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ff专题]李安布道:市场在对年轻电影人拔苗助长

2016-06-13 14:01
“我觉得以中国目前的影业来讲,大家都知道市场在上升,很多钱在这里。不过我觉得最重要的是大家要有电影梦,我跑世界很多地方,大家讲电影,看电影,好像没有在一个地方的人求知欲这么强,这非常可贵。中国虽然是一个非常古老的国家,但是我觉得它也是一个非常新的国家,有很多的朝气,这些我在很多地方没有办法体会。我觉得这是荣景的一种前奏,我希望大家共同努力,把基础做好,希望这个荣景永续。我觉得中国人的文化和中国故事是很动人的,可以给世界贡献很多,我们共同努力。”——李安

上海论坛继续中,今天的主题是:“中国票房即将超越美国,成为“老大”还差几件事?”,或许是李安在大陆参与公开活动太少,今天的活动几乎成了李安专场,因为气势太强,所以本篇文章也就顺势而来,整理了李安对于中国电影从业者的建议、以及李安提出来的市场疯狂增长后的陷阱,还有,他对电影技术的看法。本次论坛由华谊兄弟CEO叶宁主持,到场嘉宾还有徐峥导演,博纳CEO于冬,Studio8创始人杰夫·罗宾诺夫和企鹅影业CEO孙忠怀。(徐峥导演的反问也非常精彩哦,不然文章很多内容看不到)
[siff专题]李安布道:市场在对年轻电影人拔苗助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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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故事”有什么看法?
其实我只是知道怎么讲自己的故事,怎么讲别人的故事我不是行家,我不是故意谦虚,其实我平常并不是讲故事这件事,我是学戏剧出身的,我对于一个素材里面怎么利用戏剧的冲突性,不管是外在的冲突或者是个人内在的冲突跟我生活里有关系,我是有感而发。故事对我来讲只是一个载体、结构,帮我把这些事情讲出来,就像我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面讲的一样,最后剪起来是空的,但是没有一个故事作为一个想象的结构和载体,那么本身的事件是没有意义的。所以故事说穿了就是由开始到中间怎么转折,怎么起,怎么承,以西方来讲它的转会多转几下,中间一段会引人入胜。经过这个过程,道理会越变越明,也可以越变越模糊,最后把它结尾。
我个人觉得故事没有什么,故事是一个假象,怎么想跟观众心心响应,也是通过情节、音乐、笑、哭,或者用情感的起伏带着大家走。不管是怎么样的旅程,最重要的是你的心怎么交给观众看,观众看了以后怎么去做想象,我觉得这才是最重要的。我一直觉得故事好像工作一样,它是一个技术。因为人生找不到什么答案,“道可道非常道”,你一定要讲出一个所以然的话,那么就需要一个故事,我个人是把它当做工作来做,其实是蛮挨板的事情。怎么样通过故事的假象,在黑黑的屋子里面大家做默默的沟通,我觉得这对我来讲才是最真诚可贵的,我觉得电影也是这样。
[siff专题]李安布道:市场在对年轻电影人拔苗助长
对于新的从业者,有什么建议?
