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金马影展 星光讲堂:李康生谈蔡明亮与李康生的合作
我想这应该是非常冷门的一片访谈,李康生,蔡明亮这两位一直和商业没有什么关系,片子也是一直很奇怪,一直被人说“不会表演”“不会剪辑”“不会摄影”。但是他们在电影上的地位是一直不可被否认的,在影迷圈里,他们也一直被追捧成大师级别。这是一篇非常棒的访谈,谈到了许多蔡明亮电影现在成为这个样子的原因,以及蔡明亮的导演习惯,还有电影受到哪些影响。文章来自:金马影展 星光讲堂文字实录,金马影展官方整理
闻天祥:在这里又看到自己演出的第一部电影,感觉如何?
李康生:我大概七、八年前在南特影展放蔡导回顾的时候有重新看过这部片。这次的修复版其实都还不错,就是有点太亮了。看到自己的感觉,我看到有很多奶油小生出现,还有很年轻时候的工作人员。
闻天祥:其实不只是你,看到陈昭荣、王渝文,突然有股时光荏苒的感觉,猛然一想,这部片子已经是二十二年前了。去年你入围金马奖,在做入围者的访问拍摄计时,你突然幽幽讲了一句:"你们知道吗?我上次入围金马奖已经是十九年前的事了。"我才突然意识到时间过得好快。如果把蔡明亮导演的作品当作台湾或台北的地志学来研究,会看到建筑与地景的变化、甚至消失,都被保留在他的电影了。我记得当年第一次看这部片,是在在真善美戏院楼上的中影试片室,非常的震撼。没想到我再熟悉不过的场景,竟然可以蕴藏这么厉害的的观察,它的出现,不只标示了台湾新电影之后,另一股创意的崛起,也推荐了不少新面孔,包括李康生。江湖上传言已久,说你是在电动玩具店门口不知道在把风还是做什么的时候被发掘的。能和我们聊一下当时被发掘的情况,是在西门町吗?
李康生:其实那时候我是混公馆的,我在台大附近的大世纪戏院旁边有家电动玩具店,叫"火狐狸"吧?那时候本来是打算要重考,打算在上半年先赚一些钱,所以找了一份随时可以离职的工作,下半年再去南阳街继续补习,我上半年就在那边打工。那时候蔡导刚好在东南亚戏院看完大卫林区的《我心狂野》走下来,就问我要不要演他的电视剧,那部电视剧就是《小孩》。但他那时候问我要不要演的时候我其实很怀疑,因为他那时候相当的年轻,看起来也不像个导演的样子,所以我爸爸当天晚上就打电话到他们公司去,问他这件事是不是真的。隔天,我叫我朋友陪我一起去试镜,结果第一天试镜他就叫我去打一个小孩,因为我在《小孩》里要饰演一个勒索国小生的高中生,所以那天他就把我拉到办公室旁边的走廊,叫我打一个小孩。
闻天祥:你就真的打下去啊?
李康生:我那时候是满凶的。
闻天祥:那个小孩后来有健全的成长吗(全场笑)?
李康生:有有有。
闻天祥:所以你们是先合作电视单元剧,然后才有《青少年哪咤》。
李康生:嗯。《青少年哪咤》的背景,其实跟我的成长背景很像:父亲是外省老兵,母亲是本省人,夫妻俩年龄差距满大的,差了有二十几岁。
闻天祥:所以你的意思是说,其实蔡明亮导演在编想这部《青少年哪咤》的故事和剧本的时候,已经把你真实的这部分参考进去吗?
李康生:有部分。
闻天祥:一开始面对镜头,有没有适应上的困难?或者说,你的表演跟导演的指定或要求,在一开始的时候会有冲突吗?
李康生:刚开始的时候,我完全没有受过表演训练,导演说甚么我就做甚么,其实那是很自然的演出,有部分是在演自己。我觉得包括任长彬或是陈昭荣,他们都演来很自然,因为有部分就是从他们自己出发的。
闻天祥:你们有没有一起被送去哪里去做演技训练?
李康生:就是一起相处,我们那时候常常在一起瞎混。但是真正一起受训,是因为新闻局,为了要能够上片,我们需要有演员证,所以我们有去上过中影特别为我们而办的演员训练班。
闻天祥:所以学员就是你、任长彬和陈昭荣?
李康生:对,还有王渝文。
闻天祥:所以这个特训班的目的只是为了要拿到演员证?
