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专访:进荣向我走来
老兵专访:进荣向我走来
昨晚成都下了一夜的雨,正好应验了杜甫先生的那句老话——好雨知时节。
早上9:00,我还躺在床上,手机响了,一看:龙进荣来电。 “副班长,怎么想到一早给我打电话? ” “我昨天下午到的成都,想问一下,你做的老山三十周年活动的光盘是不是能给我一张带回去?”
看来咱们1连的人是有点与众不同,看来他是铁了心非拿到不可,这已是他第二次向我发出请求。 进荣是咱们119团的老兵,84年老山作战期间担任1连3班副班长,全程参与了119团从进攻到防御的老山作战,战中吃了不少苦。打完仗就退伍会家——贵州剑河县一乡政府工作了。
第一次看见他,还是今年4月份去云南,在咱们119团杨健干事的照片上。他和他们一营教导员李玉学【在7.12作战中牺牲】及其他战友站在战壕里拍了一张合影,他背着枪站在照片的最右边,个子虽然不高,但其敦实的形象和从容的表情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既然人到了家门口,得赶紧起床去碰面。 起床、吃早餐,然后背上拍摄器材,冒着小雨出了门。
开出租车的小伙子听说我要去锦里东路18号在水一方商务酒店,坐在驾驶室使劲想了足足半分钟才想通:喔,该这样走。 三下五除二来到他下榻的酒店6楼7号房间。 见大门紧闭,我大喊一声:“龙进荣,开门!” “来了!” 哈哈,标准的剑河口音,正宗贵州老乡味道! 开门一看,这家伙怎么和我在照片上看到的1连3班副班长有点不一样呢? 进了房间,我说:“下午你要走,时间紧,咱们边拍边聊吧。”
这时的进荣看到我架起摄像机和话筒要拍他,用迟疑的口气说:“我不是很想拍这个。” 我说:“你担心什么?” 他答:“怕泄密。” 我说:“你一个副班长,能知道什么机密?就你手头那几个人,知道的那几个阵地编号吗?大家都知道的,不用担心,大胆说。真要是说了什么机密,我为你保密。” 犹豫好一阵过后,进荣面带难色的说道:“既然你都来了,我还是讲嘛。不过有些东西我不说。” 我说:“好的,尊重你的个人意愿,有保密意识是好事,分寸你把握吧。”
于是我们开拍。 不愧是119团的副班长,班务会开得多,他的讲述很流畅,30年前的事记得也很清楚。 我问他:“打仗害不害怕,看见那么多战友牺牲,想没想过自己会有危险?” 他说:“从来没想过,在阵地上每天想的都是如何完成任务,防止敌人偷袭。开始上去的时候不熟悉情况,有点乱。打了一段时间过后,阵地和枪炮声都熟悉了,一听就知道有没有危险。提到死,从来没想过。现在听不到枪炮声还有点不习惯。如果还让我去打仗,我还去。”
哎呀,这家伙简直就是战争贩子嘛,真奇了怪,打仗还上瘾了。
我说:“有的人是仗越打越怕,你怎么就一点不怕呢,看见人死了也一点不怕?” 他说:“有哪样怕的,不就和小时候上山撵山羊差不多嘛。” 牛!他这句话的确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看见大人扛起火药枪上山打猎的情景。 又问:“作战期间有没有担心或者害怕的事发生过?” 他说:“担心的事倒是遇到过一回。就是4月28日总攻结束后的那天晚上。我们1连占领阵地后,把牺牲的18名战友集中摆放在阵地上,当晚只有我和另外一名战友在那里守护。人太少,担心越军来偷袭咱两扛不住。嗨,运气好,那晚上他们没来。”
