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 |《长江图》制片王彧:成熟电影体系应该朝向未来

2016-02-24 09:18
王彧
著名制片人,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曾任北京电影节电影市场总监,《华语电影市场》杂志创办者。《站台》、《盲井》、《三峡好人》、《刀剑笑》等影片制片人,携《长江图》参加本届柏林电影节。

访谈,整理 | 柳莺 (里昂)
编辑 | 央(台北)
专访 |《长江图》制片王彧:成熟电影体系应该朝向未来
深焦:和现在市面上的华语电影相比,《长江图》的气质非常不一样。您是在何种机缘下接触到这部电影的,它的什么特点吸引了你?

王彧:我和杨超是北京电影学院的同学,他算是我的学长,他在导演系,我在录音系。踏入电影圈之后也一直保持着朋友关系,我一直都很喜欢他的作品。他的长片《旅程》得了戛纳金摄影机奖(提及),后来《长江图》的剧本在戛纳电影基石单元获了奖,在电影学院内部都引起了很大的反响。 《长江图》这个项目,早期我参与得并不多,到了拍摄的中后期,我开始在很多地方给杨超提意见。从剧本角度来说,《长江图》很特别,第一版拍出来的时候我感觉特别怪,但一开始也找不到所谓的线索或脉络。这是一部从任何角度解读都会非常吃力的电影,我之所以会坚持和他合作,是因为我被杨超的这种坚持所打动,现在一个会选择用十年来打磨一部电影的导演真的很少见。我认为他在用自己的生命完成这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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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焦:您的加入给《长江图》带来了哪些具体的变化?

王彧:初剪出来的影片有150分钟左右,我对整个电影的剪辑、叙事方式不是很满意,杨超自己沉浸在这部电影中太长时间,有点“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感觉,已经梳理不出电影的脉络来了,从某种程度来说,他也很难取舍,不知道该扔掉那些素材。所以大约一年半前,我另找了一位著名的法国剪辑师来帮忙,效果还不错。我就提议导演把这个项目放一放。法国剪辑师带来的新思路为他打开了一扇窗,沉淀一段时间后,他自己又在原有的基础上做了修改,最终完成了剪辑。原先我们对剧情推进的设想是根据长江地图的逻辑走的,但这条线索完全限制住了导演的二次创作,所以我提议打破这个框框。 在整个项目运行的过程中,我的作用可能就是不断地像导演输送正能量。因为他在这部片子里耗费了太多的时间。作为一部十年里都不太向外部披露动态的电影,《长江图》甚至被列入了“中国消失的十部影片”片单中。因此,我们可以想象公众对这部影片的期待,以及这种不断升级的期待对导演造成的压力。影片初步完成之后,我们也收到一些电影节的邀约,这时候我就会劝说杨超,“如果没有找到与这部电影匹配的平台,干脆就不要去。既然已经做了这么久,不如再等两年。”最后我们来了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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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焦:您是如何定位《长江图》的?它似乎既不贴现实,也不完全魔幻。

王彧:我会把《长江图》定位成一部艺术电影,艺术电影也是类型电影的一种,但更偏作者表达,并不能从纯市场的角度出发考量。诚然,每一个导演都有自己的特色,但杨超实在是太特殊了,直到今天《长江图》来到了柏林,我都没有办法给这部片子下一个准确的定义,贴一个准确的标签。它似乎是混搭了新现实主义和大魔幻两种艺术气质,一部充满着作者性的影像诗,兼具细腻与粗犷。


深焦:像《长江图》这样一部艺术片,会在中国找到它应有的市场吗?

