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指导汪士卿拍摄手记:《吉祥如意》,用真实和虚构的方法混搭
电影分为两种:一种是现实纪录,一种是戏剧,最终到达高级的层次时,它们便合二为一,电影通过抽象出的现实,会形成戏剧的结构;又通过戏剧的想象和虚构,抵达生活的真实。《吉祥如意》就是这样,带领我们反复审视自己和家人的关系,用真实和虚构的方法混搭。
2017年1月东北外景 拍摄团队和三舅
我有幸2017年1月参与这部电影拍摄,2020年8月北影节在电影资料馆参加映后互动,2021年1月参加电影首映,对于这部独特的电影,内心也有很多感慨,针对一些朋友和网友的问题,我采取自问自答的方式来说说影片的虚实和幕后的故事。
一问:你是如何接触到这个独特的电影项目,之前和大鹏熟悉吗?
答:我第一次知道大鹏是2012年10月娄烨导演(浮城谜事)在世纪坛的放映,大鹏代表搜狐电影主持映后交流会,我当时仅仅是观众,并不认识他。2016年12月我在云南拍摄王超导演的电影《父子情》,快杀青的一天接到儒意影业制片人尹思勰的电话,说有一个春节回家过年的项目介绍我和导演认识一下。回京后才见到大鹏,他给我介绍回东北老家拍摄姥姥和家人春节团聚的故事,姥姥年龄大了,希望给家人留下全家福的影像。姥姥的三儿子王吉祥(就是大鹏三舅),因为一场病,妻离女散,女儿丽丽10年在外没有回家,三舅靠兄弟和姥姥照顾,大鹏想找一个演员刘陆来扮演丽丽陪姥姥家人过年。
我想如果仅仅是拍过年的事,有点普通…大鹏话锋一转,他说拍回家过年就是一个引子,只有2页纸的大纲,是一个短片,但他想做一个有挑战实验的套层结构的长片电影,我负责幕后用纪实的手法来拍整个过程,有揭秘的性质,最后形成一个长片。我听完很兴奋,觉得点子好,但也带着很多未知… 2017年1月和制片公司就签了一个保密协议,因为这个形式是叙事内容的一部分,就好比拍摄剧本要保密一样。
二问:导演一开始就想好了《吉祥》《如意》这个两个部分吗?
答:这个电影开始策划的时候叫《姥姥》,场记板和我们39人摄制组的微信群都是以姥姥命名的。 2018年导演以三舅的名字剪辑了短片《吉祥》,11月获得金马短片奖,2019年4月北影节在展映,导演也组织拍摄了放映和互动环节,这恰好是长片的转场部分,非常的精妙。《如意》的名字是导演在后期找出之前的dv家庭录像,在影片结尾大家已经看到那个红色的窗花了,这段2008年的dv非常震撼,完美演绎了大鹏和姥姥的私人关系,结构了全片。
客观的说,这个电影从一开始就这么策划的两个部分,不存在是随便拍一些素材,最后剪成这样。这个是我觉得大鹏导演厉害的地方,一开始就严格的设想了这么一个套层结构形式,虽然没有剧本。
最终《吉祥如意》大家看到非虚构影像,个人跟家庭原来本真的这种越界,真假演员与虚实幕后之间解构了一个中国家庭在经济发展中的痛苦,是采用了实验性的电影语言来实现的,这也是最吸引我的地方。
三问:姥姥住院是什么时候,打乱了很多的计划吧?
答: 我们到东北的第一天,本来主题是要拍姥姥,结果去老家的路上得知姥姥生病住院了,我立即奔往通化市医院。《如意》开始部分大鹏从医院楼道走向病房,去看他姥姥昏迷那个段落,是我拍的第一个镜头。
几天后姥姥病故,面对突变,拍摄构思全部乱了,有的小伙伴担心还能不能拍下去,导演表面上是很淡定,但内心其实也受到巨大煎熬,猛抽烟。我和导演坚持把这些变化都拍摄下来,包括亲人们的反应,主创开会,丽丽原型回老家来,家庭会议,这一连串都是始料未及的,这场天意是坚持拍下来,没有放弃,很多事情是似乎在冥冥之中的。
第一次见大鹏就跟我聊,他从小姥姥带大了,关系亲密,但现在他多年在外,自己的姥姥也年纪大了,想春节回老家以姥姥之名把舅舅、自己的父母都聚在一起聚会,所以《吉祥》英文名字叫a reunion(聚会),第二部分《如意》,英文叫a final reunion(最后的聚会),姥姥意外去世很伤感的情绪,为什么说是最后的聚会?因为姥姥去世了,大家族发生了变故,像大鹏妈妈说的树倒猢狲散,我们兄弟姊妹几个以后再也不会凑这么齐了,再聚就很难了,这就是中国家庭文化的真实写照。所以全片英文名 the reunions是复数,两个重聚,这个英文翻译的水平很高,参与到故事之中了。
正如村上春树说的,人生很难按部就班地依照既定方针运作。
四问:有一个场景印象很深刻,团年饭后商量三舅未来归属时候,演员刘陆激动下跪,是真实情况?