对于新的电影工作者我算是前辈,我觉得最重要的是不要让他们长的太快。不是说压抑他们,而是说不要去揠苗助长。成长是很自然的事情,年轻的导演固然如此。在中国,电影是一个非常新兴的行业,现在有一种新鲜感,热钱也进来了,大家求知的欲望这么高,但我希望这是一个开始,而不是高峰。那么年轻人怎么接棒和继续发展?因为我是36岁才开张,是很晚熟的一个人。现在回想起来蛮感恩自己是一个晚熟的人。我觉得一个东西能够感人,能够成熟,能够成立的时候,本身就具有一股自然的力量,生长本身是需要孕育的,不管是环境孕育,还是年轻人准许自己被孕育。年轻的导演鼓励你们不要太近功近切,很多事情不是一下就可以成功的,电影也是用同样的。现在医药很发达,我们都可以活这么长,急什么呢?我现在61岁,我看我爸爸61岁的时候什么都知道,我现在摸摸良心,觉得我还是小孩,想想其实我爸爸当时也是唬人的。所以我们7、80岁还可以学习和工作,时间还很长。现在市场好,大家有浮躁的感觉,争相想出头,我觉得这样的话对幼苗来讲有揠苗助长的影响,电影资源分配不平均。香港和台湾都经过这个路子,我希望大家不要循环,不要走到港台走过的恶性循环里面。
美国的电影不光是票房,还有文化背景,我们看美国电影很崇拜,包括他们的明星、文化、想法、内容、生活方式,尤其是他们的流行文化的力量非常强大,年轻人一碰到就会跟着他走。这个力道是什么东西?我们要琢磨出来,现在年轻人要虚心一点。我们都是成年人了,但是我们可以假装自己是年轻人,给自己鼓励一下。我觉得美国的文化、作业方式也好,确实有值得学习的地方。但有时候我觉得他们非常僵化了,建立起来一个制度,像满清末年的政府不知道拿它有什么办法,很生气,但是好的东西值得我们学习,我在美国做片子和跟做国片最大的不一样是国片什么都要下去做。做好莱坞片子时候,做任何的细节是在享受和学习,一个调光师或者做任何技术的人,他都有100多年的历史在后面。器材都是一样,但是软件和经验,品位、文化背景完全不一样。
我觉得在电影现荣景的时候,希望大家好好把握这个黄金时代,为后面的人做筑基的工作,不要让年轻人浮躁,好好学习他的基本功,也不要看不起技术。因为艺术的术就是术业,技术是为人任务,各行各业都有专精的东西,都有乐趣,电影是一个整体的,是一个很自然很多样性的发展。当电影起伏的时候还可以延续,而不是一下泡沫化,这些都是要做筑基的工作,编剧、故事的处理、对戏剧冲突、对表演等每一个细节都要有专业的人才在当中,当然还有政策。我希望跟大家共勉之,我希望现在是一个黄金时代的开始,大家好好把握,走到良性的循环,这样就可以活很长,越来越好。自然的走到世界,电影是文化的事情,要给它一点时间,希望大家耐心一点,继续努力。
[siff专题]李安布道:市场在对年轻电影人拔苗助长
市场上,大家只争朝夕。这个市场、在机制方面决定很多东西,这不能怪参与的个体,在机制方面有什么建议呢?
李安:其实我讲的是慢速成长,而不是快速成长。美国的产生是自然的,现在突然有一个超英赶美的在前面,就好比如说上海菜细火慢炖出不来,就变成了速食面了。也有点像是回收,看了现成的东西,然后用中国的方式讲一遍。现在在热头上当然是好事,向长远说,我心里面觉得更重要的是美国人领导话语权。年轻人看美国编剧书都是这么一套,看到第四本就会了,就可以把中国想的东西上去凑一凑,短期内这个会成功。长期来讲,我觉得中国文化比美国悠久很多,现在我们需要现代化,需要赶上普世价值。英美主导了好几百年了,必须要赶上去跟他们齐头并进,先到这个阶段,把术业、手法、世界上共同的电影语言学好,这是基本功。我讲一句语重心长的话,因为我在台湾成长的,两岸三地的文化中间有过断层,我觉得我们这一代有责任把中间这一段连接起来,我们东方民族有另外一种表达方式和情怀、逻辑,这个还没有变成普及的世界语言。我觉得当这个东西建立起来以后,才可以到外面跟大家分享。我觉得不要去用掠夺市场的概念去做,而是能为这个世界提供什么东西。观众买票进来不是看别人怎么表演,而是看自己的脑子里面想象的自己是在怎么表演。我常常跟演员讲,“我说你不重要,你永远演不到观众想象得那么好,观众是借你的脸来想象,他想象的东西,所以不要把你想得那么重要“。很诚恳的跟他说该做的事情,做该做的反映,观众自己会想象。你越少话,给观众的想象空间越多,是为人民服务,不要觉得应该大家去崇拜你,要剥开这个心态。这跟我们大公的思想、天然合一的思想非常符合。它本身不是一个强调人本英雄主义,不是人定胜天的思想。我这种柔性的,永续的、天人合一的个性,很温柔的个性是我们东方民族的特性,我们还没有找到一个出路告诉全世界,这个世界不光是一个英雄做一个决定,然后全世界就变成了迪士尼乐园一样,没有那么简单。我们古典的文化里面有很多的宝藏,有很多东西需要翻新,因为已经古老了。我觉得这一点东西可以提供给全世界作为一个新的滋润。第一,你内中需要充实。第二,你在共通语言上可以沟通,这样大家可以买票获得他心里面需要的滋润。这样我觉得你走出全世界是很自然的事情。其实我讲的不外乎就是给年轻人一个时间自然发生而已,给我们自己一个健康环境,晚熟没有什么不好,不要太急。
导演提到中国的电影市场一定会在世界的电影市场创造一种伟大的可能性,但要避免走所谓西方成熟市场的弯路或者造成的陷井。您会觉得这种陷井会有哪几种?
