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生活打了个平手 | 专访《东北虎》导演耿军

2023-11-04 22:31


文 | 张颖

编辑 | 赵普通

 

在刚结束的第24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上,《东北虎》拿到了金爵奖最佳影片大奖。消息传出,导演耿军就一直忙着回复朋友们发来祝贺的微信。

 

六月初得知影片入围金爵奖主竞赛单元时,耿军正在剪预告片,“当时挺高兴的,我还说晚上不喝点对得起这个消息吗?”

 

在此之前,耿军做了近二十年的独立电影,他的《烧烤》《青年》《轻松+愉快》等作品被很多影迷观看、喜爱,但少有机会能在大银幕上和大众进行沟通。


《轻松+愉快》剧照 图源:豆瓣

 

上影节几场放映之后,观众形容《东北虎》幽默,温情,孤独又浪漫;映后交流时,耿军话不是很多,只是说电影完成了之后,一块石头落地,剩下的那些是属于观众的。拿到金爵大奖的《东北虎》有望今年上映,耿军也有机会到“地上”,面对更多的观众了。

 

拍电影就是给人看的,要不然你写日记得了。”耿军认为,电影就是被观看才产生意义,才产生价值:我觉得跟更多的观众第一时间见面,这个事儿挺有意思的,也挺新鲜,但是我不会预设什么。

 

上影节期间,毒眸(ID:DomoreDumou)见到了耿军,除了《东北虎》之外,还跟他聊了聊电影和电影人的生活,以下是耿军的自述。

 

“我怕我写的人物死掉”

 

九年前,我的朋友徐刚(《东北虎》主演之一),他的狗没法在家里养了,就送到朋友找的人家那里寄养,结果人家把狗吃了,他很愤怒,要找他们算账去。


《东北虎》剧照

 

这件事是《东北虎》故事的起点,有了它,我在写剧本的时候就有支点了。当这个支点把创作支撑起来之后,后边的写作就特别顺利。我要写到他的家庭,写到他面临人生的一些时刻,比如第一胎要生的时刻。家庭内部出现了什么问题?个人身上出现了什么问题?他身边是什么样的朋友?在这一刻谁会跟随他帮助他?要把这些东西构建起来。

 

他终究是一个文人嘛,这是个文人江湖。影片里的马千里(张志勇饰)吃了徐东(章宇饰)的狗,马千里讲的是经济秩序、现实秩序,是要去派出所门口谈判的人;而徐东是一个用私人恩怨私人解决的方式来复仇的人,他碰到了一个要用法律保护自己的“狡猾”的人——

 

这中间的碰撞是怎样的?他的根基和他的朋友是什么样的?在写作的时候我逐渐把这个画卷铺陈开来。

 

我就觉得我这些年的观察和生活碎片的积攒,在这个剧本里面充分地释放了出来。第一稿特别顺利,迅速就写了出来,之后我会审视我自己:是不是自我感动了?是不是想当然了?是不是哪一块写得还不够?再逐渐修改,逐渐生出另外的可能性。

 

比如说小二(顾本彬饰)拿着风筝那场戏,其实在第一稿里面是没有的,他出现是因为我写到马千里做生意失败,被追债,各种不顺,实在太惨了。我担心马千里死掉,我已经控制不了他的遭遇,我怕他死掉。在写剧本时,我不会去预设人物生长的方向,当我确信这个人物,把他的细节,他的遭遇,他的性格都写出来之后,写作的人其实最不自知的状态是被角色牵着走,那个时候我是不自知的。


《东北虎》剧照

 

所以当马千里走着走着,我突然担心他死掉,担心他死给我看。我说不行,这个时候让小二来救他,小二就出现了。马千里不能死掉,他死掉我会伤心的。他最后没死,不是我控制的,是小二救了他。

 

其实人最终是孤独的,谁也逃不开,所有的热闹都是为孤独做铺垫的。所以很多人怕退休,一退休之后这个群体不需要你了。儿女已经长大了,家庭需要你吗?我们这个小区需要你吗?有几个同样孤独的人在一起玩象棋,回到家里还是孤独的。