李康生:对。
闻天祥:嗯,你这么一讲又回到那个时代了,那个没有歌星证或演员证表演就不合法的年代。所以这个训练班是由蔡导来教?
李康生:不是,是罗北安老师。
闻天祥:那时候比给你的训练包括哪些?
李康生:比较注重接触即兴。
闻天祥:那时候需要考试吗?
李康生:不需要。
闻天祥:上完课就可以领到演员证?
李康生:对。其实那时候也有招收其他学员,但当然主要还是为我们而办的。
闻天祥:其实演出蔡导的作品不容易。先不论《郊游》,比方说在《爱情万岁》你必须要穿女装、翻筋斗、或是要跟西瓜演对手戏。在《河流》有暗室里的同志情欲戏,遑论在《天边一朵云》超越尺度的惊人表演。我好奇的是,每次当蔡导对你提出在片子里要做到什么程度时,你们是怎么沟通的?难道他说要什么,你就能反馈出那样的表演?有没有磨合的过程或反抗呢?
李康生:我觉得蔡导好像一直都在挑战电检制度,《青少年哪咤》的时候他就有叫我露一点点毛。其实演出这么多角色,我对演出同志的角色还是会比较犹豫,总是会觉得我自己演不好,因为我不大了解同志。在拍《爱情万岁》的时候,因为演员都是各人拍各人的部分,到了导演剪接好,我在看试片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我演的是同志。
闻天祥:你的意思是说你在演《爱情万岁》的时候,完全不知道角色暗恋陈昭荣?
李康生:对。
闻天祥:好神奇的剪接。各位不要再说蔡导的作品都没有剪接了(全场笑)。
李康生:有时候真的要看完剪接,才会完全的了解蔡导想要表现什么。
闻天祥:所以那时候你换女装在空屋里作那些表演的时候,你并不知道那场表演摆在电影里有什么功能?没有怀疑为什么要穿成这样来做这些动作?
李康生:对。但后来到了《河流》,我就非常明白了。
闻天祥:所以这是循序渐进的,要有一个过程。李康生才逐渐熟悉跟适应这样的突破了。
李康生:甚至在《青少年哪咤》的那时候,我还是在看到了影评之后,我才觉得我演的角色所喜欢的对象好像是陈昭荣而不是王渝文,但我拍摄的时候都是在想王渝文的(全场笑)。
闻天祥:你跟蔡导的合作,过程是愈来愈有挑战。但在这个过程里,你也有接演了别人的作品。比方说你演了两部林正盛的电影(《春花梦露》、《放浪》)、演了王童的《自由门神》、特别是你还在《晴天娃娃》(陈义雄导演)里演过校长,那应该算是你演过最奇怪的角色。你甚至还去香港演了许鞍华的《千言万语》。当你跟蔡导的合作成为一种非常特别而且稳固的关系,被"放出去"演其他导演作品的时候,会不适应吗?
李康生:跟蔡导拍戏的时候,我所知道的都是故事大纲。有时候,剧本甚至是前一天才赶出来,而在拍的时候,也是边拍边改。这些都和跟其他导演合作的时候不一样,因为其他导演会准备很完整的剧本台词给我,我就有所准备的演,但是我觉得这种准备好像又被限制住了。因为你有了依据、可以作功课、可以去揣摩、去发挥剧本内有的东西。但是到了现场,那又是不一样的状况,对我来说反而有些即兴的表演出不来。
闻天祥:你和蔡导的合作是从《青少年哪咤》就开始有这种即兴了吗?
李康生:一开始他几乎都是这样拍。
闻天祥:你就一直逆来顺受,没有想说"电影都是这样在拍的吗"?
李康生:应该说有互相影响。像我刚看完《青少年哪咤》,我发现我台词好少,后来一路又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闻天祥:这部片应该是你演过蔡导的片里,台词最多的了吧?
李康生:对,这部没有电视坏掉的感觉(全场笑)。
闻天祥:你到哪一部片、哪个时候才开始觉得自己是一个"演员"?
李康生:应该是到《爱情万岁》,而且被金马奖提名之后,我觉得应该要更加努力。之后,我开始大量的看欧洲电影、观察其他演员,尤其是欧洲的演员。
闻天祥:在这些演员里,你有特别心仪或模仿的对象吗?
