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兴华评《橄榄树下的情人》

文：陆兴华


电影《橄榄树下的情人》（1994年）的海报



导演要求群众演自己。
在村庄里，他这是用电影去粘合日常生活。
但是，日常生活里本来就有电影了，那么，导演插进去做甚么？你倒是给说说看?
前半部就是在电影中讨论如何拍电影。
他想写“电影的精神”?是黑格尔说的精神，也就是离开央视星光大道后自己去走星光大道的老毕的精神。老毕想学阿巴斯，但人太low，没做成，是想做的啊，一次次试跑。
阿巴斯带我们去面对生活中的平静。这平静特别雄辩，看得观众吃不消了。
电影中，村里的人们很从容，或导演要带给他们从容。这是拍的《电影的谦逊》《电影在生活中的位置》或《电影不急》吗？嚯！电影真下乡了！

这是要让电影发生于生活中，让电影进入人民的生活，朗西埃说的电影让民工的生活成为史诗，给后者机会，耐心等他们。这也是德勒兹说的经验人民“无脑地去活”的机会，躲开知识分子的脑和时髦观众的眼，让人民能够成为动物，成为植物和花和沙漠和黑洞。

姑娘一打扮，就想打扮成明星样，不愿意听从导演的吩咐扮成农村姑娘，挨批评了。
其实朗西埃早就替她辩护过了：民工诗人就是想要成为城里酒吧里的诗人的那种派头，又怎样了？他们不想做民工诗人的。
而且，群众自己需要电影，已天天在做电影，从旧石器时代做到今天没断过，这与导演要给他们拍的电影根本无关的，今天，他们自己来忙这事儿了。今天，我们人人会了，也不花什么钱了，我们反而不上心了，社交媒体更能帮我们组织电影了，所以，工业电影和艺术电影真的要没人看了。工业电影越来越与我们不相关了，再来一百个张艺谋也没用了。不，一个张艺谋都将太多。电影导演们你们快滚吧！再来混，我们将当你们是疯狗！

结尾部分与今天的青年生活很相关：没有房子如何娶到媳妇？用电影嘛：男主人公追着姑娘，要她答应结婚：我没房子，但想与你结婚，其他人也是先结婚再盖房子，结婚时谁有房子的啊。这个意思总之是反复说了五分钟以上。

啊！有房子，没房子，在有和无之间，不正是电影的位置吗！没房子，所以只能在电影里看房子，是电影让他敢娶并娶到了媳妇。所以，我应该写这样一篇阿巴斯论文吗——《电影：有和是之间》：电影是在有和是之间才发生的。打着饱嗝的文学青年们，怎会懂电影?！没有，所以要拍电影，拍了就有；因为你不是新郎，所以需要演它，演了就慢慢是啦。

男主角通过电影这一巫术向女主角求爱：如果我是（演）你，你是会答应我的，而如果你是（演）我，你肯定会答应我的。这个方程在电影的倒数五分钟里雄辩得像惊雷了！
说这话时，男主角以为自己是从电影里出来了，其实还在另一部里呢，他没发觉而已：我只想要娶你，你好铁石心肠！哟，太方便了，这句也是从刚才的电影台词里学来的呢，这真叫：活学活用。
台词都用上了，用得比在脚本里还pertinent（编者注：合适），到位啊！掌掌见血了！

嗯，男猪脚就连绝望了，也仍然是从电影里学来，也是《甜蜜的生活》（费里尼的这个电影名是挖苦我们人人在过的类-准好莱坞式生活；就连我的骑自行车动作，也是早被好莱坞污染过的！）的一部分啊；费里尼的电影里，街上人物没有一个人不在学好莱坞，青少年学那些时髦女郎也就是时髦的电影动物的走路样子，但他们竟然不知道自己也是电影动物！这下就便宜宜了费里尼，端起摄像机，拍什么都是电影了！弄得阿巴斯只好那样禁欲式地去拍了！

电影是：人处于有和是之间的状态。那么，我们城里人不就是80%的日常生活时间里都是处于电影中的吗？我们不演的时候，就是看韩剧时?
男猪脚还对姑娘说，我要给你一个未来。呵呵，其实这个未来，他也是从电影里搬来的。阿巴斯真是比侯麦更侯麦的，是普鲁斯特的伊朗版。

这部电影的表达结构其实是：老演员看业余爱好者如何演，一会儿就被迷住了，发现群众演员比他演得好多了，于是他不去解放观众了，而感到自己很解放了。就像我，在路上闻到大家家里飘出的菜香我也很释然，大家过得很好，那我就放心啦，走路就更轻快了!电影表现的是这种期许之耐心,所以，太多的长镜头也不显得做作了。
对于阿巴斯而言，电影恐怕是：导演对于业余爱好者们的耐心的期许，他的小资电影梦只是偷偷摸摸、磕磕绊绊地终于在电影结尾时好歹被实现了，猥琐得像过街老鼠那样地离开现场。

阿巴斯作为电影导演的成就是：成全业余爱好者，让他们成了自己的主角。
导演转头对观众说，怎么样，我基本没什么大过错吧，我应该现在就滚出你们的视线吗？
所以，如果要我写一本阿巴斯的评传，我将取名《电影的谦逊》，意思是：这里有个导演，知道他自己制造的是像牙膏那样的东西，他知道群众不能没有它的，但只是他们的日常生活的附料。导演再是想要帮忙，也只能够干着急啊，把牙膏拍得再是好，也帮不了他们找对象的啊。做导演的必须表现出干着急之美德，像等母鸡下蛋，就是等级群众的生活里冒出点烟，给录下来。阿巴斯要守的是一个真诚的艺术家的位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