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家的儿女》不止“狗血” | 专访未夕

2022-05-17 11:02

“狗血”之外,一些没有被注意的留白。

《乔家的儿女》开播后的教师节,未夕意外地在微博上收到了毕业多年的学生发来的节日祝福,“小时候听您的英语课,长大了看您写的电视剧。”

虽然已经出版了40余本书,做了《乔家的儿女》的编剧,同时也是《山海情》的编剧之一,还被网友发现了多部参与翻译的电影及海外书籍,但未夕一直没有辞职。新的学期,她还要久违地从三年级的英语课上起,陪这批孩子一直走到六年级。

学生们的积极反馈也让未夕发现,很多独生子女也对这样的年代家庭剧共鸣。在正午阳光前期的预想中,《乔家的儿女》的观众群应该是70后、80后为主。“我的学生们都能够在当中找到不同的共情角度,有的是与父母辈,有的是与年轻一代,有人说我的父亲对比起来真的太好了,我要多跟他沟通。”

但写出《乔家的儿女》的未夕,并不成长于复杂的大家庭。

故事的开始,她只是想写一个有两次失败婚姻经历的男人。“为什么失败?就是跟他的原生家庭和兄弟姐妹有关。写着写着我就觉得,兄弟姐妹的故事也可以加进来,加进来以后,我又把时间点扩展到我最熟悉的70年代,那是我的童年。”

一旦写到70年代,素材就像潮水一样涌过来,把她拽回了那个年代。《乔家的儿女》就这样出现了。

以下是毒眸与未夕的对话整理:

 

“不想洗白渣爹”

毒眸:乔家几个兄弟姐妹的性格,是怎么慢慢确立下来的?

未夕:最先想到的是乔一成,我希望他是一个自卑的、有很多缺点的好人,绝不是一个“圣父”。所以我当时在考虑小说名时,绝不会考虑一个词“长兄如父”。

我想借小说表达的,是一个人在原生家庭的泥潭当中挣扎向上,为了生命当中的一点光和希望拼命地努力。但乔一成其实是厌恶原生家庭的,他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脱离那个状态。

也感谢正午很好的保留了这个名字,他们是很尊重原著的团队。

毒眸:他很想有一个自己的家,想要自己的一个空间。

未夕:对,他想出来,可是又摆脱不了这种原生家庭。他舍不得他的兄弟姐妹,一边帮衬他们,一边阴阳怪气的抱怨,觉得如果没有他们的拖累会发展得更好。但是到最后他会发现,他自以为的拖累,恰恰是他的根,是最终的归宿,不仅仅是兄弟姐妹们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开他们。

“乔一成摆脱原生家庭”这个设定出来后,才慢慢有了其他人物。

但创作小说的时候,人物往往会脱离掌控,好像人物跟你说,“我不要按照你的来,我要按照我的来”。

比如四美,我写到非典时期的时候,我知道她一定会陪伴她爱的人,跟他说“活着我陪着你活着,死了我给你收尸”。但是等写到后来她知道真相后,四美这个人物好像有了自己的灵魂,会跳出来说“你想跟我好好过,但是我不想跟你过了”,彻底与过去不太正确的情感做决绝的割离。这种“失控”可能也是创作者最大的乐趣吧。

毒眸:相比原著,剧其实把很多故事改的温暖了,小说里似乎有更多冰冷的现实。

未夕:书本身有一些压抑的东西,但做剧的时候我们一直坚定主基调是温暖的,一方面是顺应时代潮流,做一些正能量的东西,另外也不能让大家太绝望,生活本来就很复杂狗血,没必要看剧还给自己添堵。

近几年家庭剧还是有一些变化的,创作者要随着时代的变化找到观众最关注的点。比如说《金婚》是老一辈走过漫长50年婚姻路的反思,《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是普通人之间的相濡以沫。婆媳剧聚焦了彼时不可忽视的婆媳矛盾,《小欢喜》《小舍得》讨论教育议题,《乔家的儿女》借兄弟姐妹之情聊原生家庭的影响。

时代的议题会变化,现在婆媳的问题也需要包裹在其他问题里书写,但家庭的内核是不会变的,家庭就是和好,争吵,又和好,相爱相杀,一起向前。我觉得家庭剧所传递的基本上都是正能量的,即使是“黑暗到底”的《无耻之徒》,也有很多温暖的部分。

毒眸:乔祖望最初是一个鄙视二婚,且精于算计的人,为什么到后期会那么依赖保姆,甚至由着她把四美挤出家门,这前后会不会有些人设矛盾? 

