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写出《记忆碎片》?诺兰谈《记忆碎片》
2016-05-29 16:33
在今天,克里斯托弗·诺兰是一位非常值得尊敬的编剧和导演,他拍摄了著名的《黑暗骑士》三部曲以及《致命魔术》、《盗梦空间》和《星际穿越》这样的高概念电影。他是凭借第二部长片《记忆碎片》才得到公众的关注,《记忆碎片》是一部“非线性”惊悚片(诺兰语),整片以倒叙拍摄,讲述了患有记忆障碍的主角(由盖·皮尔斯饰演)追查杀妻凶手的故事。《记忆碎片》是诺兰根据弟弟乔纳森的小说改编而成(原名《死亡象征》,发表于2001年3月的Esquire杂志)。在写作时诺兰就打算把它写成一部低成本影片,实际上,这部片子主要拍摄日期花了25天就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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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莱恩·辛格曾说拍摄《非常嫌疑犯》时他会在电脑上交叉引用角色之间的互动和情节转折。你如何控制《记忆碎片》的复杂情节?
我大部分靠脑子。不过我发现有一点特别有用——因为我读剧本的顺序跟电影一样,我希望它能够在复杂的结构之下有着传统的支柱,或者是相当常规的节奏。当我写完了,我会回过头按照成片中看到的顺序把剧本打乱,并且检查剧本的逻辑。然后其他人也加入了,特别是演员,他们提供了很严密的逻辑。尤其盖·皮尔斯是一位非常认真的演员。他不会做任何他觉得没有意义的事情,所以如果有不太合理的地方他就会质疑,如果发现逻辑不通,我们就一起思考解决办法,他对于剧本的逻辑细节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
因为故事情节很复杂,而且有叙事位移,还有不可靠的叙述者,你怎么看原型小说?
原型短篇小说的作者是我的弟弟,在他刚开始写这个故事的时候,就给我讲了这个故事,我就问他,我能不能把它写成剧本,当时他还要继续写这个故事,因为要等到他完成心目中的故事还需要很长时间,他答应了。我们都认为最合适的叙事方式是采取第一人称,把观众或者读者代入主角视角。我花了一段时间才把剧本写出来,通过倒叙,观众无法得知主角不知道的信息。我问自己要如何讲述第一人称的故事,因为主角甚至无法得知现在面对的人他何时见过,又是如何相见,他也不知道应该信任谁,我就是要把观众放进这种局面之中。
乔纳森的短篇小说采用一种略微不同的方法,与剧本形成了有趣的对比。在叙事方面,我很满意的一件事情是我说服他做了电影的网站,并且为电影世界提供更多信息,这是一种三维的叙事方式,人们可以用他们觉得最有趣的顺序观看信息,并且追本溯源,使用电影中的物体并且融入我们无法在片中使用的背景故事。这个网站是电影世界和小说世界之间的有趣连接。
当时,你的上一部电影《追随》,开始拍摄这部电影有完整剧本吗?
是的。这两部电影都是非线性影片,区别在于我采取的方法。《记忆碎片》其实是线性的,只是倒着来而已。而《追随》的结构是我自己想要的,我按照时间顺序写了剧本,然后根据我想要的结构提供场景。《记忆碎片》不同是因为是我要大量重写才能得到破碎结构中的重点。
《追随》的对话我写的相当少,不过若把原剧本和拍摄使用的剧本作对比,就会发现我们使用的剧本其实一直在按照拍摄方式在改写。在开拍前,我们知道这个电影会以接近纪录片的形式拍摄:16mm胶片,主要使用自然光,一周拍一天。当初,我们花了大约一年才完成这一切。在剧本中的对话非常接近成片,但很多场景方向和位置指示都做了更改,因为经常直到拍摄前一天,我们还不知道要去哪儿拍。所以,回过头来看看剧本如何适应制作方法也挺好玩的。我猜你会说它是模块化的剧本,因为它没有以传统的方式进行连接,所以要从中删除场景很简单。但这一直是我想组合电影的方式:为了适应电影而进行的拍摄方式。
《记忆碎片》的故事哪里吸引了你?莱纳•谢尔比的“病情”是真的么?
