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拍好群像剧,有必要多琢磨一下《人世间》

2023-06-27 10:03


2022年2月18日 | 总第2787期

改编自梁晓声“茅奖”同名小说的电视剧《人世间》,正在央视一套黄金档热播。

原著小说在取名时经历过一些波折。梁晓声的立意一早明确,是要以一个东北工人家庭为轴,写横跨五十年的中国百姓生活史。但小说的标题却迟迟定不下来。早先的暂代书名《共乐区的儿女们》总觉来得浅率,后经多方磨合和迁思回虑定下了“人世间”三字,取“人间世事”之意,才觉题文气韵相合。

一书二题,倒是恰好点明了这部长篇的两个特征:一是手法,以群像刻绘为纲;二是意旨,透视时世移异和人生浮沉。

从小说到电视剧,编剧王海鸰和王大鸥整合情节线索、重描人物弧光,把原著的文学要素按照荧屏叙事规律二次排布,但小说群像为纲的基本盘并没有变。电视剧《人世间》最触动人心的,不仅有主角周家三兄妹,还有由他们串起的数十个跃然屏上的群像人物。

近年的电视剧创作中,“群像剧”是个热词。尤其在都市女性题材中,以年龄、职业、情感价值观为关键词的各类群像剧蔚然成风。但在搭建群像时,“采样”思维往往占了上风。主角们的代表性、话题性保住了,多线索、多人物的盘子码定了,但人物之间的关联、线索的并进交织却很难捏合,刀斧痕便由此滋长。

《人世间》也是一部典型的群像剧。有台词的人物林林总总百余个,但却没有采样拼凑的生硬感。

从基本结构来看,主要角色以传统的家庭关系聚合,并不新鲜。但作品的群像塑造并没有止步于此,而是以周秉义、周蓉、周秉昆三兄妹为原点,发散出了干部、知识分子、工人等多组群像。这些群像人物的命运,被吉春这块黑土地拴在一起,或来回交缠或平行对照,群像的滋味便升腾起来了。

命运交缠的“六小君子”  

1972年春节前,在去供销社合伙卖猪肉的那个夜晚,周秉昆和这几个在木材厂、酱油厂认识的哥们儿,在阻止了一场打砸抢事件后结盟成为“六小君子”。

这六个性格、志向、出身都不同青年在计划经济时代,都被划入工人的网格。但当改革浪头翻涌,他们的命运航班就开始驶往不同方向。由周秉昆串起的这组群像,交织出了一幅工人命运图谱。

人勤心善的周秉昆是光字片出名的“老疙瘩”,作为家中幼子,端上姓“铁”的工人饭碗似乎理所应当。但这并没能让他的人生风微浪稳。先是因为去看涂志强被执行死刑精神遭受打击,丢了木材厂的工作。几经辗转来到酱油厂后,又被分配到了工作条件最艰苦的出渣车间。在这期间他还经历了和郑娟的虐恋、母亲重病的家庭变故。

大家庭中他是付出最多的那一个,但跟考上北大的哥哥、姐姐相比,他又似乎是最憋屈的那个。好在他调整心态,先在酱油厂转岗干起销售,后又辞职帮出版社搞起了多种经营,扭转了下行的命运曲线。踏实做人、灵活干事儿的周秉昆,是工人子弟穷则思变的奋进典型。

酱油厂工人吕川和徒弟辈的唐向阳都是抓住读大学的机会,实现人生转轨的那一类。但两人又略有不同。唐向阳出身教师家庭、对数学钻研,恢复高考后读理工科走上专业技术岗位,平平稳稳。吕川虽然同样虚心向学,但他上大学是因为烈士后代的身份,同时他也更关心国情大势、变革脉搏。因此,他的人生遭际比唐向阳多了些坎坷,但这也决定了最终他能终扎根北京,踏上仕途。

心思活泛的曹德宝年轻时是酱油厂出渣车间的“意见领袖”。他想成功还有过艺术梦,但油滑的性格、客观存在的家庭负担和“倒插门”的婚姻选择,决定了他的梦想注定难舒展。曹德宝的命运始终被当“低干”的妻子乔春燕带着节奏。春燕当上标兵他就跟着住进了楼房,春燕被撤职后他们就重回光字片,春燕当上区妇女主任他就又搬进了套间。生活温饱无忧但却没有主动权,闭上眼把小日子过,是他的人生主基调。

一直在木材加工厂工作的肖国庆、孙赶超是周秉昆在光字片的街坊,也是最循规蹈矩的工人。但是在时代浪潮的席卷下,质朴的胡同生活也开始失守。

当知青的姐姐们集体返城,肖国庆、孙赶超家的老房子就都不够住了,人口多、收入少更让这两个年轻人觉得局促。小家庭刚成立不久,国营饭店改制、木材厂倒闭又接踵而至。时代潮流浩浩荡荡,为谋生计转轨重来成了他们不得不做的选择。

