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倦:“刀片专业户”的自我修养
一批1980年前后出生的创作者已然成为国剧的主力担当。
论年龄,他们正处于创作力最旺盛的阶段,有着稳定的产出能力;论经验,他们都有多部知名作品傍身。他们得过前辈的言传身教,又给后辈树立了榜样典型。他们是国剧创作里当之无愧的少壮派。
这个系列报道的第二篇,我们和新晋的“网红”编剧王倦聊了聊。
王倦“红”了。
即便他本人羞涩地否认了这一说法,但2019年里,《大宋少年志》与《庆余年》两部作品的接连播出,无疑让这位1979年出生的青年编剧成为了观众们的讨论热点。
在微博、知乎等论坛上,观众们巨细靡遗地分析着王倦笔下的人物关系、情感变化、剧情伏笔和让人忍俊不禁的台词。通过对这个名字的搜索,他们也惊喜地发现王倦与“童年记忆”的连接——“原来《舞乐传奇》也是他写的啊!”
在微博上,王倦也有了一个自己的粉丝群。
他一开始觉得奇怪,怎么会有人给一个编剧建粉丝群,“审美太差了。” 如今,在他看来,这一群人不算是所谓“粉丝”,更像是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大家在一个群里聊天,偶尔也互相调侃。
王倦
翻看微博上对于这个粉丝群的几条准入“规则”,第一条便是:不准在群里催稿。
这算是一个“粉丝”之间的小矛盾,时不时会在他微博评论里出现。“总是有催稿的,也有让他们不要催的。“王倦笑道。这几个月来,王倦只在大年初一当天更新了一条微博,便一直埋头写剧本,也因此暂时减少了群里的交流。
但他喜欢面对观众。
“剧本做成电视剧之后,只是通过播放量或收视率来判断的话,是会有错误的。最好的方式,还是要知道观众怎么想。”喜欢也好,“寄刀片”也罢,王倦都视为创作剧本附带的趣味,也是一种学习的过程。
“我没受过系统的训练。”他总是强调这一点,“所以我看过的每部戏,遇见的每个人,都是我能学习的对象。”
不是非要强情节,才能让观众“哭出声”
在微博上,有一句王倦专属的词语新解:“可爱死了”——这句话指的是,当编剧王倦觉得一个角色很可爱,这个角色就离死不远了。
这当然是句玩笑话。但在王倦的作品中,主要角色的死亡,无论是在剧情中段,还是在尾声,每一次都令人印象深刻。
“其实很多剧里面都会有角色死亡,关键角色死亡在观感上的确不符常规。”王倦道,“但是有的剧作,我们跳出常规一下,真的是希望观众和角色能有一样的切身之痛。”
2015年,一部名叫《南侨机工英雄传》的电视剧在云南卫视与重庆卫视播出。
这部以华侨抗战为主题的抗日剧是一部很特殊的作品,在剧情进行到一半时,女主郁兰亭(秋瓷炫 饰)便死了。
“当时我们发现一个问题,抗日剧里每个主角遇到的敌人都挺蠢的。”王倦回忆道,“那段时间感觉看抗日剧是件特别轻松的事情,还没有高考难。”
八年抗战是一段残酷的历史,而影视剧里面过于轻率的表达,会削弱这段历史的沉重,也会让年轻的观众产生错误的印象。“所以在做剧的时候,我们一方面希望让反派更加强大,一方面也希望体现特殊背景下死亡的突然性,命运的残忍和残酷。”
郁兰亭的死亡方式极其惨烈。身染病毒,她点着了自己所在的一间农居,将丈夫隔在火圈之外,在火烧到她身上时,本来打算用手枪自尽的郁兰亭,枪里却没了子弹。而一步之遥的丈夫,只能在妻子痛苦的哭喊中,亲手结束了妻子的性命。
当年的真实情况远比戏里呈现出来的要骇人听闻得多,看过大量资料以后,王倦边写这段戏,边忍不住掉眼泪。
“如果不展现一点真实的历史,做这部剧其实没有意义。” 他道,“这个题材要是做成组团打怪,男女主遇到什么危险都迎刃而解,对这个故事背景都是一种讽刺。”
如果《南侨机工英雄传》放在今天的网络环境里播出,王倦又免不了要收到一波“刀片”。他笑称还好自己当年不怎么上网,算是躲过了一次。