这是真的,叫做前端记忆丧失什么的。最初的概念吸引我的在于提供了潜在的隐喻,你会看到一个无法维持新记忆,但是非常清楚自己在寻找什么,又要干什么的人,还有复仇的概念;以及失忆对于整个复仇概念的影响。对我来说,它提出了各种有趣的概念,关于复仇是否真切存在于你自己的脑海之外,又或复仇只是你的个人满足,在此之外毫无价值。我对于整个极端病情颇有兴趣,我想用它作为滤镜或者透镜,以此来观察黑色电影中一些熟悉的比喻,现在要写出崭新的惊悚片真的很难。
组合已经完成,但我觉得,我们能够在神经症的通常元素之外梳洗,并且重新唤醒一些别的元素。比如说,背叛,出卖,蛇蝎美人,所有这些在老式黑色电影里通过夸大恐惧和不安全感从而起到强大的作用。我认为,通过采取这种特殊的方法,再经由概念过滤,我们就能够重新唤醒一些混乱,以及不确定性和模糊性,这些感觉以前我们也有,但因为司空见惯所以不再是惊喜。我认为我们已经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因为我们试图通过结构让大家看到这一点。我认为这使我们能够夸大任何好的黑色电影的主角都需要经历的混乱、恐惧和不确定性。让他自己的头脑来创建这一点对我而言是非常激动人心的概念。
你在《记忆碎片》中谈到复仇是徒劳的。当莱纳•谢尔比问:“如果我感觉不到时间,应该如何恢复?”莱纳•谢尔比可以恢复吗,还是说他被困在了循环中?
我想也许这个问题的答案包含在问题本身。在一定程度上莱纳•谢尔比可以感受到时间,却是不自觉的。这部片子具有挑战性的方面之一是使用了莱纳•谢尔比自身情况的视角,但是叙事时,却同时质疑这些。他的叙事观点是非常非常简单的:这就是长期和短期记忆之间的区别。你在习惯性行为里吸收的短期记忆会被翻译成无意识日常习惯性的行为。故事中莱纳•谢尔比的视角将这些事情视为非常简单,然而后来叙事事件则质疑这些事情。他对时间的感觉并不如自己所说那么简单,也不像某些心理学家说的大脑运作方式什么的,因为从某个层次来说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病情并非新鲜。如果他意识到纹身,也不因此而惊讶,那么就算他并没有意识到过去了多少时间,时间也一定流逝了,所以他才是一个有趣的人物。这是片中具有挑战性的一方面:他眼中自己的情况——就像片中所示——以及我们看到的情况展开与由此创造的紧张之间存在不对等。这使得他的情况,记忆和身份具有更加现实的复杂性。
如果莱纳•谢尔比自从头部损伤起就无法形成新的记忆,他怎么知道他有“这种病”?
他知道他有。在我的研究过程中,我发现在大脑的不同部位存储着不同类型的记忆和信息。其中最强大的就是习惯性记忆,通过重复而习得。像莱纳•谢尔比这样的人要有足够的专注力让自己一直、习惯性地集中于他没有短期记忆的想法。这就是“记住Sammy Jankis”这个纹身发挥作用的时候。这是为了提醒他那个故事。(主角在受伤前调查过Sammy Jankis的保险索赔)。这个纹身要一直在莱纳•谢尔比看得到的地方,这非常重要,所以纹身在手上而不是身体其他地方。
例如,如果你没有短期记忆,你可以学会弹钢琴,你只是不记得自己上过钢琴课,你不会记得你懂得弹钢琴。你只需坐下来开始弹奏。我们的目的是在电影中莱纳•谢尔比脱下衣服看到纹身时的平衡。这是让他有所发现的一刻,不过这一刻并不是完全新鲜的。他知道自己身上有纹身:当他在浴室里看到自己手腕上纹的“事实”,他就知道那是什么了。但他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我喜欢这种本能做出的假设,它暗示了很多。它暗示着我们所看到的是他的故事中靠后的阶段,靠后的循环。
由吉姆·汤普森同名小说改编的《心中的杀手》,你觉得这个流派会允许人物更立体吗?