未夕:他也会感到孤单。我们南京有一句话叫“不拿他吃劲”,就是说孩子们对他是没有敬畏的。他的儿女们会觉得大哥才是主心骨,对他既没有敬意也没有畏惧。这个时候他就孤单了,越老越孤单,在家里讲话没有分量,他就希望保姆对自己是崇敬的,一口一个乔大哥,对我又好,儿子媳妇们还都要依赖我生活。

但他到最后,心中还是有数的,只是那个时候已经差不多瘫痪了,无可奈何,又没有办法跟小辈们服软和解,他就跟儿子说我们父子的这种仇恨是一辈子解不开了,其实是放弃了。

为什么最后他能跟七七流露真情?因为七七没有跟他生活,没有切身感受过他的渣,所以他才会拉着七七说“你真像你妈”。倒数两集我有观察网友们的评论,很少有人说这个角色洗白。这个人物到最后是可怜的可悲,但绝对不想洗白他,他就是一辈子自私的父亲。

毒眸:为什么这部剧不像一些家庭剧一样,对一些关系做“和解”? 

未夕:一个网友说的很对,乔家的儿女们为什么不计较老爹?不是原谅了,而是算了。他都那么老了我们能自立了,我们现在不怕他了,也不在乎了,也不能复仇啊。

中国式家庭不需要太刻意的和解。乔家经历了那么多事,几乎没有兄弟姐妹抱头痛哭的戏码。倒数第二集那场戏我很有感触,七七对齐唯民说你这么多年来对我这么好,我都没有说过谢谢,这辈子还不清,下辈子跟你做亲兄弟,然后齐唯民说你休息吧,我走了。这个时候演员就拉开病房的门,站在那里,我当时在心里面就想别回去拥抱,千万别回去拥抱,最后演员拉开门走了。

中国人就是这样,心里很痛,会百感交集,但中国人不会走到那一步。如果是西方的剧,可能到这里我们就直接拥抱了。包括戚成钢和四美,临分手之前四美还会请他吃饭,笑着说我不想和你过了,但是还是希望你好,你自己关注一下你自己的身体什么的,这个也拍的很克制。

 

生活比剧狗血

 毒眸:这本书是怎么被正午阳光发现的?

未夕:正午阳光的策划团队会看各种各样的书,策划团队的陆维老师先发现了我的书,她读完后推荐给了制片人,候总(侯鸿亮)拍板说要拍。

正午是真正懂作品的。倒不是说这个作品有多好所以被正午看上,而是他们能够把握住作者想表达的东西,刚好与他们想表达的契合。当时打动他们的是兄弟姐妹之间的情感,而且大哥这个人不是“长兄如父”型,比较特别。

毒眸:确定合作后,是怎么确定您来担任《乔家的儿女》的编剧的?

未夕:正午阳光制作的剧由原作者来做编剧的情况并不少,比如《琅琊榜》《开端》。这既是出于对原著的尊重,也有改编的考量,比如书里有足够的戏剧冲突,原作者能够掌控,就让原作者写,如果戏剧冲突不鲜明,需要大刀阔斧地修改,也会找别的专业编剧。

正午阳光也很尊重编剧。剧中几乎所有的改动,都是导演和我坐下来好好交流,导演说观点,我能接受就改,不能接受的话一定会提出我的想法。细节到每一句台词的改动,导演都会问我的意见。

毒眸:在剧本进入拍摄环节后,还有跟组参与到拍摄工作中吗?

未夕:我只去过两次拍摄现场,我一直觉得就是把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正午的项目在确立之后,团队已经有了一致的方向,策划不会中途提出修改意见,美术设计也不会放过一个细节。我的想法就是把剧本交给编剧,把导演的工作交给导演,把美术工作交给美术指导。

整部剧的美术工作也做的非常细节。导演的小助手经常在微信上问我一些很小的点,比如“您在剧本中写的挂历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然后我给他描述,或者在网上找一些样本给他,团队就真的查实物,做出来,一个很小的细节都不会放过。

毒眸:跟导演沟通的时候有没有比较大的分歧?比如说角色的改编上,或者是台词上?

