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时代和我-李安与龙应台对谈(文字版奉献)

2013-08-12 17:56
2013年5月10日,李安回台湾接受总统府颁给他最高荣誉奖,并与文化部长龙应台进行了一次对谈,其中有他的人生、经历、对电影艺术的态度及表达。

长达2个小时的视频,很多真心喜欢李安的朋友看完了这个视频,很多只为李安名字的博友也转了这个视频,小编本人也算是爱戴李安的大众之辈,在整个谈话中听到不少有价值且温暖的话语,这些话语,想必对创作者、对欣赏者、对持续探寻艺术可能性的年轻人都会有或多或少的指导意义,所以私下整理成文字,在这里分享给大家,为电影里曾经触动我们内心的东西,也为这个行业里默默奉献的工作者们打气加油!



现在还有电影在拍已经谢天谢地了

李安:其实你刚才在问我,很想讲一个,就是说我的朋友里面,有多少都是做电影的,从同学跟我一起成长的朋友,真正做电影的没有几个人。其实我们回来领奖,有电影在拍,已经是很谢天谢地,我感觉很幸运了。没有敢讲奥斯卡奖,一等勋章,我觉得一方面老天对我的厚爱,观众对我的厚爱,一方面也是我的责任,拍电影是非常幸运的事情,我很少想到有比拍电影更有意思的事情,这一点我们很幸运,也是很辛劳的事情。因为你要做出来的情境,都是你想象出来的,哪有那么好就给你制作出来,你觉得不如愿的事情,是十之八九,你常常会觉得事情是逆着你来的,所以工作非常的辛苦。能够做,其实已经很幸运了。做不好,做不到,其实是应该的,受到很多荣耀,我觉得自己好像有一些责任,我十几年以前,就很不想再做了,我拍到《卧虎藏龙》的时候,觉得我真的是受够了,有的时候。可是看到观众对电影的反映,还有我自己对于空闲时间,有不少怎么做,日子怎么过我也不晓得,我想在家也多呆几个月,她会把我扫地出门,把我踢出去,她会受不了,赶快出去拍片,受不了了。我这个人命就是这样,就是应该开电影。我觉得我受到这么多的厚爱,很多人喜欢我,喜欢电影,当然也有人不喜欢,喜欢的人总是很多。
我觉得我有这个责任,把我的天赋尽量发挥出来。拍电影不是只有天赋就够,我觉得天赋可能占50%都不够,机遇,还有你的个性占了很大一部分比重,就是各种机遇条件,我碰不到太太,我也不会继续,我碰不到我在以前,我在纽约的搭档补足我的不足的话,我也不会做到今天,就是很多的条件,它都要搭配到了,正好这个你这个命运,轮到我做,那我就要好好做,不然觉得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我的命运,也对不起很多观众的期待。
我从十几年前拍前,就常常拍到一半,就很不想拍了,觉得在干什么东西。可能慢慢慢慢又找回路子,又找回它的意义,我就还在拍,我下面还要再拍,像拍的这么困难的片子,我常常拍到一半,也不止一半,很多次都想说,那么干嘛,那么折腾人,到底是为什么东西。这个片子拍完以后,回头是岸,再也不要拍。其实我拍第一部电影的时候,就有这种心情,那个时候真的很苦,一人部队,太太又在生病,我还没有拍以前,我就立下志愿,就是说以前都在批评人家的电影,我还没有开拍我就说,我把这部片子拍完的话,所有的人,只要他把片子拍完,我都很尊敬他,我不会批评他。我讲这都是我的命了,包括我今天得奖这些东西。从以前新闻局得奖,苦哈哈,新闻局的人帮我出机票,我才能回来拿奖。

电影能帮你在荒谬的人生中整理出一个章法

李安:我想有很多年轻的朋友,可能对艺术有兴趣的,所以我们做艺术,是被人家看的,不是看着人。我儿子喜欢表演,我说我做这么多年,我对表演有一个新的体验,我觉得表演好像不是performance不是表演,而是revealing,而是你曝露了人性中的什么东西。所以我不愿意我儿子做这一行,因为做那个需要很大的勇气,有时候会很痛苦的,就把自己显摆出来。这些东西常常是无意识的行为。加上今天演讲,我都要讲出一个所以然。我就尽量了,我这个人很老实,大家问我问题,我尽量回答。
不过在艺术里面,能有机会拍电影,还有很多人喜欢看电影,我觉得其实电影能够帮你在杂乱的人生,好像毫无意义、荒谬的人生里面,在杂乱无章里面,帮你整理一个章法,讲出一个故事。大家觉得,我们可以分享一个人生的意义,可能感觉不到那么孤独。