当然,犯罪故事会的。回过头看,吉姆·汤普森的小说以及改编电影里有非常强烈的黑色/恐怖电影人物。这会让我想起人物的历史模式总是要靠动作来定义。在其他电影形式中人们会期望角色通过对话来体现,比如说角色说自己十年前是怎么样或者他们的生活发生了什么事情。惊悚片是一种人物需要被动作所定义的流派。你希望被某些人物吓到。你希望找出人物的真实面目。对我而言这是很好的体现角色的办法。
请聊聊非线性结构,你是否觉得它比别的手法更适合黑色电影或者惊悚片?
它很有趣;这是我选择这个流派的另一个原因。当然,在惊悚片中观众对非线性结构的接受是最好的,比如说闪回,有人坐下来讲故事然后在故事中闪回。这对于惊悚片是很熟悉的,效果也好,因此观众特别容易接受。不过如果在爱情故事或者围绕着某人的情感生活的连续剧中就比较难接受了。
我看过舞台版的《背叛》,但是没有看过改编的电影,我知道有些在剧院让观众赞赏的东西,会让电影观众埋头大睡。《背叛》并不是碎片化或者非线性的。它只是做了倒叙,这在舞台上效果很棒。在电影方面,我觉得比起其他流派的观众,惊悚片的观众更想要那种非传统的结构或实验。我不能代表其他电影制片人,我不知道它是如何应用到像布莱恩·辛格这样的人身上,但我从自己的角度出发,我只有三十多岁,我没有经历过生活中的一切。惊悚片对于年轻点的人接受面更好,因为你可以从你的日常生活中找出不安全感,恐惧与希望,并且把它们变得足够有趣,直到可以写成东西,你还可以通过夸大你的恐惧将其推入情节剧或者惊悚片的世界。
你是如何保持《记忆碎片》的复杂情节流畅?请说说你的写作技巧。
与《追随》不一样,《记忆碎片》是我在电脑上写的,从叙事顺序来说这会更好检查。一般而言,一旦我想好了结构,最好的办法就是好好思考我希望在银幕上看到什么。我能这么做的理由在于虽然电影看起来很复杂,故事却很简单,那正是电影的意义:我们用了一个相对简单的故事,通过某个人的不同寻常的观点过滤故事,由此感知世界。无法创造新记忆带来的感知扭曲对我而言向来十分有趣,比平常的失忆故事——某个人在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情况下创造新记忆要有趣太多了。他们可以是任何人,他们也不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这是一种全新的失忆症,这个人知道关于自己的一切事情,知道所有判别他身份的客观信息,然而他却无法与现在的自己相连接。这是一个有趣的难题,我从没真正见过。剧本的目的是要讲述一个非常非常简单的故事,并让观众体验莱纳•谢尔比所经历的感知扭曲,从而使这个简单的故事看起来极其复杂并富有挑战性。这并不是说故事结尾不复杂,而是说基本情节很简单。
你在何时把剧本展示给制片人们?
我有一份很长的初稿。我甚至不会把它叫做第一稿,因为我没打算把它发出去。这一稿很长,大约有170页,要更加复杂。
这是基于你弟弟告诉你的故事么?
是。他把故事给我了,那是一份很短的草稿,但我静下来用它写了份剧本。我把剧本给妻子,弟弟,Newmarket Films的亚伦·莱德还有其他人看。而Newmarket Films最终决定要拍摄该片。亚伦·莱德是我的好友,我给他看剧本时说这并不是真正的第一稿,但请他给点意见。他告诉我很多有用的提示,让我意识到剧本还不够短。我自己也知道——剧本应该更加简短,更加简单。把剧本正式发送给经纪人和制片人之间,我把剧本改成了127页。我通过它找到了一个经纪人并且和很多制片人谈过,就在《追随》在1998年的旧金山电影节上放映同时,亚伦和他的公司选择了这份剧本。
你为它花了很长一段时间?
