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电影还只是在追求生存—幕后英雄专访系列 002 摄影师罗攀
摄影师,总是让人心生敬畏。他们是执着的匠人,对自己的作品精益求精;他们是卓越的造梦者,在银幕上任意挥洒光影的魔术;他们好似理性与感性的完美结合体,在艺术与技术之间化解一个个难题,却将所有经历的煎熬和压力藏在银幕之外。
首届中国(白沙)影视工业电影周发起了优秀创作者访谈纪录片系列,将镜头对准优秀的幕后创作者、电影人,通过电影作品去追溯他们成长历程,解读他们创作中的鲜活独特的个人经验,探索他们最真实的艺术视角和最本真的创作初心。电影周将于2019年11月8日—11月13日举行,旨在通过对幕后英雄的鼓励、认同,引起大众对幕后英雄的重视与尊重,推动中国电影工业化进程。
本期内容分享自摄影师罗攀的部分的节选。
罗攀,绝对是当今国内最受瞩目的摄影指导之一。英语专业退学后考进北京电影学院,毕业后在西藏工作了五年,后凭借《五彩神箭》拿到上海电影节最佳摄影,随后担任了《老炮儿》《我不是潘金莲》《芳华》的摄影师,和导演冯小刚、张艺谋都有合作。
罗攀一直说:不要以为摄影师只是一个技术代名词,摄影师首先要是一个文学鉴赏者。没有文学鉴赏能力就不能判断一个剧本的好坏,就不能探求剧本中角色的内心,就不能在拍摄中抓到最适合的拍摄角度和方法。
电影摄影的全部表达包括了服装、美术、灯光,甚至包括了导演的调度和演员的表演。罗攀发现他对《烈日灼心》所有的技术上的处理,后期是没有办法说出来当时为什么要那样做,但在那个环境下就有很多刺激点。比如演员、剧本、导演调度,换一点元素比如换个演员,他就可能不会那么去处理。还有很多临场发挥的东西,比如镜头的摇晃、焦距的变化,在那个当下他想去借助这样的镜头来表达角色内心更深层的东西。也是在跟演员交流中慢慢熟悉起来演员的表演方式,知道在那个时候要推上去,帮助他更好地呈现。
罗攀在西藏五年的经历让他觉得,没有什么事情是了不得的,包括拍摄时候的手法、技巧,没有一种形式是绝对的,因此作为摄影师不应该总是想着用什么厉害的技术去呈现,而是更应该专注当下所做的。所以对于所谓的商业摄影和艺术摄影都有自己的总结。比如拍《老炮儿》的时候,导演管虎问罗攀:你想拍什么样的北京?罗攀就明白了管虎不想再去重复拍烂了的京腔京韵京味儿,他想呈现一个不一样的北京,于是罗攀就尽量把这种熟悉感陌生化。一个与时代格格不入的老炮儿用暴力的手段来发泄自己的孤独感,这是电影呈现的核心内容。拍《五彩神箭》时候也是,用商业的拍摄方式拍了一个传统地域人的故事。罗攀没有重复导演一贯的自然纯朴风格和长镜头,他弱化了西藏的地域性,不表现西藏风景多美,而是用现代化电影语言,把有意思的故事本身拍出来。
当然在中国电影工业化还不成熟的今天,罗攀自己也有很多地方需要进步,他给自己的要求是即使自己没有那么好的想法,也要尽量保证影像质量往电影工业化标准上去靠。罗攀老师,在工作中非常善于总结,所以此篇文章我们也节选了很多他的观点分享大家,以下为访谈部分内容整理。
开拍前,60%的时间在寻找合理的影像语言
影视工业网:在电影开拍前你还会做哪些案头工作?