未夕:没有什么冲突,最大的改变就是推翻了原来时间上的设定。我原来的小说是一个编年体,初版剧本也是编年体,写了30集左右,一年年往下写。

但导演认为要吸引的是更普遍的受众,而非局限于某个年份,这就要对时间线做一些变化。而且编年体已经有了很多优秀的家庭剧作品,比如《金婚》《一年又一年》,导演也想做一些改变。

最后大家一起敲定,把时间划分为四大块,70年代、80年代、90年代、新世纪,除了一些时代节点会强调,比如2003年的非典。

很多观众会说,家里面怎么层出不断的发生事情,但实际上剧情已经是几年后了,比如说二强,为什么感觉刚刚结婚又出来一个孩子,其实孩子已经长到八岁了。剧集想通过人物的造型、屋内的置景、道具以及特定年份的事件等等提醒观众,年代已经变了。

毒眸:包括像七七性格的改动,这些也是前期沟通的时候就确定的吗?

未夕:对,包括四美的婚姻。当时我们坐一起聊的时候就在想,这一家人,老大老二都离过婚,就老三好点,老四要再离婚的话,是不是得改一下?导演当时就坐在那想,说我们想看看一起怎么改,想了一会突然说:“不改了,就这样!四美不能复婚!” 

毒眸:开始改编时,就确定是36集左右体量的作品吗?

未夕:我们合同上写的是30集,但最开始是报50集是一个估算,当时已经不允许有这么长的戏了,导演的观念就是多了可以删,往下做减法容易,但是加戏注水就不行。

毒眸:怎样在后半段所有人物故事线都要推进的时候,尽量做到“不打架”?

未夕:其实就还是导演提出来的,糅合在一起的写法。如果按原著的时间线,拍出来后人物之间是平行的,再亲近的兄弟姐妹也有自己的生活,很长时间没有聚一起,但这在戏剧中会有问题。

还是要尽量用一个事件把他们串在一个场合。比如说原来二强被打是元宵节,王一丁上门是之后的事情,但在戏剧里面放在了同一天,人物的碰撞就出来了。二哥挨打了,新上门的女婿一下子把自己当成自家人,甚至说“你回家陪着爸”。他对三丽的一心一意就体现出来了,哪怕我第一次上门,我就把你的爸当我的爸,把你家的事儿当我自己家的事儿。

毒眸:张开宙这几年是正午阳光争议比较大的导演,这次合作下来,您认为他的风格是怎么样的?

未夕:我的经纪人老师曾经对张开宙导演的风格做了一个很精准的概括,就是 “他没有大路货”,不是一个流水线生产的东西。这部做完了,下一部一定跟上部不一样。他什么类型都拍,比如刑侦题材的《如果蜗牛有爱情》,《父母爱情》里爱情戏的导演,《老农民》他是第二导演。

导演很难做到部部是精品,但他的作品不是批量生产的,有个人独有的克制、细腻。

毒眸:剧集前半段在乔家儿女们还小的时候,整体是比较温暖的,也有很多与剧情无关的细节,比如舔勺子等等,但可能后面成家以后,节奏会更快,也有网友会说有点狗血,这是当时刻意做的区分吗?

未夕:真的没有,我们也是按照原书的情节,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大的争论。

但生活本身就很狗血,我今天还在网上看到一个很有趣的帖子,在微博@我,说“我看了这个剧以后,大家都会说太狗血了,但是我姥姥看了以后说,我给你讲讲我们村当年的事儿,比这个要狗血多了”。

可能是剧中人物的情感纠葛过于激烈了,大家已经忽略了他们在工作以及在其他方面的一些变化和成长。如果大家有机会二刷的话,应该能看到里面一些小的设计,比如一丁一开始带三丽回家是拿着手电筒的,但他觉得不方便,手会碰到三丽,他觉得有点不尊重,最后就做了一个像矿工一样的头顶灯;乔一成跟小朗和解,剥了很多的瓜子仁给她吃等等。

毒眸:视频平台一般是有前3集定生死的观点,加上倍速观看习惯,会不会对剧的创作节奏产生了影响?

