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只是剪辑的基础,专访电影奇才:胡大为
“王家卫告诉我:想让《摆渡人》是一瓶25年的红酒,然后剪辑的时候,每看一版,他会告诉我现在差不多18年了,再过几个礼拜又看一版,他说,现在差不多到25年了。所以也是大家合作很开心。”
港产片的黄金时代,胡大为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名字,他也用自己的性格影响和改变了港产的黄金时代。《蝶变》、《刀马旦》、《英雄本色》系列、《倩女幽魂》、《八星报喜》、《喋血街头》、《笑傲江湖》》、《纵横四海》、《辣手神探》、《白发魔女传》系列….这些电影全部离不开他,徐克、吴宇森也都是他的亲密好友。
迄今,64岁的他已从事电影剪辑工作46年,纵观他的电影历程,充满了种种传奇色彩。就在今年,他又以剪辑师的身份,参与了王家卫、张嘉佳的《摆渡人》,以及徐克导演的《西游伏妖篇》。这篇访谈全程以《摆渡人》为例,讲解胡大为老师如何从事一部电影的剪辑工作,怎么处理电影的节奏、表演,以及如何管理素材。
(图:胡大为老师领取金像奖)
胡大为,香港老牌笑星,有“搞笑师祖”之称。他是个多元化的电影奇才,除了剪辑,他还是演员、导演和编剧。
胡大为老师是AVID的忠实粉丝,他也阐释了自己为何忠于一款剪辑软件。当然,最重要的是,胡大为老师讲解了作为一个剪辑师需要把握住的是什么,技术只是作为一个剪辑师的基础,只有掌握了剪辑师的真正内核,再佩予宝刀,这样才能发挥出一个剪辑师的魅力。更全面详细的观点在对话实录里面,相信这些会帮到你。
(《摆渡人》剧照)
影视工业网:这次《摆渡人》剪辑花了多长时间?
胡大为:前后一共是6个月,其实四月底我介入这部电影时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粗剪。
影视工业网:这次没有跟组,那您有跟组的习惯吗?
胡大为:从1997年开始,我就开始集中自己导演的项目。除了几个老朋友,像是徐克、吴宇森,很少剪其他人的作品。我接作品一定要坚持跟组的,我习惯从拍片开始剪。跟组剪的时候,可以看到每一个场面、每一个镜头什么情况,这样就可以做出判断,要不要补拍,等等。如果没有这一步,拍完之后再发现问题,会是一个非常糟糕的情况,所以我就比较坚持跟组。
影视工业网:电影我还没看,看了预告片,电影好像有一点老港片的感觉?
胡大为:对,有这个感觉,但是到爱情来的时候也很感人。我很喜欢这部戏的爱情处理,这部戏有两个元素:一个是喜剧,一个是爱情。一般来讲,王家卫的爱情是没有结果的,悲剧收场的爱情故事是很悲伤的,而电影另外有点像周星弛那种很夸张的感觉。所以怎么把它们拼在一起成为一个电影,这是作为剪辑来讲最大的挑战。
电影里面有三条线,一条线是梁朝伟跟杜鹃,一条就是Angelababy跟陈奕迅,陈奕迅有女朋友就是熊黛林,第三条就是金城武跟张榕容。怎么把这个故事的三条线拼在一起,而不让观众看起来很零碎、片段这很重要。所以六个月,我们试了很多版本。曾经有一个想法,这部电影可不可以分成三个独立的故事来讲?但是故事上需要让观众首先消化爱情还是喜剧?哪一个故事能做重头放到后面,才不让观众觉得头重脚轻?还有这些演员每人都有很多粉丝,让他们的粉丝最后45分钟才看到他们,恐怕不太妥当,所以这个故事需要平衡。现在的平衡很好,也把爱情的场面跟喜剧的场面放在一起,这是一个很好玩的经验,也是很大的挑战。
我认识王家卫差不多30多年,今年才是第一次碰头合作,也是相逢恨晚!这个戏你可以看到完全不同的王家卫。喜剧讲究快,就好像开快车,但是爱情不能快啊,现在爱情故事跟喜剧放到了一起,会产生新的东西。
(《摆渡人》剧照)
影视工业网:所以你是怎么和王家卫沟通呢?