罗攀:看完剧本后的第一步是我要把影像化的方案拿出来,这是最难的一个工作。影像化就是一种摄影的语言,让导演觉得合适且独到。拍《烈日灼心》还有其它好多电影时,都花了很长时间去找这种语言。这种语言并不是一个很技术性的,比如要用到什么镜头、什么灯。通常的方式有大量看片,大量读剧本,自己去想、去找,捕捉那种感觉。有时候你脑袋想象一个画面觉得很好,可是并不一定能够完成。可能是你的水平完不行,要么技术完不成,要么条件完不成。所以这个影像化要合理、有可行性,这大概要花掉前期60%的时间去搞这个事情。
《烈日灼心》剧照
《烈日灼心》这个剧本最打动我的地方就是:一个好人做了一件坏事,他急于想要偿还的这种急切心理,可是社会又不给他空间,所以有了一种非常纠结和痛苦的状态,这是很感动我。那任务就变成如何把辛小丰他们三人这种很着急、很恐惧的状态拍出来,怎么表达出他们内心剧烈的波澜。最后定下了肩扛+变焦距的拍摄方式。因为演员有任何的表演变化,我希望镜头能马上靠近他。观众变成了审讯者,而且是个活动的审讯者。变焦距的使用,是我老觉得演员有一种心理活动变化时,希望让观众也看到,我像新闻记者一样把镜头推上去,有意识强化这个故事。
《老炮儿》我当初提出的一个想法就是熟悉场景的陌生化,因为北京大家都很熟悉,如何让北京看起来不像北京很重要。北京有什么气侯特征?干燥。那我就拍得湿润点。北京阳光很强烈,那我拍的阴沉沉。北京有很多暖调,我就拍成冷调。北京有很多旧的东西,我就把它拍得新。说白了,就是把北京拍成像广州、成都那样的南方城市。然年,我觉得这个故事是不是北京都无所谓了,“六爷”的行为并不是只有北京人才做的出,任何一个对尊严有要求的老人,或者当过大混子的人,都有这种可能性。
等我找到了这个语言,就会和导演沟通。一般会拍一个测试,或者拿一些参考东西给导演看。如果和导演达成了共识,就确定了这个影像化的方案,那就进入第二步——影像化的实现。这要做特别多的准备,比如说器材、光线、看景、选景。
拍《芳华》的时候我想做到既真实又浪漫。第一我希望是长镜头,第二我希望画面很明亮,第三个就是怎么把舞蹈拍得很漂亮。因为很复杂,怎么让一场戏在一个镜头里完成,就试验了很多方法。后来找到了MAXIMA,那个机器也比较中,就需要我自己大量地练习。《我不是潘金莲》就更不用说了,怎么能做到那个语言,做到那个中国化的特点,需要大量去准备。比如说,我当时就放弃了MP这种高级镜头,用了一些像T1.3高速镜头。
这个准备通常以什么为结束呢,就是拍一个比较完整的测试片,和拍电影一样,大概四、五分钟,镜头的节奏都一样。拍完把它给导演看,解释一下我是怎么干的,导演如果同意,那准备工作就可以结束了,剩下就是开拍。
拍摄时,我考虑更多的是人而非技术
影视工业网:你拍摄时有特别看重的东西吗?比如光线、运动、构图?
罗攀:我拍摄时,光线、镜头、运动、构图这个是最基本的,现在已经不是我的重点考虑,或者说它进入了潜意识。
我更多考虑的是人物的确立,说白了更多地关注演员,关注演员的脸和他的表演。一个演员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要感觉到他合适还是不合适。如果不合适,而且导演已经确定,那我的任务就改为:要让他看起来合适。我怎么来拍他,光线、角度、用什么景别来拍,如何把银幕中的人物拍出味道来。等我拿出了这种方案,或者找到这种感觉以后,景别、构图、光线已经是很次要的东西,那是基本功。
关注完人以后,我关注“景”,景更能决定我拍出什么东西。一个景的空间感、光线、色彩,和故事之间的关系,以及和人物的关系。一场戏是空间更重要,需要忽略人的因素;还是人更重要,需要忽略空间因素;这两者之间的平衡如何把握,是我更关注的。
《海边的曼彻斯特》剧照
还有就是演员的表演。很多电影可能角色很平淡,或者导演喜欢比较平淡的镜头,但演员的表演很突出。那怎么能去把演员的表演强化,去发现他,而不是改造他。比如说《海边的曼彻斯特》这部电影,男演员的表演非常打动人,但电影也没有格外夸张的镜头,所以这部电影是怎么在捕捉这些表演的?让观众站在一个什么角度去看待故事,还是用什么角度让观众看他的表演,这是不同的概念。那摄影师的位置要摆的很正确,这是我拍电影主要考虑的问题。
摄影的节奏就是银幕的时间感
影视工业网:对于摄影来说,节奏是指什么?
