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温柔壳》导演王沐:将诗意与浪漫照进现实


  

5月26日,由王沐编剧并执导,王子文、尹昉领衔主演的电影《温柔壳》正式公映。从2019年获得第三届平遥国际电影展“平遥创投·千渡创意大奖”,到今年年初在第六届平遥国际电影展斩获“费穆荣誉”三项大奖,《温柔壳》终于来到了观众面前。


《温柔壳》也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爱情电影。而是两个受到精神创伤、满身伤痕的年轻人相爱的故事。这也是导演王沐的长片处女作,做导演之前,王沐更为人熟知的身份是编剧。他曾以电影《少女哪吒》提名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奖,也担任网络电影《灰烬重生》、网剧《十日游戏》的编剧。



王沐的身边有朋友和家人深受情绪问题的困扰,他想贴近这些人群,了解他们的心灵困境,并和他们一起剖析产生这种心灵困境的原因。电影从2018年下半年开始初步构思,到2019年进行大范围采风,并同时开始剧本创作。剧本创作前期,是漫长的采风。他去了大连市的五家康复中心机构,看到很多精神受困人群的天真与自然流露,也看到他们不被理解、甚至被抛弃的现实。


他看了几十本相关的小说、学术书籍,拜访心理学家和心理医生,也跟身边朋友聊天,一边采风,一边构思。再到2020年10月份正式开机,《温柔壳》从最初的想法到走到观众面前花了大约五年的时间。在采风的过程中,王沐看到了许多人与场景,这些经历都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由此,王沐也在心中笃定了自己的创作方向——讲述一个有浪漫、诗意而温柔的爱情故事,而不是带着社会议题的探讨与纪录。


导演、编剧王沐


影视工业网:去描述这群人,其实可以有很多角度,比如友情、家庭,爱情只是一个选择,对你来说为什么选择爱情这个角度?



王沐:《温柔壳》还是在讲人去爱的权力。不管采访对象,还是我身边的人,我确实有看到过他们去实现对爱情的追求,最打动我的是他们在拥有爱情前经历了很多磨难。当得到爱情,他们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把它保护起来,坚持下去。也许他经历了很多困难,其实最后的结果也只是达到了一个普通人的基本标准,但这对于他们已经是一件非常难得的事情。


包括在前期调查中,我也会发现他们的家人、朋友,在承受很大的压力,这个视角是不应该回避掉的。因为有这些人的存在,给角色带来的某种挑战,会更加使这些角色坚信自己要捍卫一个家庭或要组成一个家庭的追求。


我看到过一些声音,对他们选择生孩子这个决定有所怀疑。我认为这些声音是一个中性的表达,它并不是说电影有多大问题,更像是观众在寻求自己的情绪价值。在寻求自己的人生观能不能和电影呼应。观众在一个电影中所要感受到的、所要索取的,不仅仅是一个故事,他们会认为这样的人不应该要孩子,或者应该怎样。其实这种观点也不占少数。


但我认为,我们可以自己来决定自己的生活,但我们不能决定别人的生活。觉晓选择要孩子,是她的权利,其实《温柔壳》的重点,还是在展现这样一群人,在这样的处境下,要捍卫自己的权利。


《温柔壳》剧照


影视工业网:《温柔壳》是故事的叙述性重要,还是情绪、氛围感或者说人物更重要?


王沐:没有哪个是绝对意义上看重,或追求。其实电影的最终结果一定和剧本有所差别。有时候需要做一些删减,而删减就涉及到你的取舍。剪辑要遵循叙事逻辑,还是情感逻辑?当有一些删减不可避免要发生时,在某种程度上,叙事就会受到一些影响。


《温柔壳》的剧本遵循的是标准写作,尽可能做到前面出现的某些细节,后面会做出呼应,这也是写剧本时经常会用到的方式。当某些地方必须要删掉时,可能会导致细节难以理解。这时就要选择是不是需要情感逻辑,或者氛围或情绪逻辑,再去重新构建故事。但一切的前提,还是需要在有完备的叙事结构和叙事容量中去做。