胡大为:王家卫告诉我:想让《摆渡人》是一瓶25年的红酒,然后剪辑的时候,每看一版,他会告诉我现在差不多18年了,再过几个礼拜他说,现在差不多到25年了。所以也是大家合作很开心。
对于一个剪辑师来讲,除了考虑技巧和故事之外,还有其他因素都要跟导演沟通决定,而不是单单坐下来就剪。导演把我请过来剪这部电影,就好像请我来做一个菜,然后看看我这个菜出来是怎么一个味道,怎么一个风格更配合他。所以导演其实很多时间是让我自己去剪,有时间的时候就看看是否需要调整。
其实一般情况,导演和我都不喜欢一个导演坐在我旁边盯着我看。我之前也很了解王家卫,也了解他的作品,所以我们坐下来沟通也不是太难。沟通的时候最好的语言就是音乐,王家卫用音乐的方法很特别,但是我知道他的口味是什么样。同一个画面,放三个不同的音乐上去,会让观众看到不同的情绪,所以我和王家卫的沟通也主要放在几次音乐上。等我剪好了,大家一起坐在这里研究了解,然后再去修改。我剪东西很快,有什么想法,可以随时调出来给导演去看。
(《摆渡人》剧照)
影视工业网:您现在用什么剪辑软件?
胡大为:AVID,在数字剪辑之前,我已经习惯了胶片。1995年离开香港,在温哥华也是剪胶卷。有一天吴宇森的《新纵横四海》到温哥华来找我剪,他们说要用电脑剪,我只好去学。1997年,我有个机会尝试到了AVID,一下就爱上了,它的剪辑速度很快。我这个人剪东西很快,所以我很难忍受慢,剪辑徐克的《西游伏妖》用的是其他软件,我就很不能忍受。直到今天为止,我觉得AVID还是像一个宝藏一样,每天都有新的发现。我就是AVID的忠实铁粉,所以我可能有机会再去认识其他剪辑软件,但是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这个念头。“宝剑配侠士”,AVID就是我的宝剑。
对于我来说Avid Media Composer对于剪辑团队协作是非常高效且精确的,因为现在越来越多的电影,不再是剪辑阶段之后才开始进入特效、声音、音乐的制作了,进入数字时代之后,“定剪”的概念越来越模糊,很多导演都习惯于“改剪辑到最后一刻”。所以很多时候,我每出一个版本,助理就要开始做发送物料到各部门的工作了,与此同时,我也可以和导演修改剪辑。等到下一个版本诞生,助理再开始处理新的版本。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只需要每天同步Avid MediaFiles里面的媒体文件到每台使用的机器,如果我们有中央存储系统,比如ISIS或Nexis等就更加便捷了,每次出新的版本,只需要把最新的bin给到剪辑助理就可以开始工作了,不会有错误链接,不会有时间码错乱。这是我所知的其他剪辑软件都达不到的高效与精确。我甚至可以带走所有素材,无论在哪里工作,只要给助理一个Bin,就可以开始后续的所有工作了。
影视工业网:你怎么用AVID处理素材呢?
胡大为:这次《摆渡人》尝试了6、7个版本,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处理素材,每一个不同的版,我都给它一个不同的标签。跟老外的系统一样,红的,橙的,下一稿是黄的,这很管用的,不管储存量有多大,从整个管理方法上是肯定不会出错的。多数时候我都会依据很标准的文件夹结构,比如剧本编辑的设置,助理根据剧本内容,在线性的剧本模式下构建文件夹结构。这其实和浏览纸质剧本的感觉非常像。
另外,我个人是非常依赖于Avid Media Composer的轨道管理功能。很多别的软件对于轨道的控制没有Media Composer这么灵活,有些软件现在干脆放弃了轨道功能,当然这也是个人习惯,但我确实无法接受无轨道的设定。Media Composer让我做每一步之前都仔细想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对哪些轨道做了编辑,这让我对自己工作的时间线非常熟悉,完全在掌握之中,无论做哪一步的工作都不会混乱不会丢三落四,有条理的进行下去。
影视工业网:你在工作中,怎么和声音部门沟通呢?
胡大为:现在的声音制作部门大多是用Pro Tools来工作的,由于Pro Tools和Avid Media composer都是同一平台下的软件,所以工作对接起来非常的方便,一般我会在剪辑全篇即将定剪的时候把全部的声音媒体文件打包给声音部门(这也需要在拍摄期间每天把素材分类好),之后每一次有新版本出现,只需要更新AAF给声音部门就可以了,包括我们在Media Composer里面做的声音效果他们都可以在Pro Tools里面读到,很多时候就减少了书面上的沟通,声音设计老师一看就知道导演的想法是什么了。
影视工业网:你需要助理帮你把素材处理到什么程度?