罗攀:比较直观的就是时间感。同样是一分钟的镜头,有的镜头看起来很漫长,有时候就觉得镜头挺短。什么原因呢?可能是景别不一样,景别比较松,观众会觉得时间漫长;当景别变为大特写,去跟着一个人来来去去,镜头就会饱和,节奏就会快。还有角度,当角度变化比较多,就会感觉镜头变化丰富,时间变短了。角度很稳定,比较固定,不怎么动,时间就感觉长。
同样的时间范围内,镜头、景别、甚至光孔的选择,都会让观众感觉时间不一样,慢慢合在一块就是镜头节奏。摄影师要和导演一起研究,每一个镜头的时间感是多长,是要快还是慢,是悠扬还是低沉。当然也有影调,黑暗压抑的影调和明亮的影调,在同样的时间中感觉也不同。
摄影奖更多是大众审美,而非美学突破
影视工业网:你怎么看待电影摄影的“流行趋势”,比如一段时间流行长镜头、肩扛?
罗攀:这个问题我觉得可以和大家讨论。其实大多数电影节,包括奥斯卡评最佳摄影奖时,大多数投票人都不是摄影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并非专业人士。那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评摄影奖很大部分程度是一种大众欣赏习惯。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时尚和潮流就起到很大的作用。
有一段时间,艺术片有一种固定的拍摄模式,比如说肩扛、用胶片拍,有段时间搞黑白,有一段时间就是喜欢比较“脏”的影像。追求这种时尚,如果做的好,就容易博得投票人的掌声,拿到摄影奖。但从某种意义上,只是由于这些评委并非专业人士,而且喜欢这个“口味”,就颁给了他。当这些奖颁出以后,就会影响一批人。产生模拟,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摄影奖变成很功利的一件事情。
那有没有专业的摄影奖?有。比如说波兰Camerimage国际电影节(专注于电影摄影师的电影节)、美国的摄影师协会奖,都有一些专业奖,但不为大多数人知道。所以肩扛、黑白这些有时候是电影摄影的一个潮流,但不是全部。但恰好是这一部分,被很多非专业人士、评委当成了艺术,不停地给奖,也让很多人去拷贝这个。
这种时尚确实让摄影有了一些发展,但它也有阻碍。比如近几年金马奖在最佳摄影奖的评选上就有一些美学的滞后,还是停留在肩扛、长镜头、黑白这一类,这些美学在九十年代就已经玩的比较“狠”。但其实现代电影摄影的美学已经进步了很多,我认为现在世界上最好的电影摄影师在商业片上。但由于商业片大家天生认为它不够艺术,那评委自然就不会很喜欢。所以商业片摄影再好,它不都大会受到电影节的认可,所以这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影视工业网:那么什么是商业片的拍摄?什么是艺术片的拍摄?
罗攀:在国内大家没有形成一个共识。什么是商业片的拍摄,什么是艺术片的拍摄,大家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但我们会模仿,比如说美国的商业片是这样的影调特征,我们就按照这个方式去拍。艺术片是那样的特征,我们就按那个方式拍,很少有人把这两者混在一起。比如我用商业片的影调去拍艺术片,或者用艺术片的影调去拍商业片,就比较少,这样做是比较难的,很难做好。
举个例子,商业片要强调明星,观众需要看见漂亮的明星,那摄影就必须把明星拍漂亮了。但如果一个女演员演了一个悲剧角色,或者一个不需要她漂亮的角色,你把她拍得太脏、太黑、太暗,势必引起观众的不满。这就是艺术追求和商业诉求的矛盾。甚至可能会遇到导演和制片要求你重拍,那这个摄影师就会被迫要把演员拍漂亮了。
所谓商业就是要赚钱,而赚钱你就要让大多数人买单,所以就要满足大多数人的审美习惯。但大多数人审美习惯就意味着是最普通,甚至可以说是比较庸俗的。而艺术讲究的是个性、独特、反常规,那势必跟商业对着干。所以说用所谓的艺术片方法拍商业片很难,用商业片拍艺术片也很难获得认可。又困难又不能获得认可,那就没有人这么干,就会导致现在这种结局。
影视工业网:那你在布光的时候,更注重人物光还是环境光?
