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经:中国大片的耳朵
转载自中国论文网 作者: 陈晶晶
陶经的名字,一直紧紧与张艺谋、陈凯歌等知名导演联系在一起,被誉为“第五代电影人的耳朵”“中国电影第一录音师”
陶经
1958年出生。国家一级录音师。中国电影家协会高新科技委员会副会长、美国电影声音协会(MPSE)会员、评委(惟一亚洲会员)。
1982年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78级录音系。参与多部知名影片拍摄,并担任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闭幕式的音效设计。
曾获包括戛纳电影节最高技术奖、美国电影声音行业大奖最佳声音金盘奖(TheGoldenReelAwards)、美国音效剪辑者协会“最佳外语片音效剪辑奖”、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声音奖、澳大利亚金像奖最佳声音奖、英国电影金像奖最佳声音提名、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录音奖在内的多种国际国内专业奖项。
陶经的电影从业履历上,烙刻着三十年来中国电影潮流变换的印记。
从第五代导演发轫期的《孩子王》、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新中国第一恐怖片”《黑楼孤魂》,到中国艺术电影辉煌时代的《霸王别姬》和《活着》,再到启动“华语大片”时代的《英雄》《十面埋伏》《满城尽带黄金甲》,以及“大华语电影”酝酿期的《功夫之王》《白银帝国》,直到最近被陶经称作战争文艺大片的《金陵十三钗》??陶经的名字,一直紧紧与张艺谋、陈凯歌等知名导演联系在一起,他由此被誉为“第五代电影人的耳朵”“中国电影第一录音师”。
陶经说自己比较有野心,不爱模仿,做就要做从来没在电影中出现过的声音。“我和老谋子最常说的话就是,给你刨一坑,你要蹲还得蹲我这儿。”陶经创造出的《英雄》里的滴水声、刀枪剑鸣、鼓声、竹林声后,被很多电影和游戏沿用至今。陶经很得意:“这坑是我刨的。”
78班
“争论”是非常重要的一课,那个时候不分系,所有人一锅烩地讨论,很多谬误和不清晰的东西会渐渐“吵”明白,甚至擦出超越自身能力的火花。
与陈凯歌、张艺谋的合作,源于陶经在电影学院读书时与陈、张结下的情谊。
镜头闪回到遥远的知青岁月。
那年正是春末夏初抢种稻子的时候,他从场部回来的人那里知道自己“考上了”——原本只想在恢复高考后的那一年试试身手,没想到在参加电影学院录音系考试一举成功,成为当年有着2万多人的“星火农场”第一个“考走”的人——成为北影“78”班的一员。
通知书像是一张包点心的黄纸,油印的字盖了电影学院的章,陶经盯着它激动得“有点蒙”,用所有的钱买了罐头和酒,那天正好停电,大家点着蜡烛聊天。“我知道大伙儿心里面都有自己的想法,所以也不敢太张扬。”
电影学院里,面对这茬文革后招收的第一批学生,老师们非常用心。“那时候我们拿到的课本经常都是老师自己拿着蜡纸,手写后油印的。”陶经说,老师们对学生的关怀无微不至,从学习到生活,而学生们也对知识如饥似渴。陶经回忆起上学期间疯狂看电影的场景,有时一个星期能到城里九趟,看完就开始争论。
“争论”是非常重要的一课,那个时候不分系,所有人一锅烩地讨论,很多谬误和不清晰的东西会渐渐“吵”明白,甚至擦出超越自身能力的火花。“这一风气从78班开始延续到现在,张艺谋这么能说,可能也是那个时候锻炼出来的。”
一个人的影史
“看了那么多商业电影,终于等到了让自己发挥创意的时候了。”
那段无尽浪漫、充满着精神力量的时光,对“78班”产生了深刻影响。
