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虎藏龙」——那些鲜为人知的事（一） 鲍德熹

首先是题目你没有看错，是挨饿的那个「饿」。

下面我谈一下关于这个所谓「价值」，或者说「值不值得」的一些看法。

多年前我去拍《卧虎藏龙》的时候，导演李安在见我之前，已经见过若干个摄影指导，其中包括台湾的，大陆的，还有国外的。当时的制片主任崔宝珠担心导演是第一次拍武侠动作片，之前找的几个摄影指导都没有拍动作片的经验，所以就向李安提出希望他见我一面。
当年的李安导演在台湾已经很有名气了，虽然那时候我只看过他两部作品，《饮食男女》和《喜宴》，但是知道他是一个很专业认真又比较文艺的导演。崔宝珠专门请我从香港飞到北京，安排和李安单独见面。


记得见面是个下午，地点是在李安住的剧组的一个很简朴的宾馆里。一眼看上去，笑容可掬，平易近人，穿着也很平凡朴素。顿时我心里的石头放了下来，心情也没那么紧张了，因为这毕竟是我第一次和台湾的知名导演见面。
我的其中一个优势就是普通话讲得还不错，因为从小听父母讲的比较多，虽然当年普通话练习不够，但起码不会满口的香港腔让李安导演听起来沟通不太顺畅。于是在感觉上大家拉近了一步，他也第一次对香港的摄影指导有了不同的印象。
李安口头简单的向我介绍了《卧虎藏龙》的故事，是改编自小说，主演已经定下了周润发和杨紫琼，我一听就挺来劲儿的，毕竟故事很吸引我且这么大卡司的电影。之前我已经和发哥合作过《花旗少林》和《公子多情》两部戏，发哥又特别的专业且容易相处。

李安导演在讲到关于摄影风格的时候拿出了一本画册，是老外画的油画：两个人躺在草地上，月光照耀下光线显得非常柔和。我顿时理解到他想要什么感觉，也从摄影的技术上跟他说了一下关于在野外做大面积柔光的难度（摄影指导是一个艺术和技术并重的活，总得要讲一些结合实际情况的话）。我当时也反馈了希望有中国水墨画，特别是山水画的风采，给电影更多艺术创作的空间。我跟李安的谈话一小时左右，很快有了初步的共识。令我最感动的是，导演亲自走过酒店的长廊送我到电梯口，一边鞠躬，一边看着电梯门关上。与其言之我给导演留下了什么印象，不如说是李安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直到现在拍了这么多年的电影，见了无数的导演：有才华的、有无能的、有装模做样的、有自以为是的，千奇百怪的比比皆是。电影圈这片林子虽然不大，但是什么鸟也都有了。但李安，他是独一无二的，他会一心一意的把电影拍好。




跟李安见面后的两三天，制片人江志强就来跟我谈价钱了。我当时心里很高兴，终于可以和李安导演合作了，而且是一部言情的武侠动作片，之前没拍过类似的。江老板从一开始就讲这部电影如何如何的是一个新的尝试，李安导演真的也没有拍过动作片的经验，不知道会不会成功，所以这只是一个大胆的尝试，制作费自然不高，所以希望我能够减价（意思就是人工越便宜越好）。

我不是一个「一朝得志、语无伦次」的人，也知道分寸，面对这次难得的机会，我绝不是想开个高价。当时考虑到在1999年内地的电影摄影团队还相当不成熟的情况下，我带着一班我香港的工作人员，一起去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而且有的工作人员电影资龄比我还要长呢！我仔细地计算了一下他们平常拿人工的钱，向江志强讲了要完成这部电影的最低预算。我很清楚的知道我当时的报价只是我平常应收人工的50%，因为在脑海中我非常清楚：我想拍这个电影，我还要把它拍好，我也拿出了我的诚意。

江老板的最后决定是答应我的要求（在表面上），但扣起了总金额的30%等到影片上映回收成本之后，有多的部分才返回给我。说白了就是希望我们全体工作人员再最低预算的情况之下再减30%的人工来接这部戏。我一想这怎么办：我的工作人员已经没有收取所谓的出外拍摄的额外费用（通常会多收1.5倍的人工），而且都不同程度的在他们以往的工资中做了比较大的折让，如果还要扣除30%，肯定对他们的个人生活、家庭、子女造成很大的影响和负担。作为总头的我，当下决定把所有的欠款都放在自己身上。说欠款也不准确：谁知道这个电影将来赚不赚钱？
也就是说，拍《卧虎藏龙》这部戏，我除了拿不到50%折扣人工之外，还只能拿到24%的酬劳！而余下的76%有可能就拿不到了！按比例计算我只能拿到应得人工的12%！直到今天我不相信在我们这个行业里，还有人会按这个收入比例来接戏的。到底我当时入行做摄影已经15年，拍了30部电影，在香港电影金像奖中得到了14次的提名，并且拿了3次最佳摄影奖，我可不是个饥不择食的初哥啊！
记得我当时刚买了一套房子没多久，香港的房贷利息上涨到11%，是个历史高位。我拿的人工连房贷都供不上，怎么办？这时候我史无前例的向我的主要几个工作人员伸手，希望他们能够借一些钱给我还房贷，等我接下一部戏的时候马上还给他们。





饥饿有时候真的是一种锻炼，除了减肥之外，也会令到你头脑清醒，干劲十足。在这部电影里我是饿到了，也尝到了它的甜头。当然有人会说风凉话，如果知道这会拿个奥斯卡的话，谁贴钱都会做。这个「当然」是毫无理由的揣测，谁能够预测这个电影会拿奖，更不用说奥斯卡了，对吗？说句老实话，当年的李安和今天的李安完全是不能同日而语的。

在电影拍完庆功宴的时候，我的几个主要工作人员抱头痛哭，因为他们忍受了这个电影的拍摄艰难和我给他们的压力，也得到了锻炼，终于他们可以喘一口气了。虽然江老板一直都没有把余额还给我，直至《卧虎藏龙》在第二年得到了奥斯卡八项提名，也同时在北美拿到了一个亿美元的票房之际，他老人家请我吃了一顿美味的牛扒餐（据说这个举动在当时是破天荒的，哈哈哈）然后把余额爽快的给了我。
影片取得巨大成功之后，李安在香港举行了庆功会，然后给我们几个主创每人发了一枚金牌，是真的金牌哦！






去衡量参加一部电影的价值有时不在于金钱，是在于你的眼光和判断。当我看到一些拿过一些小奖的国内摄影师，然后把价钱开得很高，一分钱都不减，没有诚意，不管你的制作多大多小，就是不肯让步，那么我可以肯得说你是个短视的人，你可能注定一辈子都不会成功，很可能一次好的机会就从你身边这样溜走了。
我真心相信一生人中大概只有两三次大机会，(机会是留给准备好的人的)。

错过了，也就真的错过了，你可以硬撑着，脸上挤出一种淡然的表情说，「随缘」吧，其实这两个字背后充满了无奈后悔和讽刺，更是一种自圆其说的阿Q精神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