电影创作和看电影是两回事,看电影是看一个结果,看结果会带着一个感受,这个感受会延伸到自己的人生经验中去。但是拍电影,特别是演员在特定情境中去演的时候,如果故事在电影剧本中不完整,有很多场戏是演不出来的。一部电影它对氛围、对情绪的描绘更加注重的话,还是建立在完备的文本基础上,这是我做编剧时感受到的一个处境。剧本一定要比最后拍出来的容量多,也更完整。电影可能没有遵循着剧本的世界,但它一定是从剧本的世界生长出来,这也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


其实这两天我一直在想,如果这部电影是另外一种形态,会是什么结果?或者关注度更高一些?但我还是认为我没有办法这样子来做,创作这个题材和故事,注定是要走一条比较窄的道路。从缘起上来讲,这部电影浓缩了很多我见到的人以及我身边人的影子。处理这些经历的时候,我没有办法用冷眼旁观的态度,也没有办法做到更加戏剧性的方式,比如更煽情等等。《温柔壳》在剪辑过程中,做出最大的调整都是让很多戏变得不要那么激烈和煽情,从初衷上是更贴近真实的情感状态。


《温柔壳》剧照;周依然饰演小马


影视工业网:那你怎么定义真实?是现实主义吗?小马这个角色以及她的台词设定的意义是什么?


王沐:小马这个角色不是需要承担现实层面的作用,反而是更加超脱,像是天使一样的存在。更灵动,这个故事也需要用这样的一个角色去讲一些世界的真相。


出现“主义”这个词的时候,片子需要做的事情和涵盖的内容变得更大。而实际上我们看到很多电影只能讲它是“现实题材”,“现实题材”在处理的时候会加入很多创作性质。小马这个角色,好像会讲一些很奇怪的话,也有一些超出常人的认知。其实觉晓手冷,她抽出一张纸巾给她盖在身上,这是我真实见到过的情节。只不过在我们的常规认识中,它是超现实的,可当具体的人和事真的发生过,并且出现在我面前,它对我就是一个现实。但这个现实在某种程度上是:“幻想现实”。


“幻想现实”是从话剧大师里玛斯·图米纳斯身上获取到的。现实是什么意思呢?现实就是牛棚下有一驼粪便,当这个粪便随着水蒸气蒸发到了天上,形成云,又变成水滴落下,最后结晶到牛棚上形成了一个露水。露水是这个世界上最纯洁、最干净的,但它从牛粪里来。露水是浪漫的,可是这个浪漫也许是建立在我们最容易被忽略,最底层的现实中来。总的来说,《温柔壳》更想往这个方向去做一些尝试。


《温柔壳》剧照


影视工业网:台词中“有一只鸟在你身体里”,这个隐喻是怎么想的呢?


王沐:写一个有双相情感障碍的人,肯定要先看看他们是什么样子,要和他们聊天,在接触的过程我发现他们每个人都不一样,因为每个人心中阴影的形成方式和时间都不一样。既然这么不同,就不该那么冷静,或者用很平凡的方式告诉观众,他走出来了,肯定要选择一个更加诗意的方式。而我选择这个方式,是因为我需要有这样一个表现。


之所以是鸟,是借鉴了波兰女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的小说。一个村庄里的人都病了,不是受困于情绪,就是酗酒。一个女巫来抚慰他们,只要把身体里的一只鸟放出去,就变正常了。奥尔加·托卡尔丘克她也是一名很成功的心理学家,她用非常诗意的话讲清了这件事情。我看到这个预言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是我需要的情境。


《温柔壳》剧照


影视工业网:为什么一定是诗意化的体现?视听语言上怎么转化?


王沐:诗意化的语言,是我认为可以用一个浪漫的方式去展现某些东西。在这个故事刚刚形成雏形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外卖小哥骑着小电动车,后面载着一个女孩。天气很热,女生就把自己头上的草帽戴到了男孩头上。这一幕就像是一首诗,她是一个平凡的普通人,但她也有很浪漫的举动。浪漫不是只能出现在20岁的俊男美女身上,最普通的人,也有片刻的浪漫和诗意。也许他们不认为这个是诗意,但是对于一个创作者来说,需要去塑造出这样的诗意和浪漫,而这也是很容易被我们忽略的。


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轰轰烈烈的爱情,也不是所有的爱情故事都要做到殉情。可能对于这个电影来说,这两个人有点不像我们生活当中常见的人,尽管有可能就在这一刻,他刚从你身边走过。他们也并不认为自己的爱情有多特殊,而是他们尽可能地让自己的爱情像普通人那样。


我们其实没有太多空间去琢磨视听语言的精度,这部电影很大程度上没有办法做到这一点。从成本和拍摄周期来讲,我们更多的是关注人物表演,要更贴近人物,去捕捉到最想要抓住的场景。而当你离他们更近的时候,就更能够去捕捉和感受他们的情感。我没有做到要精确到一个镜头要有多少秒,或者运镜必须达到像某些大师,这不是我的创作习惯。看到的构图,看到的人和自然的关系,更多是在捕捉过程中依靠自己和摄影师的直觉。


影视工业网:您提到《温柔壳》的剧本更加完整,这个完整是怎样的标准?