但当《庆余年》播出时,王倦还是没“躲”过从四面八方飞来的“刀片”。
“滕梓荆”一角的死亡让许多观众至今“意难平”。
在原著中,这只是一个默默无名,活到最后的小跟班。但当王倦在改编小说时,他发现,自己需要给剧本中的范闲一个留在京都的理由。
这个范闲不需要内库的财权,也无意做个权臣,只要娶到心仪的女子,就一定会选择回到澹州,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
因此,为了让范闲有理由留在京都,并改变他的处世观念,在大纲阶段王倦就确定了要增加滕梓荆的分量,并让他死于牛栏街对范闲的刺杀中。
在剧作前半程的轻松气氛里,这一场突然的刺杀无疑给了观众们“当头一棒”。
然而,观众们的反应其实有些出乎王倦的意料。在他个人看来,滕梓荆的过世“还好,他很悲壮,但不算太惨。”但为什么观众会这么激动,王倦也好好地思考了一下。
“我觉得是因为大部分人都知道原著的走向,结果一看,发现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们的预期。我觉得,对观众来说,他们既生气,又有一种恐惧感——他不知道接下来的角色,还会不会按照原著来走了。”
但即便是原著中已有的死亡场景,例如程巨树和肖恩两个“反派”的死亡,王倦也并没有让他们简单地由于“情节需要”而死去。
在王倦的笔下,身不由己的程巨树摸了摸滕梓荆儿子的头,在死前露出了一个丑陋却幸福的微笑。肖恩在死前说出了范闲身世的秘密,为范闲,也为观众揭开了一个更大的阴谋。
除了为其悲剧命运而唏嘘,王倦还希望通过自己的设计,观众能与角色产生更多情感上的共鸣。
“比如肖恩,他以为自己在生命最后得到了幸福,但观众知道其实并不是这样的。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会比他悲惨地走完这一生,高呼‘世界对我不公’,要来得更有感染力。”
不仅是“收刀片”的专业户,王倦也是一位“发刀片”的专家。不管是郁兰亭,滕梓荆,肖恩,还是只有两三句台词的程巨树,对于每一个死去的人物,王倦都希望观众能记住他们的存在。
“每个角色的篇幅限制不一样,我只能尽量去展现他独特的个性,并且最少也要展现出他两个方面的个性。”王倦道,“但是你也得有准备,不能说让角色突然去展现自己,那就太机械了。”
他相信观众能从角色里感受到编剧的情感,“其实你看,不一定是强情节下死了人,观众才会愿意为角色哭。”
幸好我写的第一个长篇电视剧,是个侦探剧
在做编剧前,王倦是一个在“996” 工作状态下忙得昏天黑地的设计师。偶尔写几笔小说和相声,也都只是难得闲暇时的兴趣爱好。
2001年前后,一个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的老朋友找到了王倦,问他有没有兴趣参与一部都市情景喜剧《都市男女》的创作。用王倦的话说,那时编剧的需求量大,老朋友“可能把他认识的,会写字的都找了一圈。”
这份工作的流程也十分简单,和当时的“老板”见一面,了解一下故事大纲,人物性格,回去写一两集剧本,“老板”通过了,就能接着写后面的。
虽然是跨行,但毕竟自己坐过办公室,写的又是办公室的故事。刚入行的王倦落笔飞快,一天下来能写出好几集剧本。
“因为你都不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你就感觉自己写得特别顺利,特别有自信。”王倦笑道。
《都市男女》
但直到王倦进入拍摄现场,亲眼看着演员演自己写的剧本的时候,他才发现有些地方不对劲。
“基本上就是人念出来特别的别扭,一句话三四行字。就算是我自己写的东西,我坐在边上都觉得烦。”
从那时起,王倦养成了两个创作习惯。一是写一段,自己念一段;二是去现场,不仅看演员演戏,还跟着剧组走一遍流程,看道具组,化妆组是怎么工作的。