 

所以我拍《东北虎》不是要提醒谁,我就想在里面给一点安慰,我觉得这个安慰其实是宽容,我要讨论的是愤怒的力量大还是宽容的力量大,我没有答案。但是我要把这个思考传递出去。



一开始选角的时候,和章宇、马丽第一次见面就定了下来,其实选角是喜结良缘,剧本是相亲的情书,见面一聊,这个事儿就定下来了,特别顺利。当这个事儿定下来之后,接下来的事儿也就顺利了。

 

章宇的惊喜太多了,他是特别专注的演员他会给角色注入灵魂。他和马丽的重要对手戏,吃蛋糕那场,还有和小薇面对面,那个是婚姻内部的惊悚戏,他坐在那里就受到了惊吓,无措,慌张,在那一刻觉得自己失败了——那些特别综合的东西他都演了出来。


章宇和马丽

 

马丽也是一样,马丽的感染力特别强,我觉得她的愤怒和决绝全都呈现了出来。在看监视器的时候,真的很敬佩他们的表现。

 

章宇发现狗被吃了,看到狗皮那场戏,当时离太阳下山还有40多分钟,我问章宇准备好了吗,他说咱们开始吧,准备好了。我跟摄影师、录音师在10分钟之内就准备充分,那场戏真的一气呵成,没有第二遍就拍完了。

 

我是那种特别容易被情绪带动的人,他站在那里,因为自己的一个家庭成员哭成那样。那么伤心,我在摄影机后面眼泪霹雳啪啦,特别没有出息。

 

现在回过头来看,(片子)都是按照我的预想来的,老虎的戏份稍微少了一点,我其实拍了挺多,但是为节奏的考量做了一些割舍和处理,要说可惜肯定会有一些,剪掉的东西会挺可惜的,但是上映之后,我们可能会在B站上发一些剪掉的片段来慰藉观众,也慰藉我自己。

 

我觉得一个电影在荧幕上亮起来的时候,坐在椅子上,坐在舒服的沙发上,跟电影里的人生活一段时间,一个电影能带来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电影开始放了,大家可能通过5分钟、10分钟就进入了一个节奏,去跟着一起生活,动感情。我其实有这个创作的心思在里面。

 

所以我不害怕那些所谓的习惯快节奏的观众。生活压力大大,大家需要快餐、爆米花,去缓解,同时也需要能让人稍微静下来一点、体会里面的情感的电影。

 

对于《东北虎》的市场和票房,我是会有期待的,想有更多人能看到。因为拍电影就是给人看的,要不然你写日记得了。我希望电影上映的时候,去买票的人多一点,希望他们离开电影院的时候还在聊这个电影,过了几年之后还会有人找出来看它。

 

伤感没意思


《东北虎》还有一场戏,马千里说,喝完这个酒就离开这个复杂的世界。徐东问,就剩下这半桶酒了吗?马千里说,里头还有三桶。徐东是复仇者,和马千里是敌对的关系,但是从这一刻开始,就走向东北式的、阶梯式的、渐进的宽容。

 

我的电影故事是发生在东北的,我的老家。东北的变化是缓慢的,不像北京、上海这样变化特别快的城市。冬天的时候,东北像是被冻僵了。你知道冰箱能保鲜是因为温度低吗?东北有半年的寒冷让我们的衰老也会变缓慢。


片中随时可见东北冰雪遍布的场景

 

我们那里有半年的冬天,让社交活动变得缓慢下来。我在北京、上海这种大的城市,每天忙忙碌碌的,回到缓慢的地方,我觉得对我的血压有好处,我其实还挺喜欢那种缓慢的。

 

1996年,我刚到北京的时候在宾馆做过服务员,后来又去广告公司做业务员,杂志社做编辑,电视台做广告。我原先住在朝阳区垡头,坐348路到双井,再坐300路到大钟寺上班,路上有将近2个小时的时间,包里面带个书,戴个耳机,每天公交地铁的上班下班。

 