害怕离自己文化很近的题材

龙应台:我觉得《色戒》会不会是离你最近的一部片子?
李安:离我害怕的事情最近。其实所有的国片都会,只是我自己功力越来越多的时候,我要想探讨的东西会越深,就会越害怕。只是自己越会做的时候,其实那个害怕的心更强。我在做前三部的时候,其实没有很多,只是想把片拍好。心里负担还没有那么大。那个电影,我觉得挖到的东西,就是感觉上还没有那么深。到了《卧虎藏龙》我还是觉得说,挖到一些禁忌的东西,那个心理压力就开始会来。
李安:对,《Life of Pi》其实比《色戒》难很多很多,这个电影的难度,不管从艺术上来讲,还是技术上来讲,难度其实是非常高的。我如果用中文说的话,可能会比较碍手碍脚,结果我还是要做艺术,我还是要把自己摆开,只是说比较痛苦一点。不管轻松也好,痛苦也好,你的目标在那个地方,你做艺术的人,不管怎么样,就是要到就是了。轻松也好,痛苦也好,都是要做。《Life of Pi》虽然它文化跟我不是那么近,可是它最根底的东西,我会做它,就是会有感应,不管是中文的、英文的,就是人存在到底是什么东西,什么叫做有意义,什么叫做信仰,这些东西还是需要深思,需要去体会的东西,就是我本体存在的这种感觉,是绝对要放在里面,这个没有什么中外之别,只是说它有文化,我做一个印度少年,跟我没有什么关系,我比较好做。当然在做别人文化的时候,你要勤快一点,要学人家,要发挥同情心,同情心不是说可怜人家,而是说相同感情,就像演员一样,你要把自己放到那个角色里面,就想,如果是她的话,她怎么想,我又不是女人,大家说你怎么拍同性恋人,怎么拍女人,我在前一部电影里面有拍吸迷幻药,我小孩子说,爸爸你应该试试看,你不试怎么知道呢。
龙应台:你有没有试呢?
李安:我本来是想试的,我想也死不了,吃一下有什么关系。后来小孩一讲,我就板起脸,就是不行。后来连我太太都说,试啊,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更不要试,我说我就要拍出来,而且是拍出迷幻药,电影史上最好的一次拍迷幻药,我把它拍出来,电影就是电影,跟真的不一样。我就跟他说,我不是女人,我不要经过变形手术,我就拍这么多女人的电影,你们不要跟我罗嗦。当然这是好玩儿的事情了。我讲个例子,电影不管它是怎么样,它不是真的,你只要把它做出来就好,你做出来电影的手法,就是你对电影本身你的技术要够,你对那个语言的表达要够,那个几乎跟你的体会是一样的。就像演员也是一样的,一个真的人,你如果不是演戏的人的话,今天我摆一个camera,让你演文化部长,你可能演的没有我像,就是说表演是很重要的。演员是这样,我们拍戏也是这样,我们对电影这个媒体要了解,对人性的通性要了解。然后很多东西,其实文化的差异,生活体验的差异,可以用同情心,可以用表演的方式,你就可以把你的魂,放在别人的身上,也可以反过来用,因为我尤其在拍《色戒》的时候,我有一个很深的体会,就是张爱玲的小说让我有一个感觉,其实真实的人生,我们是在作假的,你真的看到我们的行为举止,其实是作假的,反而我们在演戏,说别人在做,因为你不要面对他,王佳芝说,这个王佳芝这个女人要做杀手,所以我要穿扮的很漂亮,我要讲爱情,我要吸烟,我要很迷人,当她演进去,才发觉,其实那个才是真正的人。我做电影也有这样子。我觉得平常我们在社交里面,一定要比较文明,你不文明,不讲道理,不讲逻辑,我们没有办法沟通的,大家都早就互相砍杀完了,根本不能生存,你群体要生存,一定要有一个条理,一定要有文明,在这个里面,就会有压抑,就会讲谎话。我明明很讨厌那个人,或者我很嫉妒他,但是我要讲我很爱他,就讲这些东西。从夫妻相处,家人相处,一直到跟群众的相处,都有这套东西。

