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拉片解读《色戒》
我记得我们当学生的时候,老师教到《关山飞渡》说最难的就是吃饭戏,有十二个人在一张长桌吃饭,他的连戏怎么cover。那时候我们还没有这么方便,只能在课堂上放影片,看完老师就把剧本给你,你自己做一个分镜表,他再给评语,之后再放那个片段,就会发现原来约翰·福特的拍法可能比我想像中的简单。或者是希区柯克的《蝴蝶梦》,里面的法庭戏有各个不同的角度,我们也是做这样的练习。
《色,戒》这段影片是我拍过的Coverage里面最难的,我要用方城之战来表达一个很肃杀的气氛,我要讲的其实是战争片,可是我用几个太太打麻将,用扭曲的人性来表现战争,它是帷幕里面的事情,所以我就用方城之战来开场。开场的时候一定要先定调,要让观众知道主题、调性是什么,像我就想要肃杀的气氛,因为也有谍报片的成分,所以有疑神疑鬼的感觉,每个人藏着一些心事,关起门来的一种氛围。扭曲的人性,有色、有戒,戒指、戒心之类的,这些元素一开场就要点题给观众。我就想到用麻将戏,麻将是方城之战,它有好多个层次,首先是麻将的输赢,还有这几个太太的身分地位;在物资困难的时候,她们怎么囤积货物;这四个女人可能都跟易先生睡觉,也是我们讲的“色”。她们要漂亮,谁知道什么秘密、谁给谁暗示、谁话中带刺、给谁什么牌,这些东西其实是非常复杂的,七、八层东西在里面搅和,怎么去捕捉其实难度非常高。
我还蛮幸运,碰到一位李嘉茜大姐,她以前是李翰祥导演的助理,对打牌的文化非常熟,她是电视演员金滔的太太,金滔讨了八个老婆,每天打麻将,牌经里面都有阶级关系,每天打牌勾心斗角。李嘉茜就把这套牌排出来,老太太花了大概一个半月,排完之后她说“我这辈子的爱恨情仇都在里面了。”这副牌我们把它记下来,每个take都是从头拍起,打到什么地方、该怎么动作都要规定。拍到后来有一位大陆的女演员说:“导演我们全家都要感谢你,我再也不想打麻将了。”这场戏我们拍了两个礼拜,一个礼拜拍六天,一天拍十六个钟头,双机拍摄。每一个人有什么心事都有不同的角度,所以双机、打灯、演员表演怎么弄,计划了很久。我出了一本手册叫“麻将天书”,里面大概有七、八层的意思,每个人通通有规定,每一张牌出手,眼神怎么样,心里在想什么,眼神怎么看、怎么观察,都要做很详尽的规划。她们还有抽烟、吐烟、吃馄饨,通通要记熟,其实就是连戏,所以整个很麻烦,比吃饭还难一百倍。拍了两个礼拜,场记很头痛,后来我们掉了一卷要重拍,他一想到要重拍,马上头又开始痛,要休息半天才能继续。
这场戏我自己是非常得意,里面有非常复杂的换焦,那时候香港最好的摄影师做二机摄影,都是顶尖的人,调焦距的都是拍过大片的大摄影师,都是武侠片拍到精的摄影组,拍得非常精准。我们主要的麻将牌是跟人家借来的传家之宝象牙古董牌,跟塑胶麻将的声音不一样,汤唯用这副古董牌,戏就对了,不能用另外一副麻将来拍。其实拍这场戏觉得很有意思,但拍了十六个钟头眼睛都红了,非常麻烦的一场戏。
Q:请问这场戏这么复杂,那声音是怎么处理的?
李安:就是好的声音剪接、对白剪接会帮你处理,处理不来就重录,就跟动作片一样。像这么难拍的电影,要看什么东西重要,如果对白很重要,那你就对着演员录;如果牌的本身是戏,对白不是很重要的话,我就不会着重在声音上面,现场能够处理就处理,不能处理就重新录。这场戏我可能还是以视觉为重,就跟动作戏一样。
Q:所以最后并没有用到两副牌一起拍吗?