李康生:好像没有。
闻天祥:所以纯粹只是广泛大量的看。
李康生:对。
闻天祥:我觉得你的表演,至少在台湾影坛里,确实是独树一格。你刚刚有说到一个我认为很重要的关键词,就是"互相影响"。也许有人认为你是蔡明亮导演的影子,是他的代言或工具。但我认为,在你们的合作关系里,愈来愈有一种难以划分的密切感。去年看《郊游》的时候,蔡导说:"《郊游》其实就是李康生的脸在二十多年来的变化。"真的就是如此。你所有的变化,不只是外型,而是你和蔡导作品盘根错节的互相影响,已扩展到整片银幕。它已经不只是蔡明亮导演的作者意志而已,你变成很重要的养分,渗入到蔡明亮的世界里去。虽然我们在电影史上也看到很多导演和演员的名字是联系在一起的,但如此密切长久的程度却实在是少有的。即使是楚浮和尚皮耶.李奥都没有这么的密切。你自己有意识到这种相濡以沫、水乳交融的状态吗?对于这种状态,你是感到很享受,或者也会觉得焦虑,担心自己并没有被人看到?
李康生:一直以来,从进入这个圈子开始,我自己觉得这并不适合我。从《青少年哪咤》以来,因为我的外型并不是很高、也不是很帅,那时候中影公司力捧的是陈昭荣,所以他有后续发展。
闻天祥:拍了《饮食男女》。
李康生:对,中影在那之后对他有一些安排。我觉得自己不适合走演戏这条路,加上拍完《青少年哪咤》之后,我生了一场怪病,我的脖子歪掉,就像《河流》里的状态,整整歪了一年。我父亲那时候很忙,通常都是蔡导演还有剧组人员带我四处求医,去过深山、或是开车要两三个小时的荒郊野外,最后得到的都是一句话:「这个没救了,你应该是会终身残废」。我一直处在很沮丧的状态,还好有蔡导演那时候对我的帮助,带我四处去求医。那时候我有想过要放弃,有想过我外型那么不适合,而且跟蔡导演大概两年才拍一部戏,有闪过要退出的念头,可是蔡导演一直鼓励我。刚刚也说过演同志的事,我曾经和蔡导演讲过我不喜欢演同志,也有抗拒过。但应该是在我父亲过世之后,我慢慢能接受蔡导演和我讲的东西或是要我演的角色,我都尽量去配合他。这十年来,蔡导演的东西只有故事大纲,后来我也慢慢不去看剧本了,我希望在演蔡导演作品的时候,自己是一张白纸。两年拍一次戏,每次好像自己都是重新来过,感觉自己从零开始,我尽量把我的心态归零,每次都是重新开始。
闻天祥:你说你像白纸,我倒觉得是无字天书,翻开来好像甚么都没有,可是只要方法、时机对了,字就浮出来了。尤其你在《河流》之后的表演,对我而言几乎都是不可思议,连《黑眼圈》演个植物人都充满存在感。《郊游》就更不用说了,光是那场举牌唱"满江红"的戏,那个镜头对演员的逼视与挑战,或是大家津津乐道的你和高丽菜的对手戏,先不论导演的想象力,在镜头前的演员居然可以作到这步,已经是把生命融入在彼此的合作当中了。八卦一下,去年被提名金马奖,在结果揭晓前,你有多少自信自己能得奖?
李康生:典礼一个月前大概有90%,一个礼拜前有80%,揭晓前大概只剩60%了。
闻天祥:所以当时你对自己的演出其实非常的有自信囉?
李康生:演员要让人家讲得出来,有一场戏就够了,而我至少有两场:一场是高丽菜,一场是满江红(全场鼓掌)。
闻天祥:拍《郊游》当下,有像刚刚你说过演《爱情万岁》的时候,你是等到影片剪接完看到电影之后,你才知道自己的表演在影片里是这样被定义和解释的吗?还是你已经很清楚这场戏出来的效果就会是这个样子?
李康生:《郊游》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因为整个路线大概都是以我为主,所以我比较清楚。
闻天祥:蔡导在现场,让我们俩都很紧张。我还以为蔡导今天不来了,结果你就坐在那里。
李康生:他是想来看修复版放映出来的感觉。
闻天祥:不是来监督我们俩怎么谈的吗?
李康生:也是想啦,我想他应该也有话想要说(蔡明亮导演赶紧摇手否认)。
闻天祥:我们等小康讲满一万字以后再把麦克风交给蔡导好了(全场笑)。回到刚才所说的《郊游》,蔡导常会完整保留演员如厕的完整时间,但你好像曾经说过,你并不知道同时镜头会摆得这么近?