戏假情真

只有在假装,演戏的时候,所有假的东西,我们讲虚实相间了,实的东西,实相其实是虚的,虚的东西,反而是我们最本体的东西,
所以原来像我爸爸,因为他不懂这个道理,他觉得演戏这个事情,好像是假里假气的,不太规矩,那我现在觉得说,我觉得演戏的人是很勇敢的人,他其实摸到真实了,反而很多我看真实的人,是比较坏的,比较虚伪的。只有在戏院里面,你把灯都关掉,你把灯都关掉,在一个黑屋子里面,一堆人在里面看一个假的影像的时候,我们才能触碰到,其实我们本体真实的东西,其实它是虚幻的。这是我拍戏原来的一些体验。所谓戏假情真。虽然我处理戏剧,在一般社会的感觉上面,是作假的。可是我觉得这个作假,其实是我对真诚的一个要求,对我们的追捕,我觉得只有这样才敢面对,人生真正的东西是什么。它是在一个无意识里面,我们没有办法控制,我们没有办法把它讲出来一些秘密,我们透过艺术,透过演员表演,透过各种形式,各种假的形式,假借出来,哦,别人是在做这些事情。我们透过那个来沟通。我觉得这个沟通比言语可靠,我相信这个东西。我相信那个是大家真诚内在的一种沟通。我很珍惜,我很可贵,只是常常在里面打转,做的时候,感觉心神上面很累,很耗神,会受一些内伤。其实我常常要出来做一些公众的活动。对我来讲,就是像受训一样,就是访问,形里如一,其实我真正该做的事情,因为我的天分在拍戏,我应该努力的去拍戏,希望大家跟其他做电影艺术的一样,跟大家有机会在戏院里面,或者在荧光幕上,做一些心灵上的沟通,这个才是我应该真的用心在做的事情。

民间机构与政府  对电影工业的作用

龙应台:我们现在很缺的是那个工业的环境,因为电影是个工业嘛,它中间有很多的环节,它没有建立起来,我们是非常的弱。如果再细追的话,可以问说,美国的电影工业特别强,那要让工业体制变得好的话,民间的角色跟政府的角色,美国可是一个连文化部都没有的国家。
李安:对,我的同学,拿到新闻局的奖,全班同学只有我一个人做导演,所以某方面我是比较幸运的,美国没有政府支持,政府支持不会支持你商业片,它一定是有社会议题的,总是跟社会议题有关系,它补助你,都是一些很偏门,它不会主流的,戏剧性、娱乐性的东西,那个它就有钱赚,就一般的工业,政府不需要补助。这是美国,所以对于一般人来讲,他其实没有我幸运。台湾需要政府辅助,因为本身电影工业,赚钱的就不要辅助了,没有赚钱的,你不辅助他,不帮他度过一个小月,他可能就没有了。很多除了美国以外的国家,都会补助它们的电影,辅导啦,热的时候补一下,强的时候,它去赚钱了。你要鼓励他的话,有鼓励方法,包括减税这些方法,他有很多种鼓励的方法,让他去有这个动力去做。政府总是一个辅导的角色。

不要小看讲故事的人

龙应台:当你在说,我不过就是一个说故事的人,指的是什么?
李安:因为我好像常常得奖有一些光环,大家觉得很了不起,我觉得有点儿承受不起。因为我只是说故事,把电影拍好,把电影拍好,对我来讲不是很困难的事情。所以我觉得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没有像人家觉得怎么样,因为我本来就擅长做这件事情,我就是这样做,大家说你怎么拍英国的戏,对我来讲就是每天把该做的事情做好,后来它就出来了。我做了《理性与感性》以后,我那个时候拍《理性与感性》英国文学,演员工作人员都是英国顶尖的,我英文,整个句子都讲不准,以前是这样,磕磕巴巴的,我都能做出来。我想电影没有什么不可能的,所以对我来讲,我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我不希望大家觉得说,得奖什么什么的,有什么光环,因为这种对我来讲是一种压力。所以我有那种心情。另外我想说,他们叫“潜台词”,就是潜在也在传达一个讯息,你不要小看说故事的人,因为我受到很多人的重视,我希望别人对于说故事这件事情,不要当儿戏,它其实对我来讲,是很有意义的一件事情。

演员的表演天赋?有没有一个电影神存在?