这六个人,每个都是那一代工人典型,每种命运取向背后都有成千上万个相似的人生轨迹。但这不是说把这六个人凑到一起就是群像了。想要从人物到群像,人物间的有机联系很重要。

“六小君子”的命运发展,就是以周秉昆为轴交缠在一起的。

在推荐上大学的名额竞争上,周秉昆和吕川曾是竞争对手。曹德宝和乔春燕的结合,周秉昆的“弄巧成拙”要负一半责任。秉昆母亲病倒时,是“六小君子”轮班上门照应。这样孙赶超、肖国庆家里房不够住的时候,秉昆拿主意把周家和郑娟的两处老房让给他们住,就显得理所应当。后来木材厂倒闭,秉昆因为要回了周家老宅而心怀内疚,因此才下定决心牵线,让性格耿直的肖国庆去军工厂干了保卫。

一切有因有果,命运交错推演。每个人都是在势不可挡的推力下,走上了不同的人生岔路。这样一幅工人命运群像图才鲜活可信。

两代干部的微妙传承 

以周家长子周秉义为原点,《人世间》又串起了一组干部群像。

周秉义是改革开放中成长起来的中青年干部典型。他在做学生时便求知若渴、勤思善悟,表现出不同于常人的责任担当。当以知识青年身份来到兵团后,他也很快发光发热,成为了备受器重的“文胆”。知青时代的历练,让他稳扎稳打磨练了心志,也积累了透过表象辨别是非的能力。在北大毕业后,抱着回报家庭和故土的心愿,他拒绝了去南方发展的邀请,坚定地重返吉春。

如果说,周秉义的前半生一直是目标明确的选择命运,那么在走上工作岗位,尤其是进入省政府工作后,他的困惑开始越来越多。在大学时代就已经感知到改革春风的周秉义,把自己对时代形势的判断写到了政策研究的报告中。凭借理论搞得好、处事有分寸,他成为了最年轻的副厅级干部。但政策研究止步于“材料”的局面,让一心想实干的他内心焦急。“赶快做”的念头推着他向前,于是选择挑起了军工厂改制的重担。

工作中磊落正直、担当有为,对家庭孝悌双全、讲信修睦,与妻子举案齐眉、恩爱有加,周秉义正是改革开放中成长起来的一代干部的优秀代表。

变革潮头,周秉义为何能把正方向、实干为先?最直接的领路人,还要数身为上一代干部代表的岳父郝今龙和岳母金月姬。

郝今龙的戏份在剧中并不算多。一出场,他给人留下的印象先是严肃有加、不近人情。经过一个春节的正面表现,《人世间》把他一心为公、原则性强的一面写透了,也把他对女儿的愧疚、周家的感激挑明了。这既解释了他为什么始终和周家保持距离,也让他看到周秉义为人处世的悟性和界限纯正的德性。

打开心结后,他将自己识人用人的经验、实干真抓的方法倾囊相授与周秉义。

金月姬作为退休干部,能够在家庭环境中与女儿郝冬梅、女婿周秉义多正面接触,也给予了更多引导。最初,是她用冷处理的方式,告诉了周秉义翁婿关系相处的分寸。后来,又是她在了解周秉义的实干想法后,举贤不避亲,把他推到了改革一线。当周秉义初到军工厂步履维艰、难以破局时,还是金月姬自掏腰包,让他为职工买过冬煤,救难解危。

她跟周秉义讨论“横渠四句”的戏份,算得上电视剧中老干部“点化”年轻干部的名场面,温和有致又分量十足,不着一字便表明了态度。

除了郝金龙、金月姬,《人世间》重点表现的老一辈干部还有司法工作出身,辗转酱油厂、糖厂工作的曲秀贞书记。这个人物本是串联在周秉昆线索上的人物,但在这里又作为金月姬的老部下、现邻居出场,不仅与金月姬形成对照,还对周秉义的人生产生了“多普勒效应”。

跟金月姬相比,她同样工作能力强、政治站位稳,但豪气、直爽的性格,让她还能跟年轻工人们成忘年之交。因此郝金龙和金月姬不止一次地感叹,“小曲真是非常擅长跟群众打成一片”。对周秉义而言,到了军工厂之后要掌握的第一样本领,便是如何转变身位,把话讲到工人心里。对曲秀贞工作方法的见闻,对他帮助也不小。

时代不同、任务不同,两代干部的工作方法、行事风格也不尽相同。但无论是百废待兴时期的维稳维安,还是勇立潮头之上的劈波破浪,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都是共同追求。《人世间》把新老干部的“传承”两个字放在翁婿关系中写,既兼顾了和衷共济的前提,又为中间的幽微留下了空间。 

