海蓝天》或《第五元素》是灵感所至,创作力又正值巅峰时期时的才华横溢。

而年过半百,创作巅峰期不再之后的《狗神》,恐怕才更能代表吕克·贝松的真实创作水平——一锅乱炖之下,《狗神》有佳句无佳章,即使主题立意再高级,也在一路坑坑洼洼的情节逻辑漏洞中逐渐失去了魅力。

总体而言,这是一种优点和缺点同样明显到极致,在爆米花和人文主义关怀间不断徘徊,在充满猎奇和夸张的类型片奇观和行货式的精准镜头语言之间反复横跳的成功的商业电影。

他很想很真诚地讲好一个故事,但已经逐渐地失去了对故事的掌控能力和调度能力。


1

创造神迹,

才是吕克·贝松真正感兴趣的



《狗神》的故事原型,来源于吕克·贝松多年前读到的一则真实新闻:一位父亲以非常残忍的方式将自己10岁的孩子和狗锁在狗笼中多年。当警察最终发现这个孩子的时候,孩子只能用四肢行走,失去了语言能力,不懂人类社会的文明法则。

很显然,吕克·贝松保留了这个新闻故事里残酷的、人性扭曲的那一部分,但彻底地改写了其中的悲剧性结局,将原本残酷现实的悲剧结局引导向了一个彻底超越常规逻辑的童话故事。

吕克·贝松感兴趣的显然不是一个残酷的现实主义故事,而是一个充满了无穷解读空间,在商业性和类型化叙事上花样百出,满足他叙事兴趣的宗教寓言故事。

在这个故事中,父亲和兄长的符号意义是宗教文化影响下的父权制既得利益者,而道格拉斯则是因为试图对抗父权制而被抛弃、被暴力对待、被边缘化的个体。影片不仅要让他与狗同居,还要刻意地通过哥哥贴横幅这件事来告诉观众,道格拉斯成了某种意义上的被上帝遗弃的边缘人角色。

但巧妙的是,横幅所特有的镜像对称特征,同时制造了另一重宗教文化意义上的一语双关——也即“god man”与“dog man”的对比。在这场戏里,道格拉斯从一个和父兄完全相反的、背离神明的视角,第一次完成了对宗教的全新解读。“dog man”(狗神)于是也就可以理解为道格拉斯对何为上帝的独特理解。

而恰恰就是在这场兄弟之间的嘲讽戏后,道格拉斯开始展现了他能与狗沟通的神迹。父亲举着枪逼近笼子时,所有的狗都伴随着道格拉斯的情绪狂吼,然后道格拉斯以一种非常符号化的方式完成受难仪式,第一次施展神迹,与狗狗对话,找来了警察。

被父亲和兄长抛弃,让他在生活习惯上选择了亲近狗,视他们为自己出生入死的同伴。而当意识到自己对萨尔玛的喜爱全然是一场梦之后,影片又一次选择了将神迹进化到一个更夸张的维度

——道格拉斯带着所有的狗,在一夜之间逃离了宠物救助中心,正式进入了后面他被街头居民和黑帮们视为狗神,完全与狗相依为命的日子。

我在这儿之所以使用“神迹”这个措辞,是因为吕克·贝松显然并不想以非常写实的手法,在影片中解释道格拉斯能与狗交流,指挥狗狗做事的原理与逻辑,而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关键性情节后,直接让道格拉斯展示类似的升级。

与其说,本片想要拍摄狗与人之间的情感关系,不如说是拍了一部狗与人在价值观、情感模式上的冲突和对比。

对于道格拉斯而言,他从狗狗们身上得到的身份认同感,明显要比从人身上得到的多得多。这些狗更像是他感官的衍生,是代替他走路的双脚,是他意志的衍生。

智斗黑帮的两场戏,甚至是在以很夸张的形式呈现这种人狗一体的神迹。道格拉斯先后展示了他能够通过电话和狗交流,又能在昏暗的斗室里与狗合谋,排兵布阵解决黑帮杀手的能力——当这种神迹已经发展到完全超乎现实逻辑,变成特异功能的阶段时,也就彻底意味着本片后半段在类型元素上完全进入了超英片的范畴。