李安:我想简单说,第一个是抢钱的陷井,跟风很明显。因为观众会审美疲乏,同样的东西会看腻。所以拍电影很坚辛,比如说拍《卧虎藏龙》,我们的武术指导八爷他晚上要吃两片安眠药,因为他总是想着要创新。所以观众对新鲜的东西要求非常高,有时候出片量大,大家对于一个热门题材都拍大同小异的电影。另一方面,大家会疲乏。疲乏到他连电影都不想看了。现在不像过去,要把观众拉到电影院很困难的,所以特殊性很重要。现在资本多的现象是好的,因为资本是一个电影的生计,这是非常好的现象。我只是说很容易走到这个陷井中去,变成一个疲乏状态,变成不光观众不喜欢这个类型,他连看电影这回事都觉得不是很重要的时候,我们就会自食其果。
第二个陷井,大家会抢明星,而不是在内容上做好的发挥和追求。这样久而久之,市场已经把这个明星已经定了,只需要交货就可以了,不管他好坏,这也是另外一个陷井。然后就是下面的人工分配不均,把钱都花在了明星身上,把电影的制作和场景做的都不够好。其实台湾是最早发生这种情形的,后来把香港也给害了,这部也开始来内地了(笑),大家要自救啊,不要被我们搞坏了,此风不可长。大家都喜欢看八卦,本身这是文化的一部分,无可厚非,它会把电影炒热,这是好事。但是作为电影人自己心里面要有数,最后看的是他们打动人心的品质,人不是看两三分钟的MTV,他在电影里面看的是自己,所以要拍跟我们的情怀、思绪有关系的东西。所以我刚才讲的是另外一个陷井,就看你自己的克制能力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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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问:之前您说过在美国拍电影感觉自己像个总统,在中国拍电影像个皇帝,拍国片的时候要什么都自己做。您觉得在中国拍电影是审查还是整个机制不成熟,还是因为其他的原因?
李安:过去我觉得是机制不成熟,因为是一个新兴行业,拍电影是集体创作,好几百人一起在一起,所以机制是不是在顺利的运转。我相信现在不会这样子,包括我拍《色戒》的时候,离我拍《卧虎藏龙》的时候已经七年,非常不一样。包括现在拍美国片的差距也不会那么多。
我说什么都自己做的原因是,在好莱坞他们的专业、素养,有时候我把原则讲出去,我就可以选择了。在这边做皇帝,就是大家都听你的,什么都要去思考,权威感当然很好了,但是在创作上来讲是更吃力的。我一直希望整体素质可以一起提升,彼此大家互相帮忙。因为电影再怎么讲还是需要大家一起努力,不是说导演什么都要管。另外拍国片特别累,因为我是中国文化的底子,所以离自己特别近的东西本身就具有心理障碍。比如说我做《色戒》的时候,我非常忐忑和害怕,因为有民族的工业在里面,心里面的挣扎比较多,比较难以做艺术的发挥。以前有一位很有名的美学家朱光潜先生说,艺术是冷静以后的回味,不是近距离的,把它做成艺术品是需要一点距离的。我做英语片的时候,因为是第二文化,对我来讲没有那么伤元气,每次拍国片感觉很伤元气,因为挖的比较深,有切身之痛,对自己的责任比较多一点,其实我讲这些话都是在发牢骚。
提问:李安导演您是最近几年一直在追求新的技术,但同时可以兼顾到电影表达的导演,您对于大多数的无法兼顾技术以及创作,让两者发生越来越多矛盾的创作者怎么看?您有一些什么好的建议吗?