胡大为:做一些记录,我需要哪一个场面的素材,他需要很快的找给我,我这个助手很精明,只要把素材管理的好,其实剪辑起来就会事倍功半。
影视工业网:一般剪片的时候,您会有几个助手?
胡大为:不一定,我需要考虑特效的量有多少。《太平轮》的时候有6个助手,其中四个是助理特效。那个时候后期很赶,需要去分工合作。但一般来讲一个助理就行了。
(《摆渡人》剧照)
影视工业网:这部戏的节奏,是怎么确定的?
胡大为:一定要做到循序有度。前面有喜剧的时候,节奏会很快,爱情的时候节奏会慢起来,到喜剧来的时候,又要快起来,要把握很准确。我从演员到导演都很有经验,可能这也是王家卫找剪的原因。所以面对这两个元素时,对我来讲,一定要保持一个对时长、对观众的敏感度。这个敏感度就是要知道观众怎么看这场戏,要知道观众要什么和不要什么,这很重要。剪的时候,一个笑点可能剪的太快,观众就没有反应,这时候就不能剪的太快。还要找到让观众拍手点在哪里,要把这些剪出来。
影视工业网:您怎么去保持这个敏感度呢?
胡大为:我一个星期起码去电影院五次,只有坐在电影院里面,才能培养敏感度出来。这样你会知道观众对一场戏有什么反应,别人已经下了很多心思,当观众反应不好的时候,那就千万不能重复他的错误。坐在剪辑室剪辑一个电影也好,剪一个爱情故事或者喜剧也好,一坐下来,就要让自己感觉到自己是坐在电影院里面。现在很多年轻人用手机看电影,大场面都是看不出效果的,一定要在这个电影院感受,去融入那个电影的世界去感受。
影视工业网:您刚才说:剪辑师一定要知道观众不要什么,这种想法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胡大为:不但是剪辑师,整个电影行业都应该有的,我只是从剪辑师的角度说出来。我在香港的时候已经有这个敏感度,香港很重视午夜场的观众反应,对观众的敏感度就是那个年代培养出来的。到自己当导演了,对这个敏感度就更浓烈了。我的老婆叫我电影院的“虫”,我脑袋里面是一个电影的图书馆,所以剪电影的时候也有很多参考。
(《摆渡人》剧照)
影视工业网:《摆渡人》我看起来有老香港的那种风味,但它又有大陆人的故事。所以你在处理喜剧效果的时候,是怎么处理的?
胡大为:国内的年轻人已经跟十几年前的爱情观、人生观已经不同,过去比较含蓄,现在很开放,现在中华民族的传统在慢慢的变淡了,过去是“发乎情,止乎礼”?现在这个年代的人不同了。
看电影,我就是要给观众一个世界,要引起这些年轻人的好奇。所以《摆渡人》的爱情要用他们认可的“语言”来讲,如果不是他们的语言,那观众就要跳戏了。所以一定要知道观众要什么和观众的语言是什么。导演也要拍到观众的语言,我也要剪入观众的语言。语言不单纯是指台词,节奏、音乐、故事都是。
找到语言之后,抓住观众只有两种解决方案,去跟随他们的情绪或者带动他们的情绪。现在为什么很多戏不精彩?是因为太多人刻意去跟随观众要什么。观众要什么,作为创作者一定要知道,可是观众也是等着创作者去引导他。所以很多人跟着观众的屁股,没有走在观众前面,给出一个新的感觉。王家卫也好,徐克、吴宇森也好,他们是有这个资格去带动观众的,特别是王家卫,是很创新、前卫,所以我绝对有这个条件去尝试,所以我就有了一个空间去搞一个创新。
影视工业网:所以这次剪的时候,音乐怎么处理的?
胡大为:我很重视音乐,音乐能领导观众情绪的,对我来讲在电影里面是很重要的地位。音乐可以讲故事,可以很快的传达给观众你想表达的。所以我从剪辑开始,很多时候都是先选音乐,这也是跟王家卫沟通很多的地方。跟吴宇森就不同的,我知道他喜欢什么,所以《太平轮》的音乐,我放进去的音乐就很贴近吴宇森想要的。
(《摆渡人》剧照)
影视工业网:剪辑对表演的帮助也特别多,所以怎么去处理他们的表演呢?
