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FIRST已经于7月28日闭幕，但电影节所引发的仍然伴随着青年电影的浪潮波波来袭。回到电影，争议最大的影片莫过于独立动画导演雷磊的首部长片作品《动物方言》。

▲《动物方言》（2019） 雷磊

《动物方言》全片声画分离，声音与画面素材来自于照片、公共影像（新闻、广告等）、磁带的拼贴，并使用进退、重复、旋转等，以非线性的叙事方式讲述家庭记忆，带有极强的实验性。

▲《动物方言》剧照

即便是在以年轻、迷影、艺术为标签的FIRST，观众也很难接受这部电影。豆瓣上有人评价“PPT”“睡着”，有人建议导演把片子剪到“15分钟”，还有一部分的人评论：“更适合美术馆而不是电影院。”

是电影，还是影像装置？去电影院，还是美术馆？

导演本人似乎也多次面对这个问题，他在各式采访以及自述中，都针对“电影院”与“美术馆”给予了回答：

“《动物方言》适合电影院，从头到尾的观看能让观众捕获到视觉、听觉、字幕在时间线上的多重信息。在一个多小时的观看过程中，观众可以将这些信息在大脑里组织、串联、编织成自己的一个故事，这是我很期待的一个过程。在美术馆就不太一样，观众可能只会进来两分钟，不感兴趣就走开，这可能就需要用不同的形态来展览这部作品。我在创作中是期待这部电影在电影院的形态，以及它和观众对话的过程的。”

来自 @深焦 的采访：中国“独立动画”在FIRST的朋克声响

与美术馆有所交集的电影，一般来说，都带有较强的艺术与实验性质。今年入围洛迦诺国际电影节“Moving Ahead”单元的《山之北》与《看不见的手》，均出自广东时代美术馆的委任制作。

而“Moving Ahead”单元由原本的“Signs of Life”改名而来，一直致力于“关注传统院线制作之外的创作实践，旨在探索具有前瞻性的电影叙事方法及创新的电影语言。”

▲《当我往前走之时偶尔会瞥到一缕美丽之景》（ As I Was Moving Ahead Occasionally I Saw Brief Glimpses of Beauty ）乔纳斯·梅卡斯

“Moving Ahead”取自该片片名，致敬今年1月24日逝世的导演、实验电影教父乔纳斯·梅卡斯

美术馆与电影院，原本是无论在外观还是形式上都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空间，它们将分别在展示/放映上带来何种体验？而为何实验电影，如同一个“异类”，辗转于美术馆与电影院之间？

实验电影，艺术与电影的双重边缘

实验电影的制作游离在产业系统之外自成一派，并且不在商业院线发行，它们大多质疑、解构乃至排除主流叙事逻辑，摈弃娱乐性，呈现强烈的私人表达。

因此，实验电影也常被认为是地下的、独立的、先锋的。作为电影边缘的细小分支，实验电影自诞生起就属于小众。

追溯实验电影的发展历程，实验电影从早期就受其他艺术（诗歌、音乐、绘画、建筑、剧场等）的深刻影响，带有另类、跨界、前卫的色彩。

其创作者大部分是拥有多重身份的艺术家，徘徊于电影与当代艺术之间，如玛雅·黛伦所说，他们是“自由的电影业余爱好者”。

▲《诗人之血》（1932） 让·科克托

超现实主义的代表作之一，导演让·科克托涉足诗歌、戏剧、壁画等多个艺术创作领域，电影只是其中的一个方面。

早期在欧洲兴起的实验电影，大多由艺术运动、艺术流派衍生而来，包括未来主义、达达主义等。相较于一种艺术，电影更像是艺术家们所发现的一种新的媒介，是画家的画布，诗人的草稿，音乐家的乐谱。

▲《贫血的电影》（1926） 马塞尔·杜尚

比如1924年被视为抽象电影开山之作的《对角交响曲》，导演维京·艾格林原本是一名画家，他在胶片上作画以完成这部影片，通过抽象的几何运动辅以音乐表现纯粹的节奏与线条，如舞蹈的音乐，如运动的画卷。

▲《对角交响曲》（1924） 维京·艾格林

电影史上第二次的实验电影浪潮出现在二战后的美国，得益于8mm和16mm胶片的大量生产，电影的拍摄与制作比以往更加易得。加上玛雅·黛伦《午后的迷惘》的影响，美国的实验电影运动开始了。

▲《午后的迷惘》（1943）玛雅·黛伦

这一阶段的实验电影脉络依然与当代艺术紧密相连，波普艺术、激浪派、字母派等艺术运动与流派均对不同时期的艺术家们产生电影创作影响。

实验电影本身也极具“艺术性”，艺术家们会在材料和工具上进行各种灵感的实验，他们涂抹胶片、在厨房冲洗、甚至在冲洗过程中加入鸡蛋、橙汁、番茄酱。

▲《自由激进派·实验电影史》（2012）Pip Chodorov

画面来自Pip Chodorov的家庭录像：”这是我的家庭录像，直到有一天我的狗在上面撒了一泡尿，我觉得酷毙了”。

由于实验电影的特质难以为一般观众所接受，实验电影进入影院显得尤为困难。曾有实验电影在放映时，观众向屏幕仍杂物并殴打导演。导演回忆：“或许是影片的无序激怒了他们。”