王彧:其实我并不认为中国的艺术片没有生存空间,难度在与如何在十亿的观影人群中找到与自己电影匹配契合的观众。每部电影都有自己的观影人群,电影人则需要非常理性地面对这个事实,不能想着把全部的市场都一把抓,因此在这个意义上,传统全媒体覆盖的宣传方法虽然能够提高影片的曝光率,却不能让它和自己的主要观影群体进行有效的互动。 换言之,市场的细分和类型的拓展是中国电影界马上会面临的一个变革。原来我们的银幕总数不够,市场总量不够大,观众的选择面很少,现在这个情况正在迅速改善。我们常常听到电影人埋怨观众,我认为这是传统思维作祟,应该自省的恰恰是电影人自己——如果你想要做一个商业片,那就应该把商业元素运用到极致;反之,如果你想做艺术片,那么就不要期待有一个多么庞大的观众群在等待着你,你的目标群体应当是精巧而准确的。小众电影想要获得《白骨精》的票房,那就简直是痴人说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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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焦:作为一部投资高达3500万的艺术片,《长江图》如何定位自己的观众,您对它的市场表现会有担忧吗?

王彧:对于一部艺术片来说,《长江图》的成本可以说是相当惊人,但考虑到它是一个长达十年的项目,中国电影的制作成本在全球范围内又比较高,其实这个成本的数目就很好理解了。我对这次柏林之行非常重视,因为柏林的“欧洲电影市场”(European Film Market)是全球最大的电影分销平台,我们除了常规的宣传之外,主要就是想在市场上卖片。昨天全球公映之后,反响特别好,《好莱坞报道者》给了《长江图》四星的评价,这对我们的销售是非常有帮助的。但我并不基于把《长江图》卖给海外市场,我的唯一要求是要找到定位准确的销售代理,并且兼顾国际地区的平衡。


深焦:《长江图》会在哪些地方对欧洲观众构成吸引力?

王彧:我的一个观察是,东方美学元素对于欧洲观众吸引力巨大,这和中国一贯向海外输出的影片风格有关。过去以贾樟柯为主的第六代导演,他们的影片气质比较接近,基本都是偏向欧洲新现实主义的风格,讲述小人物和社会的关系,注重底层叙事。经过一段时间的接受,西方观众看多了这种风格的影片,他们的口味也会产生相应的调整。他们需要更多元的题材和表现形式,这也是为什么之前中国电影在国际舞台上有一段“真空期”,很少有中国影片走出过门,在欧美的电影节上获奖。最近几年,又开始慢慢地复苏,《白日焰火》、《白鹿原》等影片的出现,都说明了西方观众希望从中国电影中看到新鲜的元素的渴求。在这个意义上,《长江图》正是丰富中国电影多元性的一种方式,它填补了中国电影输出过程中的一个类型空缺。


深焦:和贾樟柯这一代的电影人相比,在国际舞台上初露头角的新一代中国电影人有什么特点?

王彧:贾樟柯那一代的电影导演,基本都是从电影学院的体系中走出来的,相对受理论派和学院派的影响比较大,新一代的导演则会摒弃这一套东西,他们没有太多固有的限制,我认为他们的工作方式与思维模式更接近美国或韩国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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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焦:您认为现在中国电影市场最大的问题在哪里?

王彧:现在中国电影市场的不良风气是,什么类型的片子红,大家就一股脑地都去拍这样的片子,中国电影市场梯级的发展,每年的投资都以百亿为单位增长,带来了很多非良性投资。中国电影产量甚至有过剩的嫌疑,这其中势必就会有很多垃圾和泡沫。在我看来,这是目前中国电影创作人员和投资公司最落伍的一个心态,表现了从投资到制片的全方位不理性,他们只看之前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看之后会有什么。这个过于“逐利”的心态,是中国市场最大的问题。电影创作的周期必须要符合物理规律,电影并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虽然按照好莱坞的说法,“娱乐业是仅次于军火和毒品的第三大产业”,但它并不应该被当做一个用来短期盈利的工具。成熟的电影体系,做的应该是“未来”,而不是“过去”。