李安: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的建议,自求多福吧。我可以两个兼顾,跟我个人的机遇和兴趣有关系,我原来是戏剧的,我不是搞技术的,电脑也不会用,可是我现在用着最先进的点奥技术。但是我觉得我耳聪目明,我看到的东西,有感应,大家也会有兴趣。而且我对影像有好奇心,就是这样而已。我对艺术不回避,对票房不懂的。其实我和很多技术人员合作的时候,我就先抱歉说我不懂,他们不知道是哄我还是怎么样,他说其实你不懂还好,因为这样你就知道什么东西不能做。所以我知道个大概什么东西能做,什么东西不能做。还有电影主流和艺术都要达到的话,我算是一个中间人吧,我觉得电影工作者会找到自己的路子,我希望常常做艺术片的导演看不起技术,觉得是比较粗人做的事情,或者哗众取宠,或者商业片才会这么做。我个人不觉得,我觉得技术是为艺术服务的,尤其拍电影的人不光是故事和做戏剧,你怎么看待它,你的看法是什么占到了一半。同样的故事为什么有的人讲的有意思,同样的演员为什么有的人拍起来有明味,这跟技术、手法都有关系,我不会把技术看轻。我觉得对每一个导演,他慢慢找到他的票房,他的兴趣以及大家对他的认可来做最大的发挥,我们都很谈心,步伐扯的越大越高兴,其实我个人的例子也是这样,可能个人胃口比较大一点。谢谢。
提问:您拍《饮食男女》和《喜宴》等作品中都包括了很多欲望,您对中国未来电影呈现的东西方文化的一些看法?
李安:我一直不是刻意的追求,我本来是台湾长大然后到美国生活,这都是我身边的事情。我的成长中是非常中原式的教育,比较保守跟天地合一,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文化中成长出来的人。到美国以后,我发觉自己真正的天分是西方的戏剧,冲突强,怎么样好看。所以中西方的冲击在我身上发生了,也是我非常关切的东西,我不会说因为为东西方交流来拍片,因为我的内在就是东西方,我觉得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一个人。但是我的本性是很东方式,我只能这么讲。至于文化交流的东西,真的是太容易,就是说把故事安排好,元素排好以后本身就是中西交流的东西,它的爆发、冲突、如何收尾、做怎样的表态都是自然发生的,其实对我来讲是很简单,很自然的一件事。我觉得人最重要的是面对自己,不管你面对几亿观众,最后大家还是扪心自问,个人点滴在心头的那点东西是什么。
包括我跟艺术,跟商业都搭到边,也不是我提前计划好的。我刚开始的《饮食男女》以前,是为台湾的电影主流观众拍的,它正好是外语片,在国际得了奖,所以是艺术院线发的,那时候中国艺术电影非常蓬勃,我们也有一个身段说不能被好莱坞同化,所以有一个自我意识在那边。我的工作人员在那时候是美国人,也做上手了,包括中国的同事需要了解,我们也跟他们沟通,常常我们不需要解释的东西,你要让他懂,他知道怎么工作,所以这些都是自然发生的事情。我一部一部的拍,不同的题材,不是说有一个类型的名单一个一个勾过去,不是这样的。我蛮相信我可以变成我的电影,因为电影就是我的生活方式,票房的好坏是人算不如天算,我想再精明的都算不到。
本文为作者 王涛 分享,影视工业网鼓励从业者分享原创内容,影视工业网不会对原创文章作任何编辑!如作者有特别标注,请按作者说明转载,如无说明,则转载此文章须经得作者同意,并请附上出处(影视工业网)及本页链接。原文链接 https://cinehello.com/stream/79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