答:完全是真实的,毕竟刘陆是全片唯一的演员,她不是原生家庭的一份子,其他的人都是家庭真正的角色,大家谈论一件慎重而敏感的事情,拍到那个时候刘陆就接不上话了,她不知道该怎面对角色的困境,像是面临一场道德的审判,她在真实的家庭里面感到无力,因为她扮演的角色十年没回家,她真的是接不走她父亲(三舅),所以她最后用磕头,来表达一种对亲人的感激胜过任何言语。后来听导演说他,拍这场戏拍之前他给刘陆做过一些指导,这个表演的度是很难拿捏的,当时亲人们已经情绪激动有些失控,她最后哭着离开。隔壁屋里大鹏导演在监视器面前喊cut,因为那个那时候真的家里亲人真的发生矛盾了啊,不是在演戏,谁管你拍什么电影,《吉祥》的摄影机停了要撤出现场。对我来说这是全片当中最揪心的时刻,有画外音说——b机(我的摄影机)没有关机(因为导演喊cut 了),这个时候我的摄影机是不能停的,如果一个“听话”的摄影师,导演说停就停机了,那就完了……虽然那个时候镜头会晃一点,但刘陆的表情是稍纵即逝的,很容易漏掉,那种现场冲突感就减少,这跟你事后在找人去访谈感觉是不一样的。你看刘陆出来在那抹眼泪,十分压抑,后来又跑到小屋去,然后真假两个丽丽同框了,那个房间不大,光幕后工作人员就三十人,我是挤开身边的伙伴才跟过去拍到的,这个画面突然出现了一种间离的感觉,一种有意味的形式感,不是说是多么的精致,是在这个情绪当中它产生了一种特别的化学反应…这一点也引发了许多的讨论…
五问:《如意》像一个电影的花絮,你是如何理解并坚持拍摄的?摄影组是如何构成?
答:事实上电影幕后有拍花絮的,如果是仅拍花絮的话,人是容易犯懒的,容易忽视有质感的细节,所以《如意》不能简单的理解为就是《吉祥》的花絮部分,它是一个完整的一个构思在里面,是电影结构的一部分。我的摄影机像一个演员,代表导演的视角,去发现藏在生活中的秘密。这一点也是导演心态最敞亮的地方,敞开原生家庭的隐私和矛盾,这个不是每一个导演能做到的。
因为没有剧本,靠我个人的经验和直觉选择性拍摄,而这部分是大鹏导演作者表达的想法,也是那个保密协议的价值所在。基于我和导演沟通,除了我的摄影组,录音师外,《吉祥》部分的摄影师高虎、执行导演马犁、所有幕后工作人员和演员刘陆,导演大鹏和他的家人都是我这部分的演员,听上去有点绕啊,这是一个套层的结构。三舅理发那场戏有一个镜头,我自己也在一个镜子面前一闪而过,在我这没有穿帮,没有NG,只有一次的呈现机会,突发事件更能突出生活的质感。导演也给了我极大自由,这种信任让我不敢松懈。大鹏在2020年春节后剪辑长片时,特别给我发微信,说看到一些素材获得意外的惊喜,这种信任往往创造出美好的境界,我很感谢他。
《吉祥》摄影师是高虎,我和他完成了东北春节部分的拍摄。2018年在北京,我和导演还单独采访拍摄了演员刘陆,丽丽的原型和摄影高虎,内容是回顾了一年前的东北拍摄,这一部分估计电影感差了一些,最后导演在长片里没有采用。2019年4月短片《吉祥》 在电影资料馆展映,我那时在攀枝花筹备电影《兔子暴力》,是摄影范超拍摄了电影资料馆《吉祥》放映和互动部分,就是中间三舅在雪地里独行拉出到观众和银幕互动神奇转场,所以是大家共同完成了这个作品。2020年审查拿龙标的时候也是按故事片通过的。
2020年8月小西天电影资料馆 大鹏导演 汪士卿和观众交流
六问:你这次采用的摄影机和镜头是怎么考虑的?