李康生:对,因为那前面杂草很多,我几乎很有把握它能挡住我。我没想到他会把镜头吊过来。
闻天祥:除了刚才讲过你对同志的角色在进入上比较困难以外,你在拍摄的过程里不会对这些表演的提议或要求有犹豫过吗?比如说,象是尺度的部分?
李康生:我觉得有必要就该露。因为像我在我自己的戏《帮帮我爱神》里就露了。
闻天祥:说到这个是否也能顺便谈一下,为什么你想要跨出演员的身分之外来作编剧和导演?
李康生:也是因为在那时候,别的导演慢慢不来找我演戏了。为了生活,我开始转作幕后。在我当导演之前,大家越来越觉得我是“蔡明亮的演员”,开始不找我演戏,为了生活只好慢慢转作幕后,我想表达一些话。
闻天祥:不过真不得了,一出手就是《不见》。但我记得原本蔡导希望《不见》、《不散》是各拍成短片就好,没想到你们拍出两部长片。这应该才会对生计带来更大的困扰吧?为什么最后变成了两部长片?
李康生:是他,因为是他先拍的。他拍完《不散》之后觉得拍太长了,但又舍不得剪,这样《不见》就不能独立出来作一部短片,所以他就建议我也拍一部长片。还好《天边一朵云》算是那时候票房比较好一点的国片,而且我们在高雄有拿到一千万的补助,才顺利拍完这两部电影。
闻天祥:你曾经提到你在和蔡导合作的历程里,部份在你生命中的真实经历可能影响了蔡导电影的内容。那你自己当导演的时候,你也会被这些曾经发生过的生命经验影响而把它带到你自己的作品里面吗?
李康生:会。我想第一次当导演一定都拍自己最熟悉的事情,而自己最熟悉的不是父亲就是母亲,所以我就拍我的母亲带着我姪儿的故事。
闻天祥:我记得《不见》在金马奖入围了很多奖项,廖桑(廖本榕)还得了最佳摄影。很多人都对陆弈静在公园里找孙子的那颗长镜头津津乐道。我好奇你当时作为一个新导演,有位监制是蔡明亮,摄影师又和蔡明亮合作过那么多部电影,又是一位前辈。这两尊神佛在你面前,他们不会影响你吗?
李康生:说不影响是骗人的,因为我算师承蔡导。就像蔡导去印度曾说的:"李康生总不可能拍出王家卫的风格吧?"我还是深深受到他们的影响,但可能在摄影方面,我比较会想用自己的方式来表达。
闻天祥:所以那颗有名的镜头,是你希望廖桑这么做的?
李康生:就是继续拍下去。因为那时候还是用35mm,反正就是把整卷底片都用完。
闻天祥:幸好那时候是35mm。如果是用数位拍的话,陆姊可能要一直跑到天荒地老(全场笑)。你还有想继续当导演的计划吗?
李康生:如果没有人继续找我演戏的话,我应该会再拍一部电影。
闻天祥:按照这样的逻辑,下次要看到你当导演,得看《沙西米》(李康生刚杀青的新片)之后有没人找你再说了?
李康生:其实有电视、也有几位导演找我谈过,但我会挑。尤其是新导演,我还是会惧怕。
闻天祥:为什么特别惧怕新导演?
李康生:怕他们不够成熟。
闻天祥:我觉得你应该是怕他们想要成为蔡明亮,才想到把李康生摆进来。但他们又不是蔡明亮,最后拍出来怕是……。
李康生:所以,还是要先了解一下那个导演的作品再接会比较好。
闻天祥:要让你点头不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李康生:如果"太有诚意"的话,我应该还是会被感动。有诚意,还有真的想要拍出好电影的话,我应该会愿意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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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众A:我想请问一下李先生,在你得到金马奖之后,会不会影响到你的戏路?或者说在得奖之后,在发展上反而有了一些限制?而在表演上,您会不会想要有什么新的突破或新的尝试?假如现在有很多角色可以选,您会想尝试什么样的角色?