深焦:在一个快速消费的热钱时代,秉持“等待”姿态的电影人并不多见。

王彧:其实我自己也在做商业片。差不多五年前我就开始主推类型片的概念,一部好的类型片需要有独特的气质,比如我与乌尔善合作的《刀见笑》。当时没有人相信他能够驾驭这样的影片,寻找资金和合作伙伴都非常困难。但我认为在目前充斥着小清新和都市爱情的电影市场,一定需要像乌尔善这样的导演,拍出不同于主流趋势的东西。做类型片的优点是,能够迅速地找到市场定位;缺点是会丧失很多非目标群体的观众。


深焦:国外成熟的电影体系(如好莱坞),对中国电影市场的规划与发展有何启示?

王彧:这还是一个市场多元和细分的问题。在好莱坞体系中,纽约帮和洛杉矶帮是两个风格完全不同的群体。纽约的那群艺术家每天用癫狂的状态玩试验艺术,而洛杉矶的那帮人每天挂在嘴边的就是“钱钱钱”。但一个成熟的市场能够同时消化这两种创作。在好莱坞及其种种运作机制(如完片担保机制、海外销售机制等)的保障下,这两个体系就是有机地循环在一起。纽约的导演经过一系列低成本电影的磨练,跑到好莱坞去成为能够独挡一面的电影人。总之,不论是小成本,还是大制作,只要能够挂在好莱坞这个机器下,它们就能产生利益和价值。这些发展的模式对中国一刀切的市场都是有启发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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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焦:您如何看待国内电影节的发展,以及它在电影业中的地位与作用?

王彧:我差不多跑了二十年电影节,之前也做了三年北京电影节电影市场的总监,主要做国际交流和版权交易。对我来说,电影节首先是一个和旅游产业息息相关的文化活动,这点只要看看戛纳就知道了。柏林其实也有类似的考虑,选择在冬天旅游淡季的时候,用电影节作为吸引游客的卖点。 一个电影节必须要找到自己的定位,国内很多电影节就存在这样的问题。比如北京电影节,我一直主张不要把它定位A类电影节,因为A类电影节竞赛片需要全球首映,而很多欧美高质量影片不愿意选择北京作为他们全球首映的地点。这样就无形中阻断了很多电影和中国观众见面的机会,考虑到中国观众接触外片的渠道相当有限,每年引进电影的配额又那么小,电影节如果因为图一时的名号,再不能主动搭建起这样的桥梁,那将会是影迷的损失,也会是电影生态链的一个巨大漏洞。因此,在中国做电影节不能以评奖为主,首要的任务还是要增加自己的附加值,搭建多元健康的平台。


深焦:您如何看待中国近几年的合拍片风潮?

王彧:在我看来,合拍片是中国电影突破的一个重要途径,这是一个跨文化、跨地域的相互学习。比如之前好多欧洲、韩国的电影人去好莱坞学习他们电影工业的发展模式,带回到自己国家运用于本土电影生产的过程中,提高技术的标准,继而细分市场。但近些年中国的合拍片走得越来越弯了,市场定位非常模糊。合拍片不仅仅是制片的合作,还有市场的合作,对于一个项目来说,第一个需要考虑的问题应该是,这部片子拍出来之后,主要卖中国,还是卖海外。想要两边通吃是不现实的,目前只有好莱坞电影有全球通吃的可能性。中国合拍片首先要考虑的还是先把庞大的本土市场消化掉。


深焦:有人说,“当下中国不缺好的导演,而是却好的制片”,您对此怎么看待?

王彧:这个话有道理,制片人的角色决定了他必须是一个项目的CEO,既要懂经营,又要懂艺术,甚至还要懂法律。就中国来说,自2002年民营公司开始从事电影拍摄开始至今刚刚十多年的历程,而我们大部分制片人确实是没有经过专业化的训练,也没有得到足够的时间的磨练。但是你说的这句话我也不全同意,因为中国不止缺制片人,也缺编剧,也缺副导演,也缺专业的发行人,在所有的技术工种上都是缺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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