答:导演给我介绍了套层结构的想法时,我问他是想拍一个独立纪录风格的片子,在网站上播?他说不是,他要做一个有探索价值的电影,还要走院线的。那一天,导演聊到毕赣《路边野餐》,我还聊到《罗拉快跑》。筹备时按照惯例,我花了两天的时间做了技术测试,还在儒意影业办公室拍摄了一次影片筹备会议,带同期录音的。我选用的是松下varicam摄影机,首先考虑的是方便肩扛机动性,我拍了4k 2k不同的格式,到了画林公司去做了大银幕的调色,这是院线电影很重要的技术流程。
镜头用的就是我们3个佳能EF口的红圈变焦镜头,还有蔡司猎鹰的定焦镜头一组5只,没有专职的焦点员,都是我自己跟焦点,测试片画幅是16:9。《吉祥》部分高虎选择是arri mini摄影机和三只变焦镜头,画幅后期统一为1:2.40,画面信息也没有损失。
七问:《吉祥如意》拍摄周期和拍摄对象都不是纪录长片的逻辑?
答:这个电影准确的说不是传统意义人文纪录片,是有强烈的纪实感的非虚构电影。导演针对这个题材的选择和可实现的逻辑是很强的,不是一般纪录片的拍法。
虽然是小规模团队,但也有39人在东北中朝边境的一个小村子拍摄过年,当时零下20多度,不是很容易。导演脑子里基本预设了可能性,但又不是很具体,但他做梦都没有想到姥姥在拍片第一天出现意外,这个意外成了电影重要的组成部分,也就是导演说的天意。那次过年和拍摄其实对导演内心是有很大伤害的,对姥姥很内疚,他后来还去看了心理医生。导演很多次面对素材无法展开剪辑,这也是电影隔了四年才面世的原因。
那次东北拍摄是非常难忘的经历,三十晚上大家一起包饺子,我还吃到有硬币的饺子中奖了,大家形成了一个强烈互相支持的磁场,没有私心杂念。影片里除了刘陆都是东北人,他们面对生活有一种敞开胸怀,直抒胸臆的本能,也不畏惧摄影机,是天生的好演员,还有都是导演的家人,他熟悉这儿的一切,便于调度。
八问:有网友说这个电影抄袭日本电影《摄影机不要停》?
答:电影发明100多年,各种的形式的电影语言玩的差不多了,创新很难。比较电影主要还看内容,我们主体部分2017年1月完成了,是非虚构电影nonfiction,而《摄影机不要停》是完全的虚构电影,是编出来的,2017年11月上映。所以不言而喻。
九问:你觉得纪录片和故事片摄影是两个水火不容的门类吗?
答:我一直坚持在这两个领域,之前拍摄的《沿江而上》《千锤百炼》,都在影院放映,后期制作都在国外。现在国内在摄影灯光调色放映等技术层面几乎与国际同步,给创作带来极大便利,技术是容易学习的,其实最重要的还是内容和美学诉求,如何讲中国人自己的故事,制作要提升视听语言带给观影者感受甚至是享受,接近于电影化叙事的东西,才能吸引受众。
举个的例子,我的校友罗攀,他拍摄很多有名的剧情电影,但去年他拍了一部湖南卫视的纪录片《中国》,我觉得他对这种历史文化的非虚构(docdrama)影像叙事做出了非常有益探索,他用光造型,采用高度凝练的绘画感影像来拍纪录片。其实剧情片(故事片)和非虚构(纪录片)制作上没有很大区别,但从现在5G融媒体时代和国际大背景来说,这两者之间在经验上的是可以互相借鉴,并且是可以互相汲取营养的。我自己坚定的认为这两者之间是互相促进,并且要取长补短的。像娄烨的故事电影,用纪录片的拍法,去捕捉演员动人的瞬间,摄影机不停,一条可能拍上10分钟20分钟,有时候剧本内容都演完了,导演还不喊停,他是用这种纪录的质感去挖掘表演中的潜力和可能性。
最近赵婷导演的电影《无依之地》就是ARRI摄影机的纪录片摄影机amira拍的,获得普遍的赞誉,还获得了2021奥斯卡最佳摄影提名,这个片子用了很少的led灯光,有时候少就是多less is more。实际的创作就是你的观念要和实际情况要互相匹配,想法跟预算跟器材也要匹配,最重要的是和美学风格匹配。
结语: 《吉祥如意》这种非虚构类型的电影在国内比较少在影院上映,相信导演做了有益的探索。现在疫情还没有消失,大家的生活慢下来思考自己和亲人的关系。我觉得每一人照顾好自己,爱自己的父母家人,就是是中国人传统价值里最伟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