事实上,相对于大多数电影,这一切都发生得很快。1997年7月我搬到洛杉矶,那时弟弟才告诉我故事。我又花了半年时间考虑并且开始写作,我们在1998年卖出剧本并且寻找演员。
说说重写过程。
因为我的第一稿太过笨重,但是解决了很多具有挑战性的问题,特别是结构问题,所以在大事上我感觉很扎实。这其实是组合东西,把几个场景组合到一起的过程。片子涉及了很多酒店和汽车旅馆的房间,在第一稿里我让主角住进,离开,回归三个不同的酒店和不同的房间。最后我只好把这些结合起来变成一个汽车旅馆,让主角租了两间房。我一直在努力让剧本变得更加更加简单,因为作为编剧,特别是惊悚片编剧,比起观众拥有太多优势。然而编剧有一年时间写作,而观众只有九十分钟来消化。我拥有巨大的优势,必须小心不要注入太多信息。我觉得《记忆碎片》是一部非常厚重的影片,人们也的确觉得它非常具有挑战性,成片是我做的最简单的版本。
制片人有给出重要指示吗?
是的,特别是关于结尾。我们和制片人聊了很多,关于片尾我们想要使用多少阐述,对于大问题有多少细节,因为在弟弟的故事和一些早期草稿中我并没有像后来那么强调某些问题。
在和制片人们聊天时我很清楚,其实我可以通过为大问题提供更多信息来加强概念——谁杀死了莱纳•谢尔比的妻子之类的。在我与制片人以及演员聊天时,我更加清楚——我经常和皮尔斯以及乔•潘托利亚诺讨论最后一幕,因为电影的结构,在电影中观众实在是被迫做出很多决定,并质疑他们所看到的一切,在片尾的解释使得观众以不太清晰,更复杂但有趣的方式进行推理。至少对我来说,这是有趣的,因为观众正在考虑问题的可能答案,但确实无法判断任何关于它的真相。
和制片人谈话并且思考问题的结果就是盖和乔之间的最后一幕变得越来越像传统惊悚片现场,坏人对主角说,“无论如何,我要杀了你,所以我不妨告诉你,等等......”对我来说这很棒,他可以告诉莱纳•谢尔比任何他想做的,反正莱纳•谢尔比都记不住。这是给出解释的完美理由,因为观众正在推敲泰迪的每一句话,“我到底信还是不信?”有趣的是,我们把乔在其他电影中扮演过的角色拿过来——这位淘气而不靠谱的朋友——我到底要不要相信他?然后他就变成了观众眼里的这种角色:我们要相信他吗?你相信他正在说的事情吗?对我来说那是一个恐怖的概念,也是大有趣味的。这是把你在其他惊悚片里看到的东西借用并且让它们变得重要的好办法。我喜欢乔在那一幕做的事情,以不同寻常的方式,不过这对于观众对片尾的理解很关键。我告诉莱纳•谢尔比很多他不记得也不一定需要相信的事情。
你还用黑色喜剧增加了《记忆碎片》的黑暗?
这些情况本质上是有趣的,一种非常、非常黑暗的感觉。在创造这种现实的时候会自然出现有趣的事情,不用刻意。我很开心人们看到了搞笑的那一面。这对我必不可少——我在开拍之前也经常和盖聊起这些——主角必须是一个对于自身状况有着幽默感的人,否则他就没办法运转了。这是一种必需的生存机制。盖也能够做到那一点,因此我们不会觉得我们过度嘲笑他或是从残酷的视角在看待他。我们在和他一起笑。那很重要。幽默比悲剧要重要,剧本得轻松,因为内容很沉重。
我们对莱纳•谢尔比的过去知之甚少,除了他是一个保险调查员。在他的妻子被害之前我们很少看到他的妻子。那么毒品交易有什么关系呢?是不是只为了分散注意力?
这是把观众与主角同步,因为这是一种犯罪活动,一种邪恶活动。 [泰迪]在创建可疑的外表,即莱纳•谢尔比是在曲解。他质疑和曲解和[其他人]之间的连接,但我们在最后发现他们可能没有。所以这是分散注意力吧,但是很重要的一条。
重复为故事添加了什么?