龙应台:当你在处理华语片,距离你比较近,跟非话语片的时候,你的那个逻辑跟组织结构运作的过程,你觉得完全一样,还是说会有差别?
李安:没有什么差别。但是那个东西没有办法言传的,观众他感觉到,他会感动,不一定是哭的那种感动。他就是会被你抓到,然后说不出来。当然说出来的时候,跟你想的其实也不太一样,每个人的说法不一样,他们会去讨论,但是那个电影就成立了。有时候不见得打得中,你一样的辛苦,一样的努力,一样的有天分,他不见得有观众,我们讲的是观众缘,包括一个演员,他是不是一个明星,你看到他,你就帮他演,不光是演技,像我挑演员也是一样,我不是光挑她演技努不努力,人好不好,甚至漂不漂亮,都不是。你看她那个脸,是不是脑子就开始演戏。有一句话叫祖师爷赏饭吃,就是说她是长那个脸,就是你看到她,比她还急。那有的人演死了也没有感动。很不公平的,学表演的,你们演舞台剧,你们演的再好,可是一到电影里面来,那个皮相,有的人什么也不要做,观众帮他演,我看到很多例子,真的是不公平。人比较好的,更用功的,更有天分的,更漂亮的,拍不出来,白搭。我以前不相信这个,片子越拍的多,我越不得不信这个邪,就要跟电影屈服,电影它常常会教你,我讲电影神了,或者什么,它会教你。你不虚心的听,你觉得自己怎么样怎么样的话,你就会受到当头棒喝,观众就会告诉你,很奇怪的事情,这个东西永远学不会。你要有决心、毅力,要有天分,这些都要有。可是最后你还要很虚心的,这个电影的命怎么样,你要多问问人家,我很多东西做起来都很有把握的。像我选演员,尤其是主角,我一定要问问人,你看他是什么感觉的,喜不喜欢,甚至亲眼看还不算,要拍一拍给人家看,我们叫试镜,看大家反映怎么样,5个、8个,大家都讲了,你心里还是不踏实。真的不晓得演出来怎么样,我到现在还算蛮幸运的,可能我自己慢慢有眼光了,我常常挑新的演员,我最近这三部戏,不是第一次当主角,就是第一次演戏的。像汤唯,她那个样子,在大陆以前根本没有人喜欢,电视剧都没有人找她,然后考电影学院三年,大家说她那个样子没有人看,把她分到导演系,她是念导演,其实她想做演员的,我就看中她,我觉得她的气质很像以前国文历史老师那种感觉,现在年轻人都没有了,两岸三地都找不到,然后听她讲话那个神情,可是她上不上像,我就不晓得了。像章子怡,我一看她,我知道她很上像,真的很好拍,怎么拍都成,什么光打下去都行。汤唯就要用一些技术,比较没有把握。可是我有感应到。她后面的那部片子,他是美国蛮有名的戏剧演员,讲笑话的,可是他也没有演过戏,从来没有,我是从零教起,现在这个派,就是一个高中生,他陪他弟弟去试镜的,结果人家说你也来试一下,结果他是男主角,从来没有演过戏,也没有想过,他说他想学工程。可是我看他就是有那个东西。其实电影他真的比人大,你不谦卑,你没有办法。你不听它的话,真的是没办法。

---------------------------------------------下面是答观众提问----------------------------------------------------

