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拉片解读《断背山》

2022-02-15 11:56

《断背山》的片头,电影一开始的时候就要定调,还有就是我们讲的Rules of the Game(游戏规则),因为电影是一个封闭世界,不像人生什么东西都有可能进来,你要归纳电影的主题跟调性,将剧情推演、人物行为在大概的范围内定调,让观众在心里有个轨道可以进入。比如刚才《色,戒》说的肃杀、尔虞我诈的气氛,开场从一双狗的眼睛转到人的眼睛,警卫森严,浮华颓废的上海,我就是这样定调。配乐我就用了Marlene Dietrich的歌,第一代的性感女神,其实《色,戒》的小说,我看很明显就用了三部电影,其中一部是她演的电影,是演女间谍爱上她的猎物,所以我就把主题曲放在这个地方,这首歌有一种很委靡颓废的感觉,很像《歌厅》(Cabaret)的那种感觉,我就把气氛定调下来。

 


《断背山》我要定调什么呢?西部片其实是人造的东西,两个人开枪对决,那完全是电影造出来的。我告诉大家我们要做一部比较真实的西部片,不是传统西部片的西部片,而是呈现真实的西部精神。同时也要呼应传统西部片讲究的精神,它讲究戏剧性,然后有一个很大的共同点,就是它们对空间的处理,这是我发觉到的。当时编剧很质疑我,他们觉得都市人不可能懂美国西部,更不要说台湾人,可是我的内心是中文的传统,这东西难不倒我的。他们觉得这不像《理智与情感》可以完全用讲话来表达,是语文性的电影,他们觉得《断背山》更难,但对我来讲不会,因为在中文传统里面,我们对于空间、形象的处理本来就很强,我们也是很压抑的,所以这个东西我还蛮有把握。

 

我就要把它定调出来,在偌大的自然环境里面,人是非常渺小的,无奈压抑,愈奔放愈压抑的感觉,这是我的西部片要表达出来的东西。还有蒙大纳州、怀俄明州的天空感觉特别大,因为银幕的大小不一,你不知道投放出来的感觉,所以要靠一些云,不但是空间的运用,还有里面的细节质感,云跟风就变得很重要,这样才会感受到它的大。另外除了空间的空间,还有时间的空间。他们常常没事找事做,浪费时间虚耗生命,你看到每一句话中间有很长的沉默,这就是空间感。然后我们的音乐弹了一下,停个半天再弹第二声,这也是空间感,我要提示观众这部电影是在处理时间跟空间。它原本是一个短篇小说,我们要把它变成一个史诗般的爱情片,那就要靠空间、时间的伸缩性。我们必须在第一场戏,还没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就把它点出来,不管什么电影,观众大概会给你十分钟,过了之后他就要追他想追的东西,所以一开始还可以这样做。

 

另外这种西部片里面的人物就是牛仔,他们很注重pose(身体姿势),话不多很害羞,他们是用body languege(身体语言),不是用言语去表达的文化。《理智与情感》是一堆人不停地在讲话,这部片完全相反。西部片中人与人间的化学反应要靠身体语言去表达,所以就变成要有pose。开场的这场戏,两个人什么事情都还没有发生,大眼瞪小眼,然后身体怎么样对应,这要靠排练。这一场是我选择的重点排练戏,他们不认识,也不要讲话,就在等,接着开始去感觉对方,然后我就看到了很多很有意思的东西,再记下来跟他们讨论。所以这场戏其实是我排练的,剧本里面没有,剧本里面只说他们两个在等,然后老板来了,对我来讲,这是拍得很足的一场戏。因为我们跟演员在做即兴表演,给他们一个动机、一个情境,两个人闷在那边看很久,看久了就有一些东西出来。

 


Q:照后镜的意象是怎么抓到的?因为小说没有这个画面。

 

李安:小说就三十页,没有这些细节的东西,尤其他不讲话的话,细节就非常重要。你想看人家,又不想被人家看到,照后镜就非常重要与方便。照后镜本身是不动的,有一个人在里面摇动的时候,会有一个情愫在里面,很好用。电影其实就是一种偷窥,法文叫Voyeur偷窥狂,你窥视到别人的生活有某种爽的感觉,这就是电影。对我来说,能去观察别人就蛮重要的,不需要台词去说我对你怎么样,你对我怎么样,这是一个private(私密性),只有你跟那个人知道,或另外一个角色不晓得,别人都不晓得,有这种好处在里面,这就是种间接表达。镜子是蛮好的一招,电影里面常常会用到,镜子的构图很有意思,也有自我反射的作用,算是一个好用的工具。

 

Q:画面中有火车经过,这是剧本就有的,还是现场决定的?

