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眨了眨疲惫的双眼，伸长手臂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并尽量用指尖推远了一点，算作与辐射做的微弱斗争吧。
没过两秒又传来短促的信息震动。抓过来手里尚温——“我来到你的城市。言森。”
有那么两秒我的动作停在了冷飕飕的空气中。一瞬间我有了这种不自量力的猜想，而这猜想又使神经兴奋得微微发痒——他终于还是回来了，为了我。
车子的暖气开得很足，我撑着方向盘行驶在顺滑的机场大道上，时不时腾出一只手整理头发，心下有点懊悔出门如此仓促。也懊恼自己为何如此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他。
不过两年时间，曾经申言打死不学开车的我也加入了每日见缝插针的行列。不是时间的麻药太强效，而是人言太浅薄吧。有人同学生时代的挚爱喜结连理，也有人为了追逐梦想漂洋过海，而选择退回原地，缩进暖房，享用嗟来之食的我，也学会了不用怨言暴露自己的无能。
曾经的梦想已经败给了炎夏隆冬，我守着自己常年少见阳光的苍白肌肤，躲在空调房里装模作样地打理小盆栽，远离了一切关于自我突破的豪言壮论。新的恋人给了我数十年都奋斗不来的物质条件，却不知他起初迷恋的那个冰雪聪明的少女已经木然如灰。
热情流失得如此之快，也是我自己没有预料到的。和言森曾相爱6年。对他有过那样激烈的情绪，吵架时孩子气的恶语只怕不能激起对方在乎的反应，后来发展成未见时急不可耐，相见时又将有限的时间全部用于互相伤害。言辞之锋利，似乎只为了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
所以为什么说幸福的反义词，不是痛苦，而是回忆呢。
双眼不知因为疲倦还是情绪酸胀着。我揸开手掌着太阳穴，无法自抑地回想起往日时光。少年的他清瘦，大眼睛，高鼻梁骨，打很好的篮球引无数少女攒头窥看，却在人群里发现了缄默的我；大学远距离恋爱，有一次说分手，他星夜赶来，风尘仆仆，下巴发青，肩头载满了沮丧却只轻轻拉着我说了一句“我们再好好谈谈”；刚毕业时我头脑发热决定出国，他嘴上支持与鼓励，环抱我的身体却一次比一次焦灼……身体随着车子微微颠簸，我更用力地掐紧了额角。类似“开车不会晕车”的俗话已经被一一验证了很多，而“劳燕分飞”就是其中最痛的一则。我们做恋人之间会做的一切事，相处就像一对夫妻，直到好不容易适应了对方的身体以及身体以外的东西，却没有再努一把力留彼此在身边。这也许是个遗憾。
“遗憾”这个想法使我从里到外地难受起来。
我是一个害怕犯错的人，所以不论面对怎样的抉择，我总是给自己找足理由。因为不愿自欺欺人，所以只好把自欺当自立。这样地悖谬。
零点40分。我抵达了写着大大的数字2的出口，把车子停妥，再次冲着车窗玻璃拨了拨头发，旋身走向有他在等候的大厅。
自动门分开，我抬头，他就站在那里，双脚分开站得很稳。看见我，他扬起那只托着手机的手，嘴型在说“嗨”。
我一步一步走过去，眼睛也忘了眨。但我的身体没有忘记喜欢观察他的习惯。他变了，变化大得超出我的想象。他围着一条从前绝对会嫌多余的大围巾，深色的防水面料的外套还似旧时，米色的布裤子有着良好的质感，却是他嫌难打理从来不买的牛仔裤替代品。至于脸，那张熟悉的脸孔最是让我有落泪的冲动。我感觉很糟糕。因为我知道不管这是一场什么样的交手，我已经惨败，此刻连基本的礼貌都无法维持。