关于文化冲突

李安:我不晓得对各种文化有兴趣,我原来并不是这样。我想可能对冲撞比较有兴趣。所以我老是找不太协调的东西,在协调过程里面看一看,我真正的兴趣是戏剧,那戏剧就是冲突,通过冲突,你不晓得怎么办,像我们中国是讲和谐、协调。西方人戏剧,讲冲突。它冲突冲到最高点的时候,你不晓得怎么解释的时候,你的精神、情绪得到一种抒发,一种奔放,它是这样一个来头,所以我们拍戏,讲戏剧,很难赢西方人,戏没有它好看。正好我是中方的文化,东方的哲学,可是我还有生活体验看法,可是我的天分正好是在西方,我两个都用上去。所以冲突、融合、协调一直是我有兴趣的。其实那个文化,我到那个戏拍完,我都没有什么兴趣,我找新的冲突。现在我就在想说,什么还没有冲突过,我现在要跑到中东去拍戏,我下一个电视剧是现代的中东的一个宫廷剧,有很多斗法,这种戏。在里面有冲撞的东西。因为它跟西方有冲突,本身有冲突,有很多的冲突。所以我想我比较对冲突有兴趣,因为冲突里面,你会看到一些人性,人性你好好的过日子,你看不出来,大家都很好。只有在冲突里面,你应付到你没有办法应付的时候,你那个本性才会曝露出来,因为你没有办法的时候,样子就出来了。其实我是在找那个真相。那文化冲突一方面本身一辈子都经历,我们外省的人,到台湾有文化的调和跟冲突的问题,有一个外人的问题,外省人。到美国就做外国人,后来回到父亲老家,母亲老家,我们也是外人,是台胞,所以一辈子感觉是外人,总是有文化的协调冲突在里面。我现在在美国也做适应了,也做很多委员什么的,可是我碰到美国人,有些生活上的,文化的那种冲突,还是存在。没有办法调试,因为它毕竟不是我先天的一种文化。
我回头我做了一点西片以后,我去拍《卧虎藏龙》,我同样会把外面的东西带进来,对于我原来根深蒂固的文化,也有一个冲突,也有调和的过程。这是我生活里面自然的发展。其实我对文化很多东西,并不是那么感兴趣,我只是拍电影。哪壶不开提哪壶吧,戏好看为重。我还是对人的基本性格跟相处之道,这个东西最有兴趣,但它跟文化有关系。

关于大陆的电影工业

李安:大陆我没有那么熟,所以我很难讲。我在那边拍片,拍第一部片子的时候,很吃力。那个时候刚刚有一个接外片的机会,就是《卧虎藏龙》的时候,各方面很生。到了07年以后,我拍《色戒》的时候,很多同样一组的人,很熟了,已经跟外面接轨了,很熟了。所以就做的很顺利,就一点不吃力。导致题材的本身让我很吃力,可是拍片都很顺了。所以它的工业基础形态已经有了。我觉得大陆最大的优势是市场好,当然很好的片子还没有。
是真正我们觉得,这么大市场里面,应该产生的还不是很有,就是有卖座的,比较代表的,就是目前。
创意上面,我直截了当的讲,大陆在过去有一段时间,其实没有文化跟电影的,大家都在发展,不管你发展的好坏,像台湾、香港,其实我们在这边做一个次好莱坞文化的,比较低层的电影发展。当然终究有好作品,一直到差不多了70年底、80年初,才有艺术片的出现,香港也差不多,香港稍微早一点。不管它怎么发展,它总是在慢慢的文化的熏陶,电影市场,一直有这个机制在里面。即使是次好莱坞文化,它也是一种文化。大陆有一段时间是挺折腾的,就是说市场跟文化的交流,在滋润上面是比较苦的,突然现在市场有了,钱有了,这个电影的语言,观众基本的东西,它不像好莱坞一样,它可以卖很多的票价钱,可是基本的这种观众跟电影关系的合约,品位在什么,文化在什么地方,其实还在摸索阶段,前些年因为有港台的电影,从那边吸收了很多,艺术片不太一样,你像80年代出的这些艺术片,其实非常的出色,可是它还不是市场机制,就是通俗口味,不是这样来头的电影,它是个别的电影,有非常杰出的作品。动人、艺术性上面,还有在影展艺术院线上面,非常出色的作品。可是现在进入到一个市场机制的时候。普遍老百姓看的电影是什么东西?这个电影文化,我觉得还没有真的确立,你跟好莱坞一百多年的发展,包括我们这边几十年,香港的发展更好,它各有各的故事。这个我觉得其实不要急,再过一下子,它的品位,观众的口味在什么地方。它的文化的制约,大家约定俗成的这种习俗,所谓的文化,它自然会产生,大陆有足够的市场,它可以跟好莱坞抗衡,跟世界各地抗衡。我觉得我很鼓励大家在大陆尽量拍好片出来,观众会要求,然后慢慢形成一种约定俗成的公约,大家会有一个公约数,那时候文化的底气,各方面都会出来。它会督促电影工业,我觉得会往好的方向发展。现在还是比较乱,可是很卖座,我觉得这个都是好事情,很多卖座的片子,很蓬勃,很发展,它总会有出路。我觉得基本上是,很积极很有希望的。