“其实还是因为我知道自己不够专业。”王倦道,“所以到现场,你会了解很多的事。你在写戏的时候,就会注意怎么去布置对话,怎么把角色控制在一个场景里。这样对剧组的拍摄也会方便很多。”
写完《都市男女》之后,王倦便辞掉了原先的工作,成为一名职业编剧。这一写,就是五六年。
他照样是一个爱“跑剧组”的编剧。
而恰巧当时组里的一个导演,认识著名演员兼导演于荣光,便将王倦推荐给了他。过了不久,于荣光就给王倦带来了一个“转型”的机会和挑战:写长篇电视剧。
王倦面临着又一次选择,在情景喜剧的写作中,他已经进入了自己得心应手的舒适区。有不少人找他写类似的题材,收入也还可以,作为一个年轻编剧来说,当时的王倦并没有太大的危机感,因此也从来没考虑过转型。
“习惯性写作是会让编剧受伤的,你会失去前进的欲望。”王倦坦言道,“所以有这个机会,我还是挺愿意试试。这会让人有刺激感,会发现好大一片的未知领域需要去熟悉,所以我当时就想试试看,如果不成功,再说。”
单元式的情景喜剧与长篇电视剧在创作状态上有着很大的不同。
情景喜剧故事短小,人物夸张。“我们把这样的几个人放到一个故事里去让他们进行碰撞,所以人物基本没有所谓的成长性,也没有转变,要不容易跟别的人物撞上了。”王倦介绍道,“我们更多的是在考虑怎么把故事做得有趣,然后怎么把故事和人物结合得更完美一些。这对于一个编剧来说,其实是不够的。”
不过,与此同时,情景喜剧对故事结构要求也很高。在短时间内,编剧需要把一个故事的起承转合清楚地展示出来,并且让这个故事有一个合理的结局。
而这一点,对于一部单元式的侦探剧来说,是一种不可或缺的技巧。
“幸好我第一部做的是侦探剧。”王倦道,“我可以用三集或者四集写一个案件,然后整体一条大主线铺开。我从细节入手,把一个一个小故事的走向把握好,然后再学习怎么走主线。”
他到现在还十分庆幸这一点,“要是一开始就是一部一条主线从头到尾的剧,那真的会出问题。”
解决了结构问题,人物在当时是最让他头疼的部分。“因为以前完全没试过。”王倦道,“怎么控制人物的性格,控制他们的转变,这比写怎么破案要难多了。”
有了两部侦探题材的剧作作为缓冲,等到再次和于荣光合作《木府风云》时,王倦已经可以顺利地完成这样一部人物繁多,非单元式,一条主线贯穿到底的古装传奇剧。
王倦能感觉到于荣光对他的信任。在定下大纲和故事走向之后,于荣光基本不再插手剧本创作,给予了王倦极大的自由。
“那个时候的创作方式还挺有意思的。”王倦回忆道,“剧本写完之后,大家会再坐在一起把故事重新理一遍。那时候不光是导演,还有服化道所有部门都坐在一起,可能会讨论好几天,现场提意见,现场修改,改好了之后,大家都知道每一场的重点在哪。进入拍摄就很顺利了。”
角色不跟着大纲走,有时候也是好事
人物曾经最让王倦头疼,而如今在王倦的戏里,这也成了最重要的部分,有的时候要比情节还要重要。“脱离人物,剧情就没有了存在的土壤。”
他试图把每一个角色都当做是自己的朋友——这样观众也就能把他们当做朋友。
在一部电视剧播出几年之后,观众可能未必会记得剧情细节,但只要剧里的人物是“活”的,那么这个人就能一直生活在观众的身边,人物的个性,人物特质,都能被观众记住。
“我觉得一个编剧的成功,应该是这样。”王倦道。
有的剧像《木府风云》一样,需要先确定主要人物,有的戏却像《舞乐传奇》一样,先确定的是整体的故事框架和风格。但先写人物,依旧是王倦的写作习惯。
在此之中,王倦也摸索出了一套他自己独有的人物创作法:先确定角色在剧情主线里的作用,性格的转变,然后设定一个最特别的性格特征。
“就像是你逐渐去了解一个人一样,你肯定先关注到他非凡的一面,然后看到他凡人的一面。”
对于王倦来说,特立独行的个性是为了让观众记住这个人。而想让观众更有共鸣和共情,就得用更平凡的个性把角色一点点丰满起来。“观众只有了解角色和常人相同的地方,才会把他当成一个好像是在身边曾经存在过的朋友一样。不然的话,观众很难对这一个个人物投入情感。”