那不就是来京务工人员吗?那很正常,因为要生活,我到了20岁就不再花家里的钱了。到2008年奥运会那一年我才真正离开了那个广告公司,完全不工作了。从那个时候我才开始“潇洒”起来。之后就靠拍一点广告挣生活费,剩下的时间自己写剧本,跟别人一起弄剧本,自己拍东西,后期。

 

这些事儿就打发了日常生活,因为不上班了,也有时间做一些个人的小爱好。比如文学阅读,这个对我来说挺重要的,不单单能让我了解文学,了解这个时代和我没有经历过的时代,还有未来,又能帮助我打开想象力。其实文学,小说这些东西,可能是我写剧本拍电影最大的养分,除了生活本身之外是文学。

 

早些年在潘家园淘书的时候,经常会在书里面发现一封信,或者是有一张明信片,还有里面有一张邮票当书签用的。买到有别人生活痕迹的二手书,那个还挺有意思的,比新书有意思,有一些人愿意在书上写点感受,我觉得也挺有意思的。


导演耿军

   

摇滚乐我也特别喜欢,有两年的时间我跟二手玫瑰乐队巡演,就拿着摄影机全国各地跟着跑,我们私交特别好,还写了他们的剧本,但是写得不太好,后来可能有机会能写好,拍一个他们的摇滚人生之类的。

 

早年间电影放映的活动特别多,现在这些活动都被打散了,地方的放映群体逐渐在缩小、减少,有很多书店也都关门了,让那样的空间消失掉,我觉得是这个时代最让人悲伤的事。

 

我也还挺愿意去郊区的,离开全是楼的地方,去溜达溜达。走路,观察,这些是我的兴趣。现实生活里面的乐趣是最重要的,你如果在现实生活里面没有乐趣的话,那人也是无趣的人。我只是对物质这些东西不敏感而已,但是在现实生活里面我觉得还是有乐趣的。

 

混得好的朋友在八达岭水库那边还有私人别墅,我们经常去,去一个好地儿,我就会感叹:这个地方挺好,这个地方挺贵,因为有朋友嘛,我们也能在这里。

 

所以这些年,我跟生活能打个平手,不至于被欺负到。

 

前几部片子都是我自己花钱拍的,在北京挣钱之后也没有娶媳妇、买房子、买股票,就用它拍电影了。挺简单的,没有什么神秘感。我的生活也很简单。

 

生活得好,是能够把所谓的最世俗的生活弄得还挺像样的。我弄得不像样,对现实生活没有巨大的贡献,对这个消费社会也没有什么贡献。没有拼多多也没有淘宝也没有支付宝,衣服几年也不买,跟我身材差不多的,长胖了的,我就穿他们的衣服出来,而且我对衣服也非常不敏感,我对这些东西都没有什么兴趣。


导演耿军

 

我觉得内心能平静,不管你是多富有或者是生活档次有多高,穿戴怎么样,只要你内心是平静的就可以,我会劝我自己,就像电影台词说的那样,伤感没有意思。但可能因为底色是伤感,才会劝自己伤感没意思。

 

《东北虎》上映后,我会发生什么变化?没有设想。但我希望我的投资方都能挣钱。因为“金钱”和“艺术”这两位朋友,它们发生碰撞,产生了电影,如果两者要是平等的话,这个游戏就更好玩。谁也别欺负谁,别拿数字、拿钱吓唬我,艺术也别店大欺客。我希望它们能平等地玩耍。你投资,挣到了钱,接下来艺术和电影可以更好地玩耍,这个是有意思的。

 

我为《东北虎》付出的努力,我的劲在这几年里全用在这个作品上了,好的部分和瑕疵,都是存在的,目前我的能力就是这样,所以没有一点遗憾。电影会描述一个人生,当这个人生在荧幕上亮起来的时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投射,每个人的人生都不一样,但是这个电影又是人之间的事儿,所以对于电影,每个人的解读、感受,都不一样。



有的人喜欢这部片子,有的人觉得不好看,这些都特别的正常。电影是买票来看的,我们随便买一个东西都能说这个东西怎么样,电影也是一样。舆论场再打开一点,只有电影能自由讨论,才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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