胡大为: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很难有一个十全十美的镜头,拍的素材可能有几条,我去把每一条最好的地方剪出来,拼成一条新的,然后用技巧性的方法不让观众看出剪辑点。这就是我我为什么要坚持剪辑要跟组,只有跟组的时候,才能每一条都看一遍,记在脑袋里面。这么多年来,剪辑把我的记忆力培养的很好,我的脑袋里大概有几百个电话号码,所以我每一场戏,我的素材从头看到尾,其实《摆渡人》很多素材是从NG里面找出来的,很多演员没有打板前的表演是最自然。
在《摆渡人》里面熊黛林有一场戏,在酒吧里面分手,我让他们两个人坐下来相对无言有一个空间,有一个节奏。那个节奏,我在哪里找来的?就是马上要开机,但是演员还没有正式讲台词,这时候的眼睛就觉得好像有事情要发生,一点都不像两个情人在约会,为什么要选择熊黛林的这个眼神?因为熊黛林等了他这么多年,但是太迟了,现在要跟他分手了。两个人,他准备跟她订婚,她准备跟他分手,所以就把那个空间给表现了出来。
影视工业网:您最早是做主持人的,为什么又会去做剪辑师、导演?
胡大为:我很喜欢电影院,从小看电影,在11岁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一定要干电影这一行了。到1970年报纸上发布了邵氏公司招请剪辑学徒,我马上去考。我老爸老妈都不太认同,后来我答应他们晚上继续完成学业,才勉强答应。后来果然给我考到了,然后我在邵氏呆了6年了,这个阶段我从助手升到主剪。我1976年离开了邵氏公司,到了无线电视。那个时候电视台很好玩,跟邵氏公司比,邵氏公司就是像一个老人。那年我是24岁。到了无线电视就感觉找对了地方了,想法都很有创新。也是从1977年开始,我就一边做剪辑,一边做演员。
我那个时候就认识徐克、吴宇森。吴宇森是我当助手的时候认识的,我是一个剪辑助理,他是一个副导演。他常常跑到我的剪辑间把拍好的镜头顺起来,那个张彻导演从来不去剪辑间,就是吴宇森自己搞。那时候的吴宇森很瘦,晚上也不吃饭,把胶卷一个个卷好卷好就拼在一起给我们剪,我看他蛮可怜的,就把自己的苏打饼给他吃。其实我跟吴宇森就是苏打饼的友谊。到1976年又认识徐克,后面又认识了于仁泰,那个时期真的很好玩,所有的东西都在创新。然后到1986年,跟吴宇森重逢,一起搞了《英雄本色》《喋血街头》《喋血双雄》《纵横四海》《辣手神探》,一直到1992年他离开香港,我在1994年也离开香港。
(胡大为老师年轻时的工作照)
影视工业网:您现在还记得从一个助理,成为一个主剪的感觉吗?
胡大为:当然记得。从助理到主剪,需要自己准备好,然后去等待一个机会。我很幸运,因为一般来讲,等不到三五年,没有人会给你机会做主剪的。在好莱坞,从助手到主剪,起码七八年的时间。
那个时候,我本来是剪辑助手,兼负责张彻导演,张彻导演当时开拍了很多戏,所以觉得需要人手,然后有个机会给我剪。我第一部剪的是张彻导演和蔡扬名导演联合指导的《警察》。他也介绍新人(演员傅声)来演这部戏,电影里有一场戏就是为了特别介绍演员傅声而拍的,那段戏是讲他要开始打空手道比赛那个场面,他坐电单车,走到一个更衣室,把头盔拿掉,然后把牛仔外套脱掉之后,拿空手道白色的袍穿起来,一个很长的镜头。我第一次做主剪,肯定会去表现我的剪辑手法跟技巧,当时就把这组镜头和打比赛的镜头,进行了平行剪辑,剪的很紧密,但是很好看。因为张彻导演从来不去剪辑室,直到我剪辑完成才去放给他看。放映那天我充满了信心,就准备接受赞赏。可他看完之后心平气和的跟我讲,‘这个平行剪辑,剪的不错。但是我拍这个长镜头,是要向观众介绍一个新人,也是让观众好好的欣赏这个新人的面孔。你把他剪得那么零碎,我怎么样让观众欣赏到这个新人?’后来,我重新把它拼回一个长镜头。
这个经验很好啊,这让我明白不管多出色的剪辑手法、技巧、理论,一定要向电影服务,作为剪辑师要考虑好,导演拍那一场戏,是为了什么。所以这第一课很宝贵,所以往后跟很多导演第一次碰头,我一定要知道他的脑袋怎么想。然后就朝他要的效果,去用我的技巧配合他的想法。
影视工业网:您对现在年轻的剪辑师有什么建议吗?
胡大为:多看电影,到电影院去看。因为可以看到很多能够启发你的灵感,给你一个经验。别人花了几千万和很多心思去做的东西,你要看到他们的优点和缺点,然后活学活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