 

李安:勘景的时候有灵感,我觉得这样拍一下蛮好的,因为它每过半个钟头就有一趟,而且这个火车好像货车,出来有点煞风景。我们会先架好摄影机,然后去跟铁路局商量,跟他们说我们大概要拍的状况。尤其是像这种山景,不到现场勘景不会有那么多灵感,很多灵感都是看到那个地方,产生很多的想像。这部片子的配乐家Gustavo Santaolalla后来得奥斯卡奖,他来面试的时候,我就放了两段音乐给他听,他很想拿到这个工作,过了一个礼拜他就做了五条歌、七首曲子,后来一成不变地放到电影里面。那个音乐我就带在身上,分给演员、工作人员听,勘景的时候反覆听就产生很多灵感。后来我发现他不会作曲,他没有做过训练,他就吉他那样弹。我跟他讲一大堆怎么配弦乐,讲了几个月编不出来,我后来就跟负责管弦乐的人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凑出来。搞了半天他不会作曲啊,把我头发都急白了,结果他连续两年得奥斯卡,都是吉他弹一下就得奥斯卡。

 

Q:因为像这种情感片,两人情感交流非常重要,后照镜的镜头是不是导演一开始就让他们两人彼此会有connection?

 

李安:对,这部电影是个爱情故事,会动人是因为跟渴望、压抑有关系,不是说只有私密感、性的表现,这是一种private的感觉,找不到语言来形容他的感情是什么。因为在那个时代,他没有同性恋语汇的了解跟表达能力,那希斯•莱杰又是一个恐同的同性恋,所以他是一个充满内在张力的角色。杰克•吉伦希尔就比较漂亮、比较开放,他是比较勇敢的角色,他可以去面对,因为他比较开放。原先小说不是爱情,就是很苦的小事情,我看过剧本后想说电影总是要去沾到一个类型,后来我决定把它当爱情片。我选择当爱情片处理也是有关系,这个爱情片跟压抑与渴望有关系,因为他话又不多,一定要用山水去做出那种说不上来闷闷的感情,听了又很澎湃、一口气又出不来的感觉,你就要去经营、掌控,他没有办法表达的沉默一开始就要定调。

 

他们分离的一场戏,那个分离除了渴望之外,还有一个惆怅的感觉,惆怅就是比较难做的东西。他们花了二十年,一直想重返断背山,断背山是一个虚无的东西。他们在断背山上的时候,不晓得这是什么感情,两个人打了一场架分手,分手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他们花了将近二十年去寻找,想要回到断背山又回不去,他们也没有在一起,所以最后杰克抱怨说:“All we have is Brokeback Mountain”(我们拥有的只有断背山)。当初就是小说这句话让我想拍这部电影,我们有的只是断背山,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存在主义、一个很虚无的东西,还有他的渴望。其实这个用电影具象去表达相当困难,它需要很多的texture(质地)、很多的空间、很多的压抑,包括一些美感的东西,去追寻一个惆怅感、一个捉摸不到的东西、一种迷惑感、一种失去,这就是小说引起我想拍电影的主要原因。所以我捕捉的也是这个,失去一些东西,然后要抓回来。我的人生里面有很多,但是不告诉你们是什么东西,常常会有这种抓不到、怅然的感觉。

 

Q:跟杰克讲戏的时候,你会很明白地告诉他,你需要这个感觉,还是只会跟他说做什么动作?

 

李安:我觉得最好都不要告诉演员演什么,尤其有些东西是没有办法演的。你这样拍,他这样演,加起来好像就有这么一个感觉。你跟作曲的讲,作曲就觉得都是他做出来的,跟导演讲,导演就觉得都是他导出来的,演员也会觉得都是他演出来的,变成每个人都会过度表演。那电影是综合的,每个人知道他该做的部分其实比较好,演员需要有个距离,不然他没办法演,你跟他讲怅然,怅然没办法演,演的话就会很过。

 

我有时候会让他去想其他事情,不要让演员去想主旨的东西,抽象的情感是不能演的,演员没有办法重新创造一个情感,所以我们要做的是sense memory(感官记忆),用记忆里感官的感觉,回想起那时候是怎么样,然后观众会帮你演。演员有动作,可以刺激观众去想,你再怎么演,演不过观众的想像,所以演员的工作只是去刺激观众。做为导演尽量不去跟演员讲感情的事情,也不跟演员讲抽象主题的事情,我可能在排练的时候大致提一下,拍的时候我尽量不要讲,就好像接下来要放的这场戏,你跟他讲难过、追求不到,但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只要去做他当下该做的事情,管好他走路,这个戏就出来了,我是这样认为。