李康生:我觉得做为一个演员,应该要尝试各种不同的角色。所以我不排斥演一些商业电影,不过这些电影主要的目的必须是要把电影本身拍好,而不是为了赚钱、为了市场而拍。至于我演小人物演这么多了,我想,像刘德华或郭富城他们来演小人物一定演不过我,但是我也想演演他们那种角色(全场笑),我也想开着保时捷啊、扮演大侠啊等等的,我都希望能尝试这种角色。
闻天祥:了解。刘德华拼了命也脱胎成《桃姐》,你却想试试当《神雕侠侣》的滋味(全场笑)。
观众B:您在开拍之前不看脚本或者只是看大纲,那您在开拍前会做哪些准备?在拍蔡导电影的时候,一个镜头通常只拍一次就可以了吗?如果同一个镜头要拍第二次的时候,您是如何回复到像一张白纸的状态?您的表演有没有什么养份的来源?
李康生:养份的来源大部分是来自生活。可能平常就是多看电影吧,但是要选择好的电影来看。我只能说,在日常生活中培养好的阅读或观影习惯、多看一点,慢慢地它会在无形中变成你的养分。我在拍蔡导的电影前不需要作太多准备,一旦有所准备,反而会给自己很大压力,而且在演的时候不容易放松。其实演戏最重要也最需要的是要自然,如果能够放松自己的话,应该是可以承受很多不同的角色、可以随时被任意的扭曲,我的意思是说你可以让别人来对你塑形。我是尽量让自己能够变成一张白纸。重点是,我认为导演和演员一定要常常沟通,因为我和蔡导已经是了不必说话就知道对方要什么了,这真的是很重要的。
闻天祥:如此说来,你认为演员更象是黏土或是水。你刚刚说要放松、不需要准备,其实当导演提出指令和要求的时候,你都能被他塑形,改变成他所要的样子。但是,“改变成导演所要的那个样子”这件事真的是不需要练习的吗?
李康生:除了那个角色的职业,那个可能要去实习一下。其他基本上都还是可以应付的。
闻天祥:蔡导或是其他导演不会要求你,戏再过几个月或几周之后要开拍了,要练身体、或是你必须达到什么状态吗?
李康生:蔡导是一直会提醒我,但我也会自我要求。要演植物人,也必须要去观察他们,所谓的“作功课”是作这方面的功课。
闻天祥:所以其他时候就是由他来考验你、要求你了。刚才还有问到一个问题是,你在演蔡导电影的时候,应该不太可能每次都是一个take就能OK,碰到如果要再拍第二遍、第三遍的时候,你们的合作情况又是怎么样?可以这么容易如你所说的重新开始吗?
李康生:通常我在第一次和第二次之后的take里的表演是不一样的,我都是由浅入深。我不会一次就超过太多,让导演最后又把我的表演给否定,我算是比较循序渐进的表演。如果导演觉得可以,他就会慢慢把时间拉长,这样你才有机会让比较即兴的部份释放出来,导演有时候会被吓到、会舍不得喊“卡”。
闻天祥:谜底揭晓了,原来蔡导的镜头这么长并不是他的问题,而是你的问题(全场笑)。是你一开始没有全放,随着你越放越多,蔡导觉得这很好不能喊卡,所以就越拍越长,最后才变成我们所看到的模样。你从甚么时候开始学会这招的?
李康生:这也是要导演他喜欢拍长镜头才有办法。像《河流》这种状况,没有这种导演、没有这种演员,也是拍不出来的。
闻天祥:这真的很有意思,因为我听过的很多例子恰巧相反。比如说侯导在指导某些演员,怕他们演得太over,会故意拍他们试演的部分,才不会放得过多,效果更自然。你的例子却正好相反。但或许是因为你这样慢慢释放的表演,让你们两个从对方身上所得到的意义丰富性越来越大。回到刚才《郊游》的话题,除了你说的“光靠那两场就打败了其他入围者”的戏以外,《郊游》最后那场你和陈湘琪在废墟壁画前面的戏,那镜头才真的是长。有学生问我:胶卷时代和数位时代两者最大的差异是什么?我说:只要看《爱情万岁》和《郊游》的最后一颗镜头,就能知道胶卷和数位的差别何在。那场表演乍看之下也像幅画,却随着你们的表演慢慢产生断裂,在银幕上蔓延开来。我很好奇你们在拍那场戏的时候,所得到的指令是什么?从宛如凝结,到你青筋暴露、湘琪眼泪流下、身体开始又无助,那个状态是怎么发生的?