罗攀:我不是这个思维。也可以说这是个不会存在这个问题。有时候布完环境光之后,人物光就足够了。有时候打完人物光,其实环境光也可能已经没有必要,这个是在不停变化的。
商业片很注重人物光,因为观众要看到明星,要看清楚、看漂亮。艺术有时候会比较强调环境,强调人和环境的关系,而商业片有时候不大强调这点。
所以有时候我并没有太区分环境光和人物光,通常我会侧重于这个剧本要表达什么,比如说我需要在一个环境布置一个很明亮的调子,那首先就让环境明亮。环境明亮以后,人自然就明亮了。只是会在多机拍摄的时候,为了弥补某些镜头缺憾,去做一些补充。除非遇到人物光和环境光是矛盾的情况,那摄影师要处理这个矛盾,可能人物光很漂亮,但环境不对,这时候作为摄影师就需要去调整,需要去取舍和判断之间的误差。
很多人没搞明白技术意味着什么,只是一味追求
影视工业网:怎么看待现在的技术?4K、8K、120帧、全画幅、变形宽银幕等?
罗攀:我很关注这些技术,但我更关注这些技术对电影摄影意味着什么。
国内,包括世界上讨论技术的很多,但讨论这个技术意味着什么的就比较少。比如,120帧意味着什么?为什么要用120帧?120帧可以减少运动模糊,但它对电影意味着什么?为什么24帧不用?它在美学上会带来什么反应?比如使用大画幅,传统35mm系列电影你看着哪儿不舒服了?大画幅对电影美学意味着什么?我感觉大多数人没明白。只是,电影摄影今年流行大画幅,我们就用大画幅;明年流行HDR,那就继续追求,很多人对技术的追求是处于一个发烧状态。
比如我看《双子杀手》,技术是很新,但是我认为这个技术对故事几乎没有帮助。在观影感受上的确带来很大不同,但是作为一个电影它仍然是失败的。难道李安就仅仅是为了那几分钟的摩托车戏拍这部电影吗?当然,我认为李安导演也在反思,他要表达的东西,这个技术有没有实现。
中国电影工业化学好莱坞学得远远不够
影视工业网:你怎么理解电影工业化?
罗攀:工业化就是还没有工业,正在往工业水准上走。我们从摄影器材、软件升级、镜头保养,哪怕是我们灯的电线、后期、影院放映,这一切都在处于一个毛毛糙糙的状态。当然我们也能拍,也能看,但是我们不能保证今天出来的影像和明天是完全一样的,我们做不到。但工业化就可以做到,它可以做到今天、明天、后天是一模一样,能保证电影的品质不会因为人的误差出现巨大变化。
在国内,摄影师什么要负全责。但要一个人从器材到软件、后期放映,都特别专业,也不可能,这势必就出现了不是特别标准的状况。所以未来电影的DIT、后期、放映等有一套专业人士去把关。去保证现场监视器看到的和影院银幕一样,至于中间怎么连起来,这是我现在所知道标准化的一个标志。
我们所使用的器材和国际上几乎没有区别,而最大的区别在于软件和操作的人。之前罗杰·狄金斯的DIT来中国演讲,他完全可以做到在现场监视器看到的画面和在电影院完全一样, 他的每一个流程,包括监视器的菜单,控制的都非常精确,但我们就永远做不到这一点。我觉得主要是人的原因,我们的专业素质、责任心还是有差距。还有,在制作上我们没有更多的预算,很多电影拍摄给后期和技术保障的钱都不是太多,而现在大家比较重视的是可以看得见的钱,这也是很大的原因。
影视工业网:你觉得我们学习电影工业化,到底应该学什么?
罗攀:世界上哪个电影工业最先进,就应该去学他。如果好莱坞是最先进的,那就去学它。我们几乎就是学好莱坞,只是我们学的不够好,学的不够认真,投入的成本不够大。
我们有技术、有器材,但我们器材的维护,软件的升级,和所有从业人员的专业素质,远远谈不上足够,其实还差很远。然后是电影中的资源分配不明确。比如后期管理这一块,比一个东西需要一百块来完成,可市场就只给你50块,工作人员只能强行去工作。中国人对于这种工作方式也非常习惯,所以就产生了“糊弄”。所以对质量、对完美的追求远远还不是中国电影追求的东西。我们还在追求生存。
首届中国(白沙)影视工业电影周旨在通过对幕后英雄的鼓励、认同,引起大众对幕后英雄的重视与尊重,推动中国电影工业化进程。本次电影周核心活动于2019年11月8日—11月13日在重庆影视城(江津白沙)开展,将先后举行参选影片招募、开幕式、幕后英雄推选活动、电影拍摄全流程互动体验、入围电影展映(含中国影视工业纪录片)等多个核心单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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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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