 

你的脑筋要清楚这是自己要捕捉的东西,你的镜头堆砌、分配,然后他有几个对白。演员因为他的压抑所以欲言又止,观众想替他讲出来,做为演员他要想到,要去讲没有讲出来的话去勾引观众,勾引观众的本质是他的工作。这个工作你就要跟他讲清楚,可能因为个性害羞、因为上次跟人家打架,讲这些很务实的理由让他去演,他没有这个意思,可是观众的脑海就联想到他们两个在一起,联想到他们当时该讲的话没有讲,以后就后悔了,后悔也没有办法。所以这是观众的事情,我不会跟他们讲。

 

这是我电影生涯里面大概前五个最得意的镜头之一吧,就这样给我拍到。希斯去打墙壁,打到第三条就流血了,时间也到了。美国西部最重要的风很大,有枯枝的树枝球被风吹滚过去,很有气氛,然后云彩也出来,前一颗镜头都到位,但觉得还不够,不够还能怎样,光影再弄一下就再拍一个。演员手都出血了到底还要不要拍,太阳又要下山了,还有几个镜头要拍,最后弄一弄就拍到了。还好有坚持一下,拍到之后制片也没有话讲,演员也补足了那个东西。勘景的时候就有那颗镜头在脑海里面,所有的铺排、镜头的堆砌、情感的欲言又止,一步一步怎么样堆砌到那个点让它爆发,都事先计划好的,不光是当天发生的。我们带技术人员去第二次勘景的时候就已经规划好了,讲好几点拍什么、光怎么样,每个场景都在山区,距离住处大概都一个钟头,所以最好要一天拍好,这是需要计划的。

 

说到那个后照镜,如果是用Motif(母题)的话,我起码会用三次,就是要呼应。不然突然一看好像是无意的一样,如果是有意的,我通常会用三次,像这边又出来一次,我会大概规划一下。

 

Q:想请问为什么会选择在防火巷让他干呕?

 

李安:勘景的时候看到,排戏的时候再确定。其实剧本很简单,一般的拍法就是话讲完之后就走了,但是他还是会要吐啊,吐就一定要找暗巷,不会在一个空空的地方吐。所以找景的时候就找这种,像观景一样可以看到外面的,这部电影里面用了蛮多把人锁在里面,然后外面有风景的画面。最后一颗镜头也是,窗子外面的景很开阔,但人就是锁在里面,这就是压抑。这种镜头最怕的就是什么都好,但后面的临时演员演过头,这就要管住,电影很奇怪,前面九十九个元素都好,后面只要有一样不好,大家都会注意不好的东西,临时演员常常会有这样的问题。你前面做得再好,后面没有管控到的话,整个画面会被影响,需要非常的注意。


其实剧本很简单,排戏的时候你告诉演员很多动机,他们会给你一些灵感,在拍摄的时候就要注意细节。那场戏只有几句台词,应该是要拍很快,但拍了老半天,可是我觉得值得。因为戏都在字里行间,不是在字本身,声音表情当然很重要,可是字里行间暗示着他为什么要讲那些话。希斯是希望杰克不要走,但牛仔的个性是很ㄍㄧㄥ的,那种很硬汉的东西不适合讲出来,真的要靠演员去演,演员要够灵光,他们准备的条件要够。这就是刚刚讲的,勘景会给你很多灵感,我觉得像这种不是以台词为主的时候,那个景就是人的内心风景,它要反映出人的心情,你要用图画说故事,所以找景的时候,你其实是在帮助他们的演出。但你帮他的时候可能他就会过头,你就要去控制演员不要演到饱满,因为我的镜头是饱满的,演员只是其中一个要素,演出当下该做的事情就够了。好的演员都知道这些东西的。

 

Q:在勘景之前就设定要找防火巷,还是你原本有其他的想像?