而他仿佛真的是专程为我而来，带着一种历久弥新的气质，又怀旧，又有点陌生。深刻的双眼皮因为笑拉出蔼然的细纹，“最近还好？”
我下意识地理着头发，吸了吸鼻子，“还好。不过从昨天起就有点感冒。”
虽然脑子很乱，但我仍然不失讲话的技巧。我擅长自然地岔开或者拉开话题，不唐突，不做作，自信总是可以博得各类人的好感。但过去在他面前我花的心思却少得可怜，总觉得这才是托付终生的表现，丑陋的性格也算教他大开过一番眼界。
现在我却使出浑身解数，在灯光宜人的机场咖啡厅里，想要他再次看见我可爱狡黠的一面。却不知不觉说得太多，猛然注意到他只是在一旁含笑点头，我才煞住话头，转而询问他的情况。
“你呢？”
“去年我考上研究生，选了两年毕业，现在其实挺忙的。”
“为什么？”
“为什么？”他状似好笑地重复了一遍我的问题，但还是耐心地接着答道，“硬要说的话，果然还是因为你吧。”
我不敢看他。好像什么东西马上就要满溢而我完全没有准备好接应。我不安地揉搓着左手中指上的戒子——几乎忘了自己现在正处于另一段感情关系当中。那位早早继承家业奔波于商海，每逢节日送我根本戴不过来的首饰，平素却对彼此话题皆不感冒的恋人——我一瞬间产生了就此弃他而去的想法。就像当初放弃六年的忆记，“理智”地认为更美的麦穗还在更前面，给彼此重新选择的机会更好……
未能开口，罪恶感和自我嫌恶感就淹没了我。明知道这世上没有以为和如果，道貌岸然地做了好些了断，理由不过是软弱。
“分开以后，我奔波了大半个中国，弄清楚我不感兴趣的东西，学习之前认为是浪费时间的东西，好像只是为了变成你想要的那种人……我意识到这个的时候觉得很蠢，但是既然做了就坚持下去。慢慢地我也有点理解为什么你从前可以成天对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书也不回我一个短信。但从以前我就喜欢你刻苦的样子，很多你的缺点也并不是不能接受。所以还是因为自尊心吧，那时候，我可以明显感觉到你对我不满意，你随时随地的发火应该也是出于这种不满意吧。”
说到这里，我们互望了一眼。我的心已经鼓动得不行，因为他的说法不仅恰切，还很动听，尽管是负面的剖析。我曾以为绝对不会思考这些问题的他，也迎来了如此沉着、细腻的时刻。我以为自己那样认真地体会过他，没想到还有遗漏，抑或那些完全只是我沉浸于自我的错觉，通过我的眼睛揣摩过的他，实际仍不过情爱的幻象。
“你为什么来？”我问。
“明天要在这里做一个小采访，顺道过来看看你。”
我拨动着盘子里的蓝莓慕斯，拖出蓝紫色的血痕。
他总记得我喜欢吃什么。
想起高中的时候，我生生把自己折腾出胃病，他是体育特长生，每天都要晨练，便嘱咐我多睡会觉，然后在回学校的路上给我买一份热腾腾的早餐……那一刻我十分痛恨自己的早熟，在本该轻浮的年纪里我就相当明白什么样的品质能够与时常青，如今仍然无可救药地被吸引。
“对了，你现任，怎么样？”
“他啊……他挺好的。”
他听完爽朗地笑出声来，“我是问你，你感觉怎么样？听说他对你很好，这回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吧？”
“说得好像有问题的很多回！”我咬牙切齿地瞪了他一眼。
“因为你就是那种会无端抱怨夏天很热，冬天很冷的人。”他笑着说，看着远处别的地方，“而我觉得那都是常态，甚至是幸福。因为世界上有些人根本享受不到四季。”
一生中如此悔恨交织的时刻并不多。我感到自己的表情僵在脸上，像这场犹如对我人格用刑一般的对话，不知如何收场。
还好他至道别再没有看过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