陶经说毕业后大家又碰上了好时机——1984年,陈凯歌32岁,拍出了银幕处女作《黄土地》。陶经说,《黄土地》出来以后同学们都欢欣鼓舞,“觉得它实践了我们的美学观念。”作为早期中国电影走向世界的开端之作,《黄土地》《红高粱》都是“很民族的东西”,陶经认为当时陈凯歌和张艺谋都想传达出民族的力量、美感和坚持。
1987年,陶经和陈凯歌合作了《孩子王》。当年,陈凯歌为《孩子王》争取到的资金是90万元,“这是很大一笔钱,大家都觉得不好好干就对不起这样的制作规模。”尽管只是单声道电影,但陶经还是希望在音效方面追求一种声音的意境。于是录音组的人带着火把四处寻找,去野地里录制石头和树木滚下山的声音??那个时期中国电影在国际上很受关注,“大家在很多电影节上都拿了奖,得到的认可越多,资源也就越多,但艺术片并不是电影行业里主流的片种,于是大家都有憋着劲要拍投资比较大的电影,以获得更多的创作和制作自由。”
随后,《霸王别姬》《活着》在国际电影节上取得了更大成功。但陶经认为这时候他们做的还不是纯商业大片,而是学院式的追求大师作品的样式体现。那是一个“恨不得把自己的主张和表现发挥得更有深度、更多面”的激情年代,“很投入,很纯粹,用尽自己一切的技能和感悟,创作状态很好。”正是在这个阶段,第五代导演纷纷挺进商业大片领域,“这是走向世界后带来的觉悟。”陶经说,“中国电影人感到,电影应该是可以挣很多钱的。”
“凯歌的《荆轲刺秦王》已经有点这个意思,到了《英雄》,就是明显的大投资大制作。”陶经记得,国内在《英雄》之前有个论调,国产影片超过800万投资,准赔,后来没想到几千万投资的《英雄》挣了好几个亿。“从《英雄》开始,我们非常明确的在探索商业规律,”陶经说,“比如‘跟风’,张艺谋明确表示我们要跟李安的风,也要把我们的货放到北美的货架上。”《英雄》的成功得益于天时地利人和,此时不仅是张艺谋,录音美术等创作人员都像被拉紧了缰绳的马,有一肚子积累的劲要使出来。“看了那么多商业电影,终于等到了让自己发挥创意的时候了。”
创新的极致
“原来是师傅带徒弟,杯子做得规矩就行,现在不一样,把对白、基础声音做得漂亮太简单了,关键是要把注意力要放在创新上。”
国产“大片”正是自《英雄》开始,也是从此片开始,观众开始注意到国产电影中音效的特殊渲染力。《英雄》里,万箭齐发,射穿瓦片、钉在木柱上、椅子上、人身上,各种声音扑面而来??《英雄》的确在音效上进行了很多创新,比如在这段万箭齐发的戏中加上了海豚的叫声,让人感觉箭是有灵性的。在打斗中,用京剧小生的练嗓代替通常功夫片的喊叫声。对此,陶经认为自己所处理的声音部分是可以单独欣赏的,具备了相对独立的娱乐性和叙事性。 《英雄》以后,大家都有兴致继续拍武打片,“但是要与以往的武打片不一样,要有人文意识,特别是浪漫和情感的因素,《十面埋伏》就是沿着这样一个思路来做。”陶经说,假如《英雄》是浪漫的,那么《十面埋伏》要做的就是“形而下”的一种情感。
《十面埋伏》里,韵律、节奏都特别讲究,陶经认为要想与观众有很好的共鸣,必须有真实声音作为基础,所以音乐与声效得匹配,营造出流动的感觉和感情的推动。
这部电影的华彩段落当属“牡丹坊歌舞”。
“我觉得章子怡击鼓的声音太重要了,要传达两人之间的情感。这些鼓声一定不能是普通的鼓声。”陶经找过合成器的高手,也找过作曲家提供鼓声声源,但都不是很满意。后来大家在作曲家赵麟那儿工作了三个晚上,从几千个鼓声中挑出十几个鼓声,有礼炮似的鼓声,有甩袖子发出的鼓声,还有把袖子抽回来那一下的声音。接下来的缩混也很辛苦,因为一秒钟有五六声鼓,而每一声又各不相同,所以要按动作来剪辑制作声音。“后来,我们统计过,牡丹坊这一段有103声鼓声,每一声都不一样,这种效果让我们很兴奋。”
陶经不喜欢重复,在他看来,称得上录音指导之人,必须有创意,“原来是师傅带徒弟,杯子做得规矩就行,现在不一样,把对白、基础声音做得漂亮太简单了,关键是要把注意力要放在创新上。”商业电影中,老百姓对拔刀亮剑这样的声音已经熟悉到不行,“要有新的音色出现。”他和张艺谋经常在片场重复学校里老师教过的话:“一定要让银幕形象有新鲜感。”不光是人物的塑造、画面,也包括声音。