未夕:前3集要抓人是对的,包括编剧为了防止观众倍速观看,加快一些节奏,也可以理解。但是我,包括正午阳光的团队,都觉得要尊重观众的观看习惯,但不能迁就,而是要尊重自己对这个剧本的理解。

我们和观众的关系,是认真做了一个作品并奉献给你,而不是说讨好、迁就,创作者和观众之间是一种平等关系。创作者只能是认真创作,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至于观众的反馈,很难预料。

 

家庭剧中的女性力量

毒眸:四美这个人物,网上很多人都说她有“社交牛逼症”,喜欢她活泼可爱的这一面,但也会在她丈夫出轨时“恨铁不成钢”,认为她太“恋爱脑”。

未夕:四美前期那种追星女孩的状态大家都比较喜欢,但中期大家会觉得她太恋爱脑了,但四美看上去盲目,莽撞,有点“疯疯癫癫”,却永远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上。

她不爱读书就不读,哪怕会被大哥骂;不满意在街道印刷厂的工作,就努力抓住机会,“疯疯癫癫”表演了舞蹈,被涉外饭店录取,一步步从最基础的客房服务,一直做到客房部经理;她爱谁就一定要争取到,在爱的时候怎么样委屈都可以,但一旦想通说不要就不要了。

我很感谢导演保留了这个人物最完整的状况,保留了书中那句话“可是我不想跟你过了”。包括戚成钢后来很殷切地想跟她复婚,但她不要了就是不要了。

毒眸:除了四美外,《乔家的儿女》中的许多女性都引起了很大的讨论,在塑造女性角色时是怎么考虑的?

未夕:作为女性创作者,我非常关注女性角色的塑造。每个女性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力。只有每个女性能够自由地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才是真正的对女性的解放。

叶小朗是一种生活方式,她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哪怕做了一些大家觉得不地道的事情,但她有自己的坚韧,有非常明确的目标,能勇敢地朝着自己的目标去追寻。

三丽是可能是比较传统的女性,但首先,她比较有头脑,丈夫王一丁的几次职业转变都是三丽促成的,最后一起开夫妻店也是她掌管财务,起主导作用。

其次,她善良但不“圣母”,不是我的我坚决不要,是我的你们谁也别想夺走。这是我在三丽身上寄托的,作为一个传统女性,她有自己的高度,但不是一味的贤良淑德。在21世纪的作品当中,不管描写哪个年代的女性,依然推崇贤良淑德就有问题。

毒眸:你喜欢看家庭剧吗?会感觉到这几年家庭剧有发生一些变化吗,比如女性地位的提升? 

未夕:我特别喜欢看家庭剧,《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的台词几乎要会背了,《金婚》、《一年又一年》、《大过年》都是非常好的家庭剧,还有《家有九凤》,这个是我常年的下饭剧,这个戏太棒了,女性的角色又丰富又立体又不模式化,特别好。

我并不觉得过去的戏女性角色就不如现代戏的先进。《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里的云芳是一个贤妻良母,但是她也很独立,很有独立的思想。《一年又一年》里面大女儿青儿正直,善良,有正义感,一心为公。

毒眸:《乔家的儿女》的女性,比如您刚刚聊到的三丽和四美,都是比较有商业头脑的,反而很多男性在时代潮流面前是比较被动的,在感情上也是,这是您对那个年代的一种观察,还是您想做的对当下女性的表达?

未夕:《乔家的儿女》是创作于2008年,那个时代还没有这么鲜明的女性意识,但我生活当中这种女性是很多的。包括我外婆,我母亲,我身边的同学,闺蜜,都是很独立很有精神力量的女性。包括我的邻居当中有一些文化程度不是很高,行为比较粗鲁,但我在她们身上依然会感觉到力量。

比如说我邻居的阿婆,脾气很坏没有什么学问,但是你依然会感受到她身上的力量。她老公就像四美的老公一样非常渣,她就离婚了,也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但她求生欲望极其强烈,观念非常灵活,到了什么季节做什么生意,比如春节的时候卖春联,中秋节的时候她做月饼,就这样把孩子拉扯大。

她不懂女权,没有文化,一辈子没有享到男人的福,运气也不好,但是她身上依然是有力量的,这种力量很让我感动,我很想传递这种力量。

毒眸:如今的家庭剧是更难创作的吗?

未夕:职业剧也很难,科幻剧更难,所有的类型剧都各有各的难。我很认同我经纪人说的一句话, “挨骂是创作者的宿命”。我相信只要认真创作了交给观众,总会收到一些共鸣。

 

文 | 符琼尹

编辑 | 张友发

本文为作者 侯雅倩 分享,影视工业网鼓励从业者分享原创内容,影视工业网不会对原创文章作任何编辑!如作者有特别标注,请按作者说明转载,如无说明,则转载此文章须经得作者同意,并请附上出处(影视工业网)及本页链接。原文链接 https://cinehello.com/stream/1449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