但在故事内核上,吕克·贝松却又设置了一个完全不在美式英雄主义模式里的特殊人物——无论是英雄还是反英雄也好,都在自觉或者不自觉地成为某种意识形态的引导者或践行者,但道格拉斯的人格与人生却指向了一种彻底的虚无。

他的神迹与超能力完全被运用在自保和满足自我心理需求上,甚至把开车偷窃也仅仅视作一种娱乐、游戏。无目的,是这个人物身上最有趣的一点,也是吕克·贝松在塑造这个人物时最成功的一点。

和超级英雄或者反英雄不同,道格拉斯与外部世界是在不断疏离的,拒绝对抗的。

对于他而言,成为变装皇后和成为超级英雄摆平黑帮,很有可能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都是一种建立在自身神奇天赋上的扮演游戏。而扮演,正如片头心理医生所说,都是为了掩盖和回避某些问题——缺爱。

故事的最后,他似乎在心理医生身上得到了一种虚假的、幻梦般的爱的理解与包容。无论心理医生是出于公务也罢,还是出于私人的关心也罢,对于道格拉斯来说,这都很有可能是他漫长生命里难得的,甚至是唯一的倾听者。

这也正是这个人物身上的悲剧性所在——他所求得的倾诉与理解,最终依旧是在一种非常特殊的、扭曲的关系中达成的。

但无论如何,他完成了这种倾诉,甚至幸运地意识到他第一次拥有了关爱他人、成为爱的赠予者的能力——当道格拉斯向医生指出,二人都是被伤痛包裹着的人时,影片紧随着设计的情节就是切换叙事镜头,向观众揭露这个医生的确具有很多家庭创伤。

于是,在这种释怀和沟通过后,道格拉斯选择了一个彻底反英雄、反宗教的方式来结束这一切。他第一次在影片中当众展示神迹,而非向医生描述他有多么神乎其神的时刻,恰恰是他选择走向死亡的那一刻。

在最终的一刻,借着光影成为十字架上的耶稣、施展神迹,然后在无数信徒(狗狗)的拥护中离开尘世——这一行为本质上是对父兄等假信徒的否定,而非对神的否定。

你们以上帝的名义审判我、抛弃我,我便以上帝的名义施展神迹,成为上帝,否定你们的信仰根基——只有在彻底对生命无所求、无所期待之后,道格拉斯才敢选择认真地向父兄复仇、反抗,以自戕的形式否定父兄赋予自己的悲惨命运。


2

始终不真诚的叙事者



但《狗神》的弊病和缺点,在上述的分析中,基本也已经显露出来了——为了讲好这个故事,吕克·贝松的剧本实在是写得太刻意了。LGBT、社会边缘人、残障人士、家暴受害者……道格拉斯的身份议题无疑是极度现代化的、当下的,但吕克·贝松却选择了用一种极其古典的叙事模式来讲这个故事。

叙事者兼主人公坐在听众面前,娓娓道来,一点点从头回忆自己的人生经历。

《狗神》之前,大概已经很久没有商业片导演用如此复古的方式来讲述故事了。吕克·贝松甚至并没有为这种“围炉夜话”式的叙事结构设计过多的反转和修饰,而是尽可能地希望这一叙事结构产生其最基本的功能——吸引观众进入故事中。

这也是本片最大的问题所在,故事感太强而人物塑造太薄弱。影片很多处关键情节的推进,几乎全都是靠着场面化的、奇观化的情节呈现来带动的。

比如父亲与兄长对待道格拉斯的虐待戏,被保留的只有切片式的关键情节——道格拉斯看到父兄虐待狗、自己保护狗被父亲发现,关进狗笼、哥哥背叛自己,父亲开枪导致他残疾、他派狗寻找警察抓捕父兄,逃出生天。