王沐:首先直觉上的标准:这两个人物或者更多人物是不是能够清晰掌握。角色的前世今生,能够很清楚地梳理出来,这是在角色上很重要的判断。一个剧本去定义它是不是完备,很多时候是要去看这个人物的出场。这个角色的整个经历,他与别人的关系,他与别人的关系又能够和其他的事件形成怎样的互文,会不会有人物本身的结局,或者是情感出口,这都是在写剧本过程中需要去完善和注意的。


还有一个层面是浅文本。因为一个剧本只有90多场戏,但是你需要准备很多浅文本,这个浅文本未必是要给演员,或者主创团队去看的,但是它要存在于你的笔记中。你要明白,这个故事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往往这个浅文本,会比你给主创,给演员的工作文本还要长,也会更内心化。这些基础工作可能别人看不到,但是它决定了观众所能看到的东西有哪些。没有这座冰山,你无法去构建一个绚烂夺目的一角。


《温柔壳》剧照


影视工业网:对片中的两位主要人物进行创作时,都有哪些层面的参考?


王沐:如果拆开看的话,这两个角色身上很多经历,包括经历当中的细节,是一个综合体,是来自采访对象、身边朋友经历的集合。这个过程还有很重要的一个支点,两个人的精神世界到底应该用什么支撑?对我来说,我更需要从戏剧上找到我认同的角色,这个角色在某种程度上,其实是和我要写的两位主角是有共鸣的,这个共鸣它不是来自于经历,而是来自于一种精神。


戴春这个角色,很重要的参考是彼得·谢弗的《伊库斯》的主角艾伦,这个人物有过三次被背叛,这很像戴春人生当中的某种精神写照。对于觉晓来说,她一直坚守着内心的原则,这个原则比什么都重要,不会因为所谓的世俗而把原则给抹除掉。这样一个形象,在我心目中就是女性英雄,就像是古希腊悲剧中的《安提戈涅》。他们一个是现代戏剧,一个是古希腊悲剧。落到具体的时候,我有两个朋友,他们是一男一女,正好跟我想要写的困境和家庭成长背景有些相似,他们也是做一个重要的参考,对演员来说是一个更具象的帮助。


《温柔壳》剧照


影视工业网:电影中两位主角的表现特别棒,你在选择演员的时候,对你来说你更看重的是什么?


王沐:有两类演员是这部电影不应该用的,不是他们不好,而是不适合这个故事。


有一类是阈值很小,过于沉浸在某一种角色的。对这个故事来说,人物不能只有一种状态,或者一种所谓的艺术片的深沉,反而更多的是需要爆发,需要面对人生不同的处境,需要有一些人生经验去填充这些时刻。另一种演员是他随时都知道摄影机在哪,知道观众想看到他有什么表现。对于这个故事,对于这两个人物,我需要找到眼神中的干净,愿意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身体、意识、情感调配出来,全部放到角色中。


上:《昨天》剧照;下:《温柔壳》剧照


影视工业网:电影中有一场戏,戴春骑车松开手,一直往前走,最后摔倒在那里。这场戏你是怎么想的?