因此，美术馆与博物馆或多或少的承接了一部分职责。部分美术馆开始成立电影馆，让实验电影这样一种不被大众文化所认可的艺术，从街头、地下与家庭，进入展览，被放映，被收藏。

▲1935年就成立电影馆的纽约现代艺术馆MoMA

不仅如此，实验电影自身也逐渐形成一套独立的制作与发行放映系统。

1962年，乔纳斯·梅卡斯成立了世界上第一个致力于推广实验电影的组织“电影人合作社”，并逐渐发展成为“电影全集档案馆“，集电影博物馆、放映空间与图书馆于一身，兼有了放映与收藏，呈现出美术馆/博物馆的“档案”色彩。

▲《帝国大厦》（1965）安迪·沃霍尔

著名的《帝国大厦》也由乔纳斯摄影，其灵感来源于乔纳斯与沃霍尔一起看的一场极简主义音乐家拉蒙特·扬的演出，作品仅由一个音符构成，却持续了四个小时。

实验电影自诞生起，就与“艺术”息息相关“，而它强烈的，抗拒商业与娱乐的色彩，它为寻找一种“新型表达方式”的实践，它所呈现的“少数派”气质，让它区别于主流的商业电影，与美术馆、博物馆发生联结。

美术馆，还是电影院？

到今天，电影与美术馆的关系已经愈加紧密，甚至艺术电影、实验电影进入美术馆，似乎比进入电影院还要更加容易。

▲《24帧》（2017）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

电影本身作为”不纯的艺术“，兼具了艺术与商业的双重身份。在商业电影声势浩大的今天，主流院线以及观众，给予”另一种电影“生存和接受的空间也越来越小。

而美术馆与电影院拥有着不同的一套经营模式与逻辑。与电影院售卖（发行）-放映的模式不同，美术馆的模式为：展示-售卖-收藏，这就给予了电影和导演更为自由的表达。

美术馆提供了与电影院完全不同的观影体验。它不是封闭的而是开放的，不是束缚的而是流动的。

观众与电影是一个双向选择的过程，电影不再负担，不必在意观众来去；观众可以在一部电影前驻足一小时，也可以只是经过匆匆一瞥。

近年来逐渐从电影转向当代艺术的蔡明亮导演就曾经提到，在美术馆，”不只是电影的内容，连观看方式都非常自由，坐着、躺着，怎么都行。譬如，你在这个厅是看这个画面，到另外一个厅去见到同一个画面，也许会让你有所思考。“

一方面，电影的“权威”消失了，观看电影的方式变得随意，可以贴近，可以退后，可以在缝隙中观察图像的变化。另一方面，电影在美术馆树立了“新的权威”，这是一个艺术品，而不是一个被评头论足的商品。

在电影院，观众在意一个结果，希望看完电影能有所得，而在美术馆，观众更在意一个过程。

看电影成为一种体验，一种放松而又严肃的状态，也因此，脱离“黑匣子”后，电影在屏幕之外有了更多的延伸，在观影空间，进行新的，声音、气味、视觉的实验。

▲2014年蔡明亮「来美术馆郊游-蔡明亮大展」

树枝在遮挡光线的同时，也让观众在进入观影空间时，会先闻到树的味道。

然而，导演们在美术馆获得了尊重，他们是否获得了观看？

如雷磊导演所说，在电影院，导演有一种”霸权“，一部电影也许在30分钟后才能够传达给观众信号，而展览松散的观影环境，注定很难与大部分观众产生深入的”对话“。

这种期望，前卫实验影像艺术家彼得·库贝卡也努力过。他曾经在美国设立一家”看不见的电影院“，用挡板隔绝作为的左右，强制观众聚焦于荧幕。

或许，荧幕上的光也好，美术馆的白墙也好，无关黑盒子与白盒子，导演、艺术家们真正想要的盒子在观众的脑子里，他们透过影片，产生属于自己的想法、理解、对话与共鸣。

而无论观众承认与否，实验电影也会继续下去，它们站在时代的背面，永远热情，永远青春。

“在这个电影追逐巨资制作和壮观场面的时代，我想要为人类微小的、未被看到的行动而发声：它们实在太过细微，甚至光线的照射也能杀死它们……

真正的电影史是未被记载和阅读的那一部分：朋友们聚集在一起，从事热爱的事情。对于我们而言，电影是从放映机和摄像机启动时的声响开始的。伴随着每一个这样的声响，我们的心脏都在剧烈地跳动。”

乔纳斯·梅卡斯：反电影百周年纪念宣言，引自大乾艺术机构，译者刘思宇

参考资料：

1. 《西方先锋派电影史论》

2. 《小电影学：电影复像、转换场景与隙缝偷渡》

3.电影性美术馆，元·档案的展示

4. 反电影百周年宣言：https://www.douban.com/note/722197545/

5.中国独立动画在FIRST的朋克声响：https://mp.weixin.qq.com/s/31nf828lIYSnwIciXoKuL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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