观众不难发现,在这些片段式的情节中,人物性格和行为动机上的塑造是存在巨大的空白的。

父亲和兄长几乎从头至尾都是符号化的人物,你不太清楚父亲为何如此暴虐,哥哥又为何如此残忍,所以只能跟随着影片快速的剧情节奏,选择被动地接受符号化的人物设定。

类似的处理,在黑帮追杀道格拉斯,以及道格拉斯和萨尔玛的情感戏中也体现得非常明显。

除了道格拉斯之外,这些戏份中的配角人物完全只能称得上是浮光掠影,观众甚至来不及梳理清楚他们很多动作和行为上的底层逻辑,就已经被吕克·贝松设置的又一场节奏快速的动作戏或爱情戏吸引了目光。

这种配角人物塑造维度的薄弱,与吕克·贝松所选择的叙事策略有很密切的关系。如果仔细回忆整部影片,我们会发现,这些配角人物的故事几乎都是由道格拉斯讲给心理医生听的。

心理医生是影片中唯一一个独立于道格拉斯视线之外,以第三人称视角被呈现的人物。作为影片的第二主角,她的生活、家庭、伤痛等等都得到了相比其他角色而言丰富得多的体现。

于是,我们可以进一步将整个故事简化为道格拉斯和心理医生之间的双人对手戏,那些存在于影片中的其他人物,本质上都是道格拉斯心里所认知的样子和形象。父亲、兄长、萨尔玛、黑帮老大等等,我们作为观众所知道的这些人物的故事,都是经过道格拉斯主观意志加工后呈现出来的。

换言之,在道格拉斯和心理医生的采访中,这种种故事——它们既构成了影片的主要组成部分,也构成了道格拉斯和心理医生对话的主要部分,本质是病人和心理医生之间的对话内容,都可以被视为是一种不可靠叙述。

于是,上文所述的所谓神迹,严格意义上来说,唯一一次被真实地呈现,就是道格拉斯死前,狗狗们拯救他离开拘留所,抵达教堂前的那次。只有这次人与狗的合作,是不在那些“不可靠叙述”之中,而是以第三方的客观视角呈现出来的。

本片之所以被很多观众认为很像《小丑》的一大原因,恐怕正在于《小丑》中也同样运用了很多类似的叙事诡计——阿卡姆精神病院的医生试图从小丑的嘴里探寻出故事的真相,但当真正的真相只能经由这个复杂人物的嘴被讲出来时,也就意味着我们早已不再能够把握和追寻真正的故事真相。

唯一有所区别的是,由于小丑这一人物的性格特质、符号意义以及其在大众文化层面的知名度,所以更多的观众会天然地不接受、至少质疑他讲述的故事。但吕克·贝松则在尽可能努力地尝试让观众事先相信,道格拉斯所言非虚。

在心理医生面前逐步卸下伪装,最终完成和解,确认对方真正理解之后,再度施展神迹的剧情,就立刻具备了一种“请大家相信我,我所言非虚”的辩护意味。

这种辩护意味贯穿影片始终,尤其凸显之处在于道格拉斯作为变装皇后唱歌时,声音突然切换到了原声大碟。

这一声音处理上的突兀之举,唯有用“这一切都是道格拉斯叙述和幻想中的故事”这一理由才能解释得通。用原声音轨呈现客观真实的歌舞段落无疑是过于蹩脚和粗浅的视听处理错误,我们有理由相信吕克·贝松当然不至于在这样基础的拍摄原则上犯浑,这更适合被理解为是道格拉斯在叙述过程中,想象曾经自己的表演是多么的美好。

两相结合,虽然故事无比地美好,充满童话感。但这种夹杂在童话感中的辩护意味、强烈的主观叙述色彩,则又一次为影片真正的表意蒙上了一层伪装。

在影片里,道格拉斯当着心理医生的面一层层撕下伪装,但在影片外,作为叙述者的吕克·贝松依旧选择了将故事主体紧紧限制在这种主观叙述外,回避真实视角的介入,回避故事被以另一种方式呈现。

或许,无法真正地面对自我,在类型化和个人表达之间反复犹疑,依靠奇观化的情节来掩盖剧情逻辑上的漏洞,早已区分不出真情与技巧之间的边界,才是当下经历了me too风波,起起落落多年后,逐渐圆滑的吕克·贝松真实的内心呈现。


-END-


作者:海妖 

编辑:海妖

责任编辑:孟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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