这就需要在人物小传里融入大量的细节:喜欢吃什么?讨厌什么味道?为什么?这些未必会在最后的剧本中呈现,却能帮助编剧熟悉自己所写的角色。
“这有一个好处,你写他的故事的时候,你不会再去思考很久。因为你很熟悉他,这个角色就在你身边,就好像一直在跟你说话。”
这便是传说中的角色“活”了。他有自己的性格,他有自己的处事方式,甚至有的时候当编剧想按照原本的故事大纲去书写的时候,原本的情节会与角色产生一种违和感,让人写不下去。
“这样的状况我觉得是好事。因为这个人物起码是一个活人。从某种角度来说,他是自己在决定自己的命运。”王倦道。所以,他也会跟制片方打“预防针”,让他们做好准备,写出来的剧本,有可能会跟大纲不太一样。比如说《舞乐传奇》里男主角舒难陀和女飞贼夜莎罗的感情线,就比大纲里要推迟了不少。
“当然这种情况老出现也不行,制片方要疯掉的。”王倦谈着自己的创作,又忍不住讲了句玩笑。
很多观众一刷剧集时,以为上图就是最终结局,结果愣是被编剧来了个反转
对于他来说,一个扎实的人物,能让编剧在情节的塑造上“没那么累”。
现在的观众注意力极其容易被分散,如果想要靠情节去吸引观众,编剧便必须把每一场的起承转合和悬念都做得非常到位,让观众每一场都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以此吸引他们接着看下一场。
“但极端一点说,但凡有一段舒缓的剧情,观众就不看了。因为,他们追得就是一种紧张。可如果他们喜欢一个人,就算他坐在那里废话,聊半个小时,观众也愿意听。”
因此,在王倦与观众们的交流中,他也格外关注观众对角色的看法,是不是跟他当初创作的时候是一样的。但他也很清楚,一名编剧没法强迫任何一名观众喜欢自己的人物,也没必要去迎合观众的喜好。
“但是你尽量找他们的好恶有什么相同点,你去想想他们为什么喜欢或讨厌,本质原因是什么。这不管对塑造角色,还是对人性进行更深挖掘,都是有帮助的。”
在很多年里,王倦都习惯了一个人写作。一个人去磨人物,想情节,写一段念一段地找到最适合演员表达的台词。近年来,也只有《大宋少年志》这一部作品,是以他在2008年前后写下的一个故事为基础,由几位编剧合作完成,再由他进行最终的修改统筹。
在他自己看来,自己就适合一个人待在家里写剧本。他有过一次担任副导演的经历,之后便自觉不适合做这种需要处理人际关系的活。他也暂时无意开设自己的编剧工作室,“我只是感觉自己应该这么写,没办法从理论上去教导别人怎么写。”
写剧本的过程,既是王倦和那些虚拟角色交朋友的过程,也是与观众的一场“心理游戏”。
怎样用简短的对话,把该表达的元素和背景全说出来,然后控制字数,控制节奏,不能让观众觉得烦,还得让观众猜不到下一句是什么。
2001年入行,到今天将近二十年,王倦一直在与“编剧”这份职业进行磨合。早期的写作状态,更像是在摸索如何讲故事,如何与人物结合,在不断地犯错,也在寻找自己的写作风格。
“现在来说,我大概知道自己的工作是什么,常见的错误也会少一些,但这并不是说我的磨合结束了。”他道,“我每次写完剧本,总觉得还是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总觉得自己还有成长的空间。”
一边还着手头的“债”,王倦的脑子里一边酝酿着一个“不靠谱”的项目:一个当代题材,会违反许多约定俗成的常规。因此,不管从商业化的程度,还是从创作的角度,甚至有可能在题材内容方面,都相当的“不靠谱”。
“忙完手头这一段会慢慢写出来,虽然可能写出来也拍不了,但先写了再说。”
【文/一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