李安:四副吧,因为汤唯的关系拍得慢,比较重要的戏、拍到她的脸时就用那副古董牌,摇过去的镜头其实看不太到牌,但是她还是坚持要用古董牌。有时候production(现场拍摄画面)很吃重的时候,你可能就会要演员尽量配合,但是像这种戏女主角一出场,观众的心就是要被她勾着走,她是怎么挤到太太们的生活圈里面,都是很细微的东西。你碰到这种演员,如果声音对,她的戏就很好,她才第一部戏也算天才演员,拍这么复杂的戏就是她最大,虽然是新演员,可是她最重要。比如说《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就是水最重要,所有东西都是为水服务,演员就不要啰嗦。一般演员都会知道,像我跟威尔·史密斯 拍《双子杀手》也一样,他会知道需要他表现的时候再发挥。汤唯可能第一次拍戏不知道,可是她有资质,虽然她是新人,看起来好像我在捧她,其实不是,我们也在新人身上抓到东西、找灵感,所以是很公平的。你要会取舍,有时候很细微的东西,你花很多心力去做是值得的,因为它是电影,它是想像的世界。
Q:这场麻将戏是分成很多段来拍吗?
李安:这个就是很难啦,因为麻将顺手,但灯光、演员不一定顺手,这都要算在里面。尽量以灯光来算,灯光是最花时间的,如果有大牌演员,就以他的精神状况来算。比如说今天杨紫琼要哭,这是大事,那就以杨紫琼的哭戏为主去安排时间,大家配合,每天都有不一样的需求。《色,戒》这场戏演员都还蛮配合的,我就大概以灯光来算,不过有时候也是看现场拍摄怎样比较顺,摄影dolly有时候要先架起来,我才知道后面戏要怎么配合,通常先拍大的镜头,小的镜头就比较容易了,如此一来怎么连戏大家就比较有概念,演员演练熟了之后再拍近景,大家就比较好搭配。
我记得这场戏大概分四、五段,你也不能让她们从头到尾打牌,这场戏这么复杂,大概以摄影机运动为主,大的镜头定好之后,看缺少什么再钻进去拍。我们是双机拍摄,如果单机可能要拍更久,双机要看角度的搭配,摄影组、场记、副导帮忙规划,一天大概有哪些大的戏,拍完之后我们再来钻细节、换焦。还有就是连戏的问题,她们的手要打牌、抽烟、吃馄饨,有时还要秀钻戒,这些都要算进去,我一个人没办法,需要其他人帮忙,但是导演要知道大致的规划。
Q:这种类似偷窥的摄影风格有跟摄影师讨论吗?
李安:对,有跟他们商量。因为我们的片型是黑色电影(Film Noir),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就是黑色电影的精神,这个四、五○年代已经被拍到极致了,后来就有这种方法,也是做这种感觉。我跟摄影师商量说用颜色来区隔,还有一个大家都用烂的,就是用焦距跟角度,大家都在用,但我们是用颜色,什么是明的、什么是暗的,去想黑色电影还有什么可能性。有些黑色电影的基本功,像阴影不用说当然是重点,焦距也是蛮大的重点,定焦在哪里、怎么去转换,制造秘密感、情报感。
其实我拍这个片型碰到最大的问题不是摄影,是编剧。因为中文里面没有这个东西,黑色电影很重要的是对白,有一个特殊耍嘴皮子的风格,从比利·怀尔德的《双重赔偿》(Double Indemnity, 1944)就用到精了,中文就没有这个文化,这让我很头大。我们有一位编剧帮手詹姆士·沙姆斯用英文去写,那时候我已经比较知道怎么用英文去表达,在《卧虎藏龙》的时候不是很清楚,《饮食男女》也是一直在想对白怎么转换处理,不只是翻译而已。拍到《色,戒》的时候我就比较清楚了,我们要把它的精神拿过来重写,所以我觉得拍黑色电影最大的困难就是台词,把它的精神融入华语电影,而不是洋腔洋调的电影。
Q:您会特别去做什么事情让演员保持新鲜感吗?