王沐:这场戏是致敬贾宏声,其实我看《昨天》这部电影,触动我的地方不是这个人物有多个性,而是会看到很单纯、很无辜、很迷茫的感受。其实《温柔壳》中戴春也有这样一个状态。也许戴春不像贾宏声经历了那么多,但他们在某些片刻,那种迷茫、无助的神情是一样的。


我其实有给他们推荐过一些影片,我印象很深的是《头脑简单的杀人犯》。这个片子的气质和想要传递的所谓“神性”的东西,和我想要追求的电影呈现方式是有相似的地方。我也有把这个片子推荐给尹昉看,不知道他有没有从里面找到一些表演上的灵感。但如果有人愿意对比来看,不会认为演员有模仿这个片子的状态,它好像很微妙的一个启迪。


我也给所有主创送了一本书《成人之年》,这本书叙事性不是很强,有一点意识流,讲了过去的种种回忆。但我认为这本书有很大的能量,这个能量如果你能获取到,会很有帮助。我也不确定他们是不是看过这本书,以及从里面得到了怎样的启发。可能做导演,最重要的还是你监视器前所看到的一切。


《温柔壳》剧照;成片中该片段色调为黑白色


影视工业网:电影里面也出现了很多主观和客观的世界,怎么会想要加入这些戏份?


王沐:想拍好一个人的精神世界,是很难的一件事情。加入这个戏份很冒险,是自我沉溺的一个选择。其实我也可以选择,把人物放在一个环境中去描写,不去描绘主观意向,这样也许会更简单。其实在剪辑过程中,也有听到过种意见。如果拿掉,观众更容易理解这个故事,而且故事会更聚焦,因为观众需要你很直给的去讲这个故事,也就是所谓的情节。


但是我认为他们就是拥有那个世界,就是拥有正常人体察不到,但放进思绪的世界。对于他们,这种精神世界的思绪会更宝贵。我既然选择了这个题材,就应该去做尝试,如果不去尝试,是对这个题材的反叛。做尝试,可能会失败,会让故事有门槛,市场表现也不好,这件事情我没有办法去后悔,因为这是根源。


《温柔壳》剧本第一稿就写了这场戏,它本来是一场完整的戏。戴春遇见了小女孩,他们对话,学游泳,一起面对海浪。这场戏从没有被改过,某种程度上就是我想要去拍的一场戏。拍这场戏时遇到了很多困难,我其实有点徘徊,因为这场戏相对意识流,很多人不太明白要表达什么。我有想过,把这场戏给拿掉。而尹昉给我说,他认为整部电影真正要拍和最重要的就是这场戏。如果不拍这场戏,片子就不成立。这场戏其实没有达到我想象中那个奇妙的感受,把想法变成视听语言的时候,还是缺乏经验。


《温柔壳》剧照


影视工业网:怎么解决信任的问题,还有其他主创和导演创作的一致性?


王沐:对主创来说,需要试拍,这是我从平遥拿到奖金之后做出的第一个反映。试拍,可以帮你判断这到底是不是合适的工作方式。拿出剧本中比较典型的三、四场戏,去试拍。试拍的摄影指导和美术指导也是我们长片的主创。他们也在做试探,毕竟我没有拍过电影。我们所建立的信任都是在剧本上,从剧本到影像过程中,也需要与我磨合,还好试拍的过程中磨合出来的感觉还算默契,这是前期比较重要的一件事情。


对于演员来说,你告诉他要怎么做,给他找一个形象去模仿,是没有用的,骗不过观众的眼睛。所以我觉得怎么让演员进入这个情境,能够做出符合角色的本能反应的事情,这就需要你前面拍摄时,要不断尝试,不断反复让他去寻找,让他去演,去等待那一刻出现。这个某种程度上也是一个冒险的事情。但是你既然电影开机了,你需要做的是完全相信你的演员能做到,即便他做不到,你就再给他机会,再花一些时间,总归是能做到的。


《温柔壳》剧照


影视工业网:试片是在大连拍摄,最后成片为什么还是选择了泉州拍摄?


王沐:大连特别冷,整个基调偏蓝偏灰。我最初认为这部电影应该更加忧郁、深沉,这样才是更极致的追求。因为过去的三年耽误了一段时间,又有了孩子,也经历了自己人生中没体验过的困难。这之后就在想,为什么不让他们所在的环境,或者背景稍微好看一点呢?像现在片子呈现的绿意盎然,哪怕对他们的人生来说,这只是某种作者的抚慰。


他们虽然有着各自的问题,但不代表他们要住在充满垃圾的环境中。他们对自己的生活也是有要求的,可以在家里摆一束花,或者画点东西。它是一个追求,只是想要生活有一点颜色而已。觉晓开始新生活后,她的每一件衣服都是干净的。这是她对自己的要求。


拍一个精神受困者,一定要像拍乞丐一样吗?好像不是这样吧?对整洁、对干净的追求,是每个人都想要的本能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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