李康生:那个状态,导演的指令是:“湘琪、小康,你们就看着那幅画就好”,他的指令就只是这样。我那时候看着那幅画,看着看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高铁也一班又一班过去了,我纳闷导演到底想要的是什么,我如果再不行动的话,不知道又要拍到甚么时候。快要放消夜了,好饿,但消夜再这样下去都冷掉了,我只好慢慢走近湘琪,给她一个拥抱。其实我完全不知道湘琪在前面已经哭了,因为我在她背后,完全看不到她的表演。我觉得最后是有股力量,把我拉近湘琪。
闻天祥:你们的拍摄简直就是靠神迹嘛!她眼泪掉下来然后你靠近,而靠近之后的拥抱又是这么悲伤,这场戏有拍第二次吗?
李康生:好像有拍两个take,OK的好像是第二次。
蔡明亮:第一次只有三分钟。
闻天祥:原来是太短了,了解!
李康生:好像是镜位的问题,第二次有换另一个镜位。
闻天祥:我刚刚说神迹其实是在赞美,这表示导演、演员和技术人员之间的默契和信任感达到极高的程度才可能发生。
观众C:小康有讲到在演戏之前把自己当成一张白纸,随导演的想法去作调整。但那么多角色演完之后,还是会有一些东西残留下来吧?比如说有些人可能会有无法走出那个角色的经验,想听听小康有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李康生:我应该不会有那种情况,因为我本身的杂事很多。我还得去处理我的杂事,所以我不能陷在拍戏的那个状况。我记得《郊游》快杀青的时候,我家的藏獒刚要出生,我那时候一回去还要照顾小狗。白天要照顾狗,晚上要拍戏。我觉得我是很容易“出来”的演员,要“进去”的时候,感觉灯光一来、导演一喊“走”的时候,就好像上身一样。
闻天祥:真的是《青少年哪咤》啊(全场笑)。
李康生:对,不过他喊“卡”的时候,我就出来了。
闻天祥:所以你都没有过像有些演员一样“出不来”而痛苦,或者被那个角色缠住的经验?
李康生:湘琪好像比较会,因为她很用功。
闻天祥:你是在赞美她吗!?
李康生:对呀,她可能在开拍一个月前就掉进那个角色了。
观众D:我很好奇,当你手上拿着那颗高丽菜的那时候,蔡导有给你什么指令吗?
李康生:在剧本上其实只有写“小康吃高丽菜”,但当天我一来到拍摄现场,我发现总共准备了七颗高丽菜(全场笑)。我那时候心想完了,今天如果没一次OK的话,这场戏我大概一定会越演越不好。等到正式开拍之前,我先问了导演:“你觉得我该怎么演才对?”蔡导的意思是说,在菜上面有画眼睛鼻子,“你感觉那就是你前妻”床边既然有枕头,就用枕头闷她。我照着做了。而在导演一喊“走”之后,我心里又想,菜最外面被画满了眼睛鼻子的那层,要是吃下去一定后果不堪设想,回去要跑厕所。所以我就把它们都先咬掉,我才慢慢开始吃高丽菜。在吃了三口之后,我觉得我吞不下去了,不是说高丽菜不好吃,只是平常吃都吃高丽菜丝,那比较好咀嚼,现在这样子吃根本和我想的不一样。那时候好多想法就开始在脑里闪过:我要怎么演?导演怎么到现在都不喊卡?我开始「陷在」对高丽菜又爱又恨的情绪里,我把它想象是我的前妻、也想象过它是我已过世的父亲。我甚至还想过:为什么我要拍这种戏?
闻天祥:一时“悲从中来”!
李康生:是。所以我就一次把它发泄掉。
闻天祥:小康很谦虚,那颗镜头在观众看起来是很长,但在一段表演里面有这么多的千愁万绪以及联想能进入你脑海,是很复杂艰难的。表面上,大家常说小康节奏比较慢,但我们其实忽略了当小康没有对白的时候,脑海里闪动的频率、运动的节奏其实是非常快的。认识你二十多年,今天是第一次和你讲这么多话,也谢谢蔡导今天莅临,在此也代观众向您呼吁:《郊游》绝对不能是您最后一部片子,否则小康只好又去当导演了!
本文为作者 陈东 分享,影视工业网鼓励从业者分享原创内容,影视工业网不会对原创文章作任何编辑!如作者有特别标注,请按作者说明转载,如无说明,则转载此文章须经得作者同意,并请附上出处(影视工业网)及本页链接。原文链接 https://cinehello.com/stream/1463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