李安:最好是演员能够自己调适,像新演员就有这个问题,一上来就掏心掏肺,才刚开始就把力气用光了。资深演员就都知道不要这样做,一般资深演员排练再多可能也是白排,他根本就不拿出来好东西,摄影机开始转了之后再拿出来。那就是要提醒一下新演员,帮他分配,资深演员知道一天要怎么过,新演员可能就太兴奋,第一个镜头通常最花时间,一开始冲太猛后面就没力了。还有一个重点,就是汤唯跟梁朝伟两人的戏,我一定先拍汤唯,虽然她的天分很高,但是她的神是飘的,梁朝伟可以一直拍都还是很好,他自己会调整,所以我一定会先拍汤唯,再拍梁朝伟,反过来可能就不好了,所以你要帮她调适。那王力宏就是金牛座的,很帅、很飘逸,但其实他是苦工型的,第六条一定比第五条好,第七条一定比第六条好。
每个人的状况都不一样,你都要帮他们设想,像章子怡、凯特·温丝莱特还是新人的时候,我拍她们大概都十九岁而已,没有太多经验,导演就要帮她们。我拍过最奇怪的一个例子就是《与魔鬼共骑》,找了很红的歌手珠儿 Jewel Kilcher来演,我们拍了之后发现她演两个小时就不行了,怎么教都不行。然后她是众星拱月,像托比·马奎尔这些后来都成名的演员,都围在她旁边,因为他们的戏都在她后面,拍到后来她拍好,再拍他们的时候,他们都累了。过了两天,还是我们的制片人经验比较老到,他说可能因为两个小时就是演唱会的时间(笑)。那我就赶快跟她说我们不是演唱会,会拍十几个小时,讲过之后她就好了。我觉得制片有时候会提醒,不过主要还是导演的掌控。
Q:您会在前期特别去了解这些演员吗?
李安:其实无从了解起,就跟他们排戏,甚至要到开拍之后,自然就会注意到他们是怎么样的人,也就是观察吧,拍久了就会有经验。像我拍这部片就蛮有经验了,《理智与情感》那时候就很折腾,要去帮助演员让工作顺利,成功机率就高一点,经验还是有帮助。如果早几年拍麻将这场戏,我可能拍不了,其他挑战像床戏,精神折磨就很大,武打片也是,就是差不多觉得自己可以去挑战它了。所以像这场麻将戏就很需要经验,然后掌握工作团队也很重要。
Q:像这场戏大概拍了两个礼拜,当初您怎么去说服剧组给这么多时间?
李安:前期作业的时候都规划好,以我的经验,这种戏就是要拍很久,一般一个礼拜就很多了。我在练习的时候会去观察排戏,想说要去捕捉什么东西,再去分门别类计算需要多少时间。这个戏比较特别,通常制片说多少时间,我都会尽量做出来,不太耍个性的。这部片多拍了一个半月,这部分我自己出钱。你有资源、有优秀的演员、优秀的摄影师,就尽量让他们拍,我觉得也是一种幸福感。有些电影是在做工,有些是任性,我今天挑出来的这些片段就是属于任性的,我觉得应该坚持,有些需要妥协,但有些我一定要拍到。
在美国都把说故事摆在最前面,推动剧情最重要,要像追剧一样要让观众有好奇心往下追,他们觉得这是基本职责。我是很不信这一套,从来不会说喜欢一部电影是因为它的故事说得如何,但是会说喜欢某个moment或是一个sequence(段落),这是一个视觉性的纯电影体验,那是无法言传的,故事只是把它们串起来。故事当然重要,但就不是纯电影的东西。拍电影的时候,说故事、感动观众、加入社会议题都很重要,但我做为电影人,有些纯电影的体验才是我要拍电影的原因。我希望你们都有这种段落可以为它拼命,一定要做到过瘾,把心里的东西宣洩出来,那其实是蛮可贵的,但你也只能选择,不太可能整部电影都这样拍。
Q:像导演觉得这种重要的片段,您是会在前期就执行它,还是有别的计划?
李安:不一定。这部电影有比较多任性的东西,抓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很难用言语形容。这场麻将戏算任性、也算野心吧,学电影以来就知道这东西很难弄,所有最难弄的东西都加进去。另外也要比喻战争,没有实际的战争场面,是用间接的影射,《色,戒》是色跟戒,《卧虎藏龙》是卧跟藏,我觉得这些东西很有意思。我在拍之前会盘算,我会跟工作人员、制片说:“你们不要给我打折扣,其他戏可能没有关系,但是这场戏我一定要做到。”《理智与情感》我是去打工,别人给我剧本,我就是去导而已,但是凯特·温丝莱特的生病戏有珍奥斯丁原着的精髓,我就说你们不要烦我,这是我的电影,我就是要任性地拍,这也是很好看的一段。你会知道这部电影有某些段落或moment特别重要,或是你觉得非拍不可,那种追求是无以名状的,其它起承转合的东西只是供出需要的养分,当那个重要的段落来的时候,所有前后的东西都要去支持建构那个创作的可能性,这是比较艺术的东西,很过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