知识分子的精神相吸

由周蓉串起的知识分子群像中,结构人物关系的关键词是“精神相吸”。

在电视剧《人世间》的开篇,浪漫的周蓉是周家兄妹中比较难让观众共情的那一个。

高中毕业时,她因为和冯化成的精神共鸣一意孤行到贵州插队,因此跟家庭决裂。时隔多年,父亲到贵州的主动探望促成了和解。但很快,冯化成再次因诗获罪。这不仅让周蓉的生活陷入了忐忑和奔走,被迫把女儿玥玥送回吉春,也意外造成了周母的重病、周秉昆的牢狱之灾。她的理想主义,在那个物质匮乏的时代显得奢侈且出格。

但当整部剧船行湖心,周蓉一以贯之的价值坚守便开始闪光。她先后经历了北大毕业后返乡任教,成为副教授却仍没有接回女儿的居住条件,因评奖送礼事件与丈夫冯化成产生严重分歧等种种不顺。但周蓉仍然是那个坚持对高洁精神和自我价值追求的周蓉。历经时代浪潮洗礼和世俗生活磨砺,依旧能保持这种 “不变”,这就是知识分子的可贵之处。

人生后半程,与周蓉在精神上共振的人物,还有从拖拉机厂考入北京广播学院,大学毕业后成为戏剧导演的蔡晓光。他们曾是学生时代的挚友,在动荡年代中分赴不同的人生方向。但到了能够舒展个性的改革春风中,他们又不约而同地相互靠近。选择文艺道路的蔡晓光在理想、浪漫之余,相较周蓉多了层变通,但在精神独立和专业精进的执着追求上,两人并无二致。

诗人冯化成原本也是理想崇高,有强烈正义感和使命感的知识分子。但在平反后,他反而因为对物质条件改善的急迫追求,迷失了方向。他先是因为分房的考虑放弃了进入作协的机会,后又因为创作上不得志走进了怨天尤人的怪圈。跟周蓉回到东北后,他陷入了更深的自我拉扯:一方面自信于自己的创作能力和“歌诗合为事而作”的理念,另一方面又因为策名就列的强烈渴望开始笨拙地拉关系。

从意气风发到愤懑不满的冯化成,没有了知识分子应当坚守的那份“不变”,周蓉也因此和他分道扬镳。

最激烈的碰撞,在群像之间

当然,时间跨度近五十年,有台词人物百余个的《人世间》,除了工人、干部、知识分子这三个主要群像外,还有以骆士宾、水自流为代表的商界弄潮儿,以周母、郑娟为代表的持家主妇等,多个次要群像。于此不再一一详述。

需要强调的是,真正的群像剧,纠葛、交织、冲突不会停留在某个一组群像内部。碰撞还必须在每一组群像之间发生,现实世界的层次感、复杂性,就是在这样的碰撞中才显露的。

《人世间》中,程度最激烈的矛盾,总是发生在来自不同群像的人物命运交汇之时。

比如,造成郝冬梅父母对周家偏见的关键事件,便是蔡晓光托周秉义替他跟郝省长递话,以解决上大学的政审问题。周秉义后来反思时这样定性:这件事不是不该办,但是途径不对。

为什么不对,根本上是因为不同群体在思维方式、处事方法上的偏差。当时还是学生思维的周秉义、蔡晓光,不能理解郝金龙、金月姬平反干部的处境。最大的矛盾,往往由这样的价值认知上的对立而产生。

同样,骆士宾与周秉昆、郑娟,因楠楠而发生的冲突,根本上也是价值观的冲突。骆士宾有着利益至上的商人思维。他认为自己并不是坏人,并且对要回楠楠势在必得。毕竟,他曾经给郑娟提供过经济补偿,现在又能给儿子提供出国留学的条件,还能留给他一个商业帝国。但在周秉昆、郑娟那里,这个逻辑演绎就是行不通,因为他们是把家和亲情看做人生至重的人。

如此反观,目前市面上的大部分都市题材群像剧,最缺的便是这种不同阶层、不同价值观的群像间的碰撞。

最后,《人世间》在群像搭建上,还有一个妙笔不得不说,那就是眼盲心明的光明。有了这人物,我们才可以说《人世间》确实是“把世上的一切都罩住了”。

生活最苦最难的时候,他始终守在姐姐郑娟身旁,做守护者和精神支柱。当难关好不容易渡过,生活逐渐转晴时,他却选择遁入空门,远眺俗世和亲人。光明这个人物自成一派,象征着一种对俗世的超越。

《人世间》中,眼花缭乱的人生转轨、令人唏嘘的跌落重启比比皆是。在这俗世搏浪前行的路径有很多种。周秉昆的宽厚勤恳、周秉义的入世担当、周蓉的高洁情趣都是傍身之道。但对于更多普通人来说,在充满变数和不测的俗世前行,还需要有一种超越性、确定性可以远眺,这就是光明所象征的。

【文/铁皮小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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