我再问:“打这一张立功没有?觉得是亏了还是很光荣?你怎么看这场战争? 进荣的回答很朴实:“我在战中加入了党组织,功没立上。有时候想起打了那么久的仗功都没立,心里是有点那个。但都过去了就算了。国家需要打就打嘛。” 我说:“你干掉几个敌人?” 他说:“不知道。” 我说:“7.12越军大反扑,打得那么凶,你们又在最前沿,你至少开了不少枪,从坑道里往外面甩了不少手榴弹嘛。他说是的,估计有打死的,但到底打死了几个确实不晓得。” 这就是119团的兵,这就是龙进荣,一个地地道道的贵州黔东南苗族山里人,不懂瞎编,不会说谎,一是一,二是二。
第二天军工上到阵地,看见牺牲的人那么多就诉苦,说当官的又不动手,全部要我们搬下去,太累了。他就说,不搬不得行。
老兵都知道,老山作战最危险的是步兵,最苦的是军工,最了不起的是炮兵。 在打得最激烈的时候,一名军工一天要往返老山四次,向上送弹药给养,向下运烈士和伤员,途中还有越军的炮火、雨水随时“伺候。”
今年4月我和杨健干事上到662.6高地,感受就是:就算你啥事不干站在那里,一会就汗流浃背。气温实在不低、太闷热了。
进荣还说,他们班立了集体一等功。他们班的战友回到地方后基本上都安排工作了,得到地方政府的照顾,很感激。
在进荣讲述战事的过程中,透过他的言语,我渐渐品味出几点来: 不善言谈,但对祖国无限忠诚; 当年只有21岁,但不怕死,不畏难。 从来没有想过个人得失,一心只装着士兵的使命。
看见他,我脑子里总在冒出一句话:这就是共和国的基石!
进荣和他的战友真的像歌词写的那样:“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个无人知道的小草......”乐于奉献,甘于寂寞,真的太了不起。进荣,向你敬礼! 采访很快结束了,我请他坐在房间的窗户边拍照。 在我给他整理服装的时候,看见他的西装左上方有一个洞......
在成都工作的罗永明是他的同乡、同学,采访途中来到房间。看见进荣拍照时露出了笑容,他感叹的说:“我从来没有见他笑过,今天还是第一次。”
这让我想起美国越战老兵蒂姆.奥布莱恩写的《士兵的重负》译后记里的一段话: “任何一个即将走向战场的人、正在战场的人、从战场归来的人,除了背负的行囊,他们内心都承载着爱情、思念、眷念、祈祷、渴望、寂寞、彷徨、恐惧、惊愕、懊恼、悔恨、内疚、忧虑、悲痛、绝望、疯狂、回忆......是的,打仗的行囊可以卸下,战争的硝烟可以散去,肉体的创伤可以治愈,而这些情感却时刻萦绕在他们的心头,难以磨灭,这些情感造就的心灵伤痛永世难平。”
拍完照进荣对我说:“你好厉害。我照相从来不笑,今天你把我逗笑了。”
我心里明白:在我和进荣的心里,盘溪、119团,早已成为我们心中青春年少时共同的精神家园。 他的笑来自战友相聚的喜悦;来之战友沟通的坦诚;来之多年背负的负荷得以瞬间放下。而我的几句玩笑话只不过是点燃他情绪的火柴。如果一个人内心真是一块冰,即便我手持火把,又能如何?
当然,为老兵拍一张他们喜欢的照片是我一贯的愿望,只要有机会,我都会尽力去拍。让老兵笑从心起,得到一丝暖意,多好啊!
我想,无论是在血肉横飞的战场,还是在地方工作他经历了怎样的磨砺,进荣的心里一定装着一个非常丰富的世界,只是这个世界他难以言表,甚或欲言又止。中国参战老兵和美国大兵比起来所承受的重负一点不少,只会更多。
临别时我们紧紧拥抱,他反复对我说:“有时间一定要去剑河玩,去他家里坐一坐。”我说:“好,好,好!”
感恩老天让我在成都与进荣相遇; 感恩老天让进荣走进我的镜头,让又一份珍贵的老山记忆得以留存。 真心希望:我亲爱的战友——进荣,笑颜常开! 由衷期盼:所有美好与进荣和他的家人结伴同行!
向全体参战老兵再次敬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