 

李安:我在找暗的地方,后面可以看风景的,先看风景我喜欢,再去附近巷子看有没有窗户可以进去的,通常都会有个目标。那个东西让你刺激想像以后,就去想我在这边可以做什么事,有时候不是直接把人摆进去就好,需要通过前景、后景去衬托,那就去找这些元素。现在你们这一代拍摄没有我那时候麻烦,像这个前景搞不好在片场就可以拍,把景片搭上去,当然演员就没有现场感,但其实是可以更方便,时间更充裕。我们以前的拍法很笨拙,很多的不方便,但带来很多创意,不过有时候不方便就是不方便,方便的话你可以多拍一些,或是有更大的自由度去拍到理想的状况,让演员更舒服可以表达。有时候运气没那么好,云没有那么漂亮,四点钟阳光没有那么好进来,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真的是这样。

 

《卧虎藏龙》的武术指导袁和平常说:“电影是遗憾的艺术”,很多都是遗憾的,这个做不到、那个做不到,如果能够切开来,用不同环境拍,你的创作自由可能是更大的。这是数字电影比较可能做到的,有时候我在想你们会用得越来越多,像我这代有些导演根本不喜欢勘景,觉得浪费时间,像我就很喜欢勘景,因为勘景让我很快地去思考这部电影,很多想像力是从勘景来的,不见得是拍片。至于看到演员就是另外一种勘景了。等下要放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就没有办法勘景,你不可能到海上,不可能有一艘船给你,就只能靠动画勘景。

 

现在我都放比较set up(设计)的戏,等下我放一场比较有戏剧张力的戏。在美国我拍家庭戏特别喜欢拍感恩节,因为有点像我们的中秋节,但又不一样,我就是跟感恩节过不去,我拍《冰风暴》跟《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剧情都是在感恩节,然后还有三场戏,包含《断背山》有两场。我觉得感恩节是戏剧爆发非常好的点,大家表面上一团和气,一家人一年见一次,什么恩怨都会爆发,很多东西都准备爆发。我就从前面一场戏开始铺排,大家一团和气,连小孩子都很世故地看着父母跟继父,最重要是女主角蜜雪儿威廉斯怨妇强颜欢笑的样子,很好玩。

 

吵架的戏我最喜欢放在厨房,你刚刚问麻将戏录音可能有问题,但最痛苦的事是洗碗的戏。我特别喜欢拍洗碗的时候,因为见面三分情,真心话不太会讲出来,真心话在两个地方最容易爆出来,一个就是在洗碗的时候,不用看着对方,手上又有事情做,这种时候最容易爆发;还有就是开车的时候,是忏悔的最好时刻,因为眼睛看前面,不用看对方的脸,所以很多内心的东西容易表达出来。我拍过很多次在洗碗槽的吵架戏,这场戏比较不一样,就是两个人面对不同方向。那时候我很喜欢用双机拍,双机可以取到不同的size跟角度,越侧面就会越客观,另外一个人就比较正面,一个是主观、一个比较客观、然后你再换一个角度,接着光就直接过来,一个正光、一个逆光也很好,戏剧效果都很好。这时候吵架爆发,不管是中景或是近景都很带劲。所以从气氛酝酿到吵架,到吵架以后情绪的发洩,就是这一段拍的内容。



我觉得好像老天在帮我拍这部电影,电影之神对我蛮好的。我拍完上一部片很累,这场是在半睡眠的状态拍的。我拍电影到现在三十年,就这部有时候早上不太想起床,剪接的时候也很累,毛片都没看好几次才初剪,所以电影不是努力就有用,有时候要靠天命。这场戏每个演员都好,包括小女孩都是临时找来的,演得很好,那种世故看着双亲的感觉,非常准确,拍了一阵子你就有感觉。拍这部片之前其实我想退休,因为我父亲刚过世,他没有鼓励我拍电影,我在四十九岁的时候带我儿子回去台南跟他过年,我出国以后二十多年没有在家过年,然后他就问我说你要不要教书,从我出国念戏剧开始,他就问我要不要教书。后来他跟我说你才四十九岁,如果退休会给小孩不好的示范,就再去拍一部电影吧。

 

两个礼拜之后,他突然就过世了,我就赶快赶回来办后事,其实我并没有时间去感受悲伤,处理完追悼会我就直接跳到这部片做前期,我觉得我不能停下来,我爸爸第一次鼓励我拍片,他还是引以为荣嘛,我就抱着这个心情,抓着我三年前还没有拍的电影,它好像是在等我一样,我就在半睡眠状态这样拍。周末制片还逼我去游山玩水,当时在加拿大拍的,刚好在打冰上曲棍球冠军赛,我去看了八场,正在拍摄期,人家看电视转播我也跟着看,之前拍电影从来没有这样子,跟《色,戒》的时候完全相反,其他电影都是全神贯注,我觉得大概是天意要我继续拍电影,就继续做吧。在那个环境拍,演员都二十出头,演到中年还演这么好,其实也不是我教出来的,有时候就会碰到,我也有碰过从大到小每个人都让我很头痛的,这些都经历过,也是一个奇妙的经验。

 