“有时候一场戏声音做得‘没错’,但就是没劲,应该再想出一些招数来,让这段变得有意思。”在电影《满城尽带黄金甲》里,陶经坦言已经开始复制原来的声音,有些感到无聊,于是在大场面场次里尝试尽量创造出新意来。比如周杰伦的打戏,考虑到周粉丝众多,所以加入了演唱会和足球场上的欢呼声,塑造气势很足的战争场面。
但在接下《金陵十三钗》的时候,陶经表示,枪战片的声效一直都是好莱坞的长项,“比美国人做得更实,穿透力更强,更特别?但这些对我来说都不稀奇了。”
声音里的情怀
秦军喊“大风”的声音没有了,只剩下沙子打到剑上、盾牌上、钢盔、人脸上的声音,像上苍的手抚摸过每一个人。
今年,凭借电影《金陵十三钗》,陶经获得了美国音效剪辑者协会的“最佳外语片音效剪辑奖”。这是电影音效行业的专业大奖,是由几百名音效行业的权威、好莱坞一线作品的音效制作者以及理论家不记名投票评选出来的,该奖一般在奥斯卡奖之前颁发,独立于奥斯卡。
陶经一直强调声音所传达出的人文情怀。
在《英雄》一片中,关键的那场打斗戏沙尘暴肆虐,李连杰和张曼玉被秦军团团围住,那一瞬间李连杰要一剑不偏不倚刺中张曼玉。陶经设计的是,此时此刻,秦军喊“大风”的声音没有了,只剩下沙子打到剑上、盾牌上、钢盔、人脸上的声音,像上苍的手抚摸过每一个人,“实际上,我心里的声音是,感叹其情怀,也怜惜其精神。”“这种人文的东西,是78班共有的。”
做《金陵十三钗》时,陶经认为,单从声音角度,复制美国大片枪林弹雨的已经很多了,那如何在这种战争类型片里出新意?“大雾在很多电影里都会被虚化,张艺谋和我一再强调影片一上来就要抓住观众,影片一开始,大雾里有喘息声——我是南方人,对南方的水珠颗粒很大的雾更有想象,像毛毛雨一样的雾打在脸上应该是有沙沙的感觉,但这种沙沙的声音很难录到。我们就想办法做各种各样的实验,让各种声音混合起来,让它成为一种密集的沙沙声,让人感觉窒息,感觉永远跑不出去,永远不知道雾中会碰到什么人,哪条路是对的,那是一种恐惧感。在这种场景下,声音会变得灵动起来,观众会陷入这种独特的气氛中。”
“听得见的雾是有人文精神的,还有雾中的滚烫的子弹,在湿漉漉的雾中穿行会发出脆弱的‘哧’的声音,可以很慢,但一定要有不同的方向,要有一种回忆中的感觉。”而在子弹碰撞玻璃时,那一瞬间的质感,玻璃裂开的声音都要有细节的体现。《金陵十三钗》中,教堂的彩色玻璃是陶经亲自挑选的,陶经相信,它掉在地上瞬间破裂的独特声音能传达出影片中残酷的美。“我希望给观众的是全世界电影里没有出现过的声音,《英雄》《十面埋伏》《满城尽带黄金甲》《金陵十三钗》,我对自己都是这样的要求。”
原始、本真的电影世界
“我让他们把声音素材‘抽屉’给锁了,原来的音色一概不许出现,这次要用最实在的音色。”
相对于声效震撼的战争片与惊悚片,陶经认为文艺片的录音难度更大,挑战更多,因为文艺片更在乎声音传达出的独特情绪。
“在动作电影和战争电影里,你有很多机会制作声音,那是画面和故事给予你的发挥空间。但在文艺作品里,声音要表现的是细微的内心活动,更讲究情感。这其实是最难的,越朴实的东西展示起来就越难。”
今年的奥斯卡评委把大奖给了《艺术家》《雨果》,实际上也是对电影业界的一次提醒。“技术太发达了,无所不能,也就什么都不是了。所有人在创作上都遇到了浮躁而缺乏真诚的瓶颈,要回归电影的‘祖训’,寻找最原始、最本真的电影世界。”
在《金陵十三钗》之后,陶经接了《铜雀台》。后者虽然也是功夫片,但陶经的转变很明显。“我让他们把声音素材‘抽屉’给锁了,原来的音色一概不许出现,这次要用最实在的音色。”陶经相信,这是一种心态上的返璞归真。
陶经形容,正如每一秒风的声音都要准确,能跟每一个段落的光影协调——是高楼的风,还是平谷的风?要通过声音剪辑不经意地带出人物的心态。“像蜗居的男人在很深的夜里,耳边有着隐约的邻居家的音乐,传达着丝丝的孤独、伤感和无主体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