关于拍电影的初衷

李安:初衷没有,我只是想拍片。我在写《推手》跟《喜宴》就是反映我自己的家庭,还有我自己的心情,没有人给我剧本,我只好自己写,我就懂得那么一点东西,我坐在家里面,我就写了,那个一拍完以后,我就在外面找体裁,找吸引我的东西。初衷我没有,你要问我初衷的话,我要反省我原来是怎么样,其实我有一些反省,电影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样做,我才对得起良心,才是做最好的东西。我刚才讲,就是说真诚,我觉得艺术讲真善美,我觉得第一个是要真,你真的话,其实你在形容很丑陋的事情,很不人道的事情,它都有善跟美在里面。另外一个初衷的话,就是求真,只是我过去比较没有意识。后来拍老道了,自己感觉到说,要敦促自己的就是说要真,所以我常常接拍不同的体裁,因为同样的体裁,我驾轻就熟了,我可能就不够真了,就是对我自己挑战不够。我会有这种心情。

艺术片和商业片

李安:艺术片、商业片,我自己并不太这样区分。有的人觉得我低成本,我就觉得很高贵,我以前拍学生片,拍《推手》,我比他们现在做低成本还要低成本。所以我也做过,或者手摇这样的话,觉得很震撼,多有活力,我也不吃那一套,学生弄不起三角架,我就拿着,我用的也不比他差,所以那个我也不服气。你就是把电影拍好,如果你是艺术院线的话,你就认命吧,你就是艺术院线。如果你这个人就是比较熊一点,你喜欢的东西卖座的话,你就走那个方向。我自己的经验很奇怪,我自己觉得比较艺术的东西,在艺术上面考评,各方面都比较好的时候,它也比较卖座。所以我没有那个问题,我也不需要去想它,我去想它的时候,我觉得反而比较作假,我觉得你能够有机会,把自己最想做的表达出来。你会找到自己的路子。然后你就忠实做,这是我的建议了。当然我比较幸运,我可以找我自己擅长的东西去做。我有一个要提醒,别人的反映对我来讲还是重要的,我要知道这个片子下去以后,落实到观众的时候,它是怎么样的,他会给我一些讯息。我有时候要顺着那个讯息去做,我觉得电影光自己想不够。我觉得需要有一些交流,才活跃起来。

少年派  你相信哪一个故事?

李安:我常常在宣传的时候,常常大家会问我这个问题。然后我问出来的话,另外一版就错了,不行。这个东西没有对错,你自己的选择。我的选择我不能告诉你,可是我可以告诉你说,我不只有两个版本,就是说我在设计这个片子的时候,我觉得好像在设计一个电子游戏,你们大家来玩儿,我设计一个软体,我把各种可能性提供给大家,我可以想象到,大家可以怎么想的话,我的结尾跟中间,都要让那个理论的人,那个想法的人能够自圆其说,然后大家能够辩论,这是我要做到的,这是我的工作,我要做到。我自己当然有一些感应了,我觉得其实两个都不是,我在看那个书的时候,我两个故事都不相信,我都只相信一半,我既不相信第一个,第一个他到岛上的时候,我绝对不相信,不光是不相信,而是绝对不要相信。第二个故事,到一半以后,我觉得他只是要把那些日本人赶走,随便编出来给他们的,所以我也不相信。因为他不需要那么残酷。这是我的感觉。当然我做电影的时候,我是在做一个电影,不光是我的感受,我给大家有各种机会,来研讨,来争辩。我觉得其实哪个故事真实,对我来讲其实不是那么重要,我觉得人生本来这两个故事都是有的,有时候你靠这边,有时候靠那边。我只是有一个感觉,像我刚才讲的,你不相信第一个故事的话,日子很难过,人生有信仰还是比较日子好过,过的比较充实一点,我们毕竟是有灵性的动物,不光是现实,也不光只有生存,因为那个是蛮残酷的。我觉得有一个是他爸爸做代表,另外一个文化跟信仰的部分,是他妈妈做代表,就像一个人一样,要有父亲,要有母亲。我觉得你分析这样可以。可是你在检视拟人生的时候,你没有第二个故事的话,你没有办法存活,你没有第一个故事的话,你会疯掉,我觉得都需要吧,这是我个人的感觉。我在里面还藏了很多东西,不只是这两个故事。

本文为作者 陈乐 分享,影视工业网鼓励从业者分享原创内容,影视工业网不会对原创文章作任何编辑!如作者有特别标注,请按作者说明转载,如无说明,则转载此文章须经得作者同意,并请附上出处(影视工业网)及本页链接。原文链接 https://cinehello.com/stream/243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