《断背山》希斯拜访杰克父母片段,这是很stoic(压抑隐忍)、很简约的一场戏,情感非常凝聚,很稀薄的。我想到一位丹麦画家Vilhelm Hammershøi的气氛,我就拿给艺术指导看,他就直接画那个景,我去拍的当天感觉就特别好,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场戏,因为他在捕捉一种失落的感觉,还有他在表演杰克死掉后大家对他的想念。我觉得这很抽象,但他们做出来了,那天我到了开始走位以后,决定用拍《绿巨人浩克》的拍法,几乎是乱拍。镜头放在对戏演员的两边,然后拍到几条满意的就一直换镜头,演员不知道往哪里演,然后找一些特殊理由去拍一些角度很怪异的东西,然后我还跳线(cross the line),但是剪得都很顺也没有问题。然后希斯什么都没做就让你很揪心,这部片之前他主演的戏没有红起来,我在想是不是他演配角时抢戏,而演主角却红不起来。后来我拍到有一场他跟前任女友在巴士站吃苹果派,一句话都没讲,那个女演员演到又是流眼泪、又是怎么样,演得非常好,但都是她在演,希斯就在那边吃苹果派。我们放毛片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喊“Leave the man alone”,我就知道这个对手女演员怎么演都是白演,希斯什么都不必做,但是戏都在他身上,这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一个天生主角。

 

演员真的有这种什么都不必做,可是你心里都往他那边跑,别人都在陪衬他,没有什么天理,所以老天很不公平,希斯就是这样的演员,这场戏也是,这两位演父母的演员好得不得了,都是舞台演员不是电影咖,希斯什么都没有做,光坐在那边就很揪心。早上去还没有拍的时候,我一看天色就知道今天是很好的一天,一直到晚上拍完收工,全天都很顺利,天也很美,演员也很好,要拍的东西很顺,拍完以后看到云彩不错,又多拍了一个Cut Away镜头。我刚刚那些戏讲Coverage,但Cut Away很重要,可以帮忙剪接,需要一个什么都没有关系的镜头,不过像这场戏就不需要,它的Coverage跟一般电影是不一样,角度很奇怪,镜头也一直跳,但就是剪得通。所以我觉得平常说电影要怎么拍,好像有道理,也没有道理,看久了也会有种腻味,跳来跳去也还蛮好的。


你可以看到即使一团祥和,也有演员的张力在里面。希斯杀青之后就跑去演一部喜剧,一收工第二天就上飞机,宣传的时候还说他需要轻松一下,所以去演这部喜剧。拍《断背山》的两个月里面就是咬牙撑过去,很认真的一个演员。

 

Q:演员会有一些小动作,例如说演父亲的演员讲话讲到一半,对着杯子吐一口烟草,或是希斯面对第一次分离走到暗巷吐、砸墙哭,我很好奇把这些情绪变成具体动作,是在剧本阶段就有的吗?

 

李安:吐在剧本跟小说中都有,这是压抑的人情绪爆发出来,原本就有,但是堆砌到那个情绪,剧本跟小说是比较没有。本来就是两个人分开了,一个人开走,一个到旁边就吐出来,但没有花这么长的时间去酝酿这个情感。这是我们拍电影的事情,不是编剧的事情,编剧提供出来,然后你要看怎么去发挥。有时候演员会有想法,像父亲吐烟草的戏,他只来演一天戏没什么说话的分量,他会请教我说我这样吐可不可以,说哪句话才可以吐,这都是比较细节的。

 

像这种通常都不太排戏,那时候已经开拍了,如果要排戏,周末就要工作不能休息。除非他们来了我们又需要勘景,检查景的时候让演员走走位、讲讲感觉,这些都要演员跟工作人员特别同意才有,不然就是当天排。像这么大的重头戏,我可能在开拍前会让他们先排演一下再回去,可能一天、半天,好的演员会给你很多建议。但有时候也没有办法,因为事实上没有办法排戏,那你就叫他们照着演,这样也有。我喜欢拍一拍听他们意见,很多时候灵感是在拍的时候,他怎么演你就有灵感。可以从监视器看到电影感啊,人的神情啊、角度啊。像演父亲的演员,他有个角度,灯打了眼睛有点透,看起来有点贱的样子,这都是到现场,灯放那边之后才发现。所以现场很重要,最重要的就是拍片当天,其他都在酝酿准备,差不多有一半以上的想法都是在现场反应的灵感。

本文为作者 王涛 分享,影视工业网鼓励从业者分享原创内容,影视工业网不会对原创文章作任何编辑!如作者有特别标注,请按作者说明转载,如无说明,则转载此文章须经得作者同意,并请附上出处(影视工业网)及本页链接。原文链接 https://cinehello.com/stream/1435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