一般来说我们用它来表达结构,并尝试定向受众。随着影片推进,我试图用严肃或幽默的方式来展示根据所知信息的不同,你会如何对相同的情况有不同的理解。一个例子就是他在找钢笔时娜塔莉脸上带着淤青走进来,他说要帮她。然后他以两种很不同的方式应对她进门。我觉得那是一种表达他经历的绝对混乱和不确定性的很重要方式,因为同一个场景可以有很多种理解方式。我的兴趣在于为什么,而不是什么,或者是从为什么转到是什么的关系才是电影的基础。在片尾你可以展示跟之前完全一样的东西,却让观众有不一样的理解。比如说他在纹身店前面停下来,通过内容的重复,比如说他看着他的纹身“记住Sammy Jankis”。观众第一次看到这个纹身和最后一次看到之间理解是很不同的。而且他提供了另外一种解释,说了为什么他一直把纹身和莱纳•谢尔比给我们的联系到一起。
我使用重复的另一个例子是莱纳•谢尔比一直说他觉得Sammy Jankis没撒谎。第一次他这么说显然涉及罪恶感,我们在故事中以某种特定的方式解释这些感受。后来,当他对泰迪这么说时,我们就以不同的方式解释他的罪恶感。重复有助于突出故事的循环性,对我来说,这就是这部电影的目标。这是一种在故事之内强调某些东西的方法,好让观众理解故事在本质上是循环性的,所以有精确重复,然后有表明循环的回音,它们要一起发挥作用,才不会让结尾太突兀,而是合乎逻辑。
Sammy Jankis有什么故事?除了向我们提供莱纳•谢尔比的过去,使用这个手段还有什么意义?
我一直觉得Sammy Jankis的故事是和莱纳•谢尔比平行的。它还提供了莱纳•谢尔比应付病情所需的信息。当我构思这个人物的存在时,我觉得莱纳•谢尔比得在屈服于病情之前对他的病情很了解。所以我写了一个去调查患有相同病情的人的角色。因此,调查病情一事被锁在他记忆的某处。
电影中有句话说记忆是不完美的,甚至不可靠的。这会对观众起到什么作用?
对我来说,它建立了后来在电影中发挥作用的东西,这是来自我们信任的主角的非常坦白的陈述。他自己坐在那里,说:“你不能相信记忆。这是解释,而不是纪录。”我觉得,剧本肯定要开始质疑记忆的某个方面,包括他的长期记忆和他对事物的可视化,从而模糊了可视化和记忆之间的区别。为了公平对待观众,你必须有个声音以坦白的方式说出来,不是别人说的,而是莱纳•谢尔比说。这是一个很好的讽刺,因为再次,这是他对自己的认识和他依赖于自己对世界感知之间的差距,因此[它似乎]是一种公平对待观众的好办法,在一定意义上。这句话是他自己说的。
你刻意避免泄露我所说的“客观真理”(即谁杀死了莱纳•谢尔比的妻子?莱纳•谢尔比有找到凶手吗?泰迪在影片结尾公布的东西有什么是真的?)。片中有能够使用强大的逻辑和/或重复收看所衍生的真相么?还是只有主观的真相?
人们要理解对我来说所谓的“客观”真相是什么很重要,我能够告诉莱纳•谢尔比真相。我没有办法在故事不一致的基础上创建含有多重解释的主观体验。不过我们很强烈地感觉到,叙事的主意是非常极端的。它们必须是站得住脚的,而且必须被整部电影所支持。我们的叙事就是尽量把观众代入没有短期记忆的人的角色。我们很强烈的感觉到我们必须在整个故事里都对此保持忠实,不要像其他很多片子那样屈服:离片尾还有二十分钟就把叙事手段卖的一干二净,用常规手段解决事情,不管之前有多么大胆。
我们一开始就奠定的是故事不会完全脱离主观,这意味电影不存在客观真理。它提供主观体验。观众的位置和主角相当一致:观众到电影结束为止拥有一切事实,但事实留待主观解释。就像真实的生活。有趣的是,一般的电影往往是宇宙,或者受控的宇宙的一角,那里的客观真相和我们的日常完全不一样。在日常生活中,只有信任和客观真理的信仰是很不一样的,就像莱纳•谢尔比的情况。这就是莱纳•谢尔比有趣的原因:他就是我们大家,他是用来强调这个人性困境的有用人物。我们生活中的许多都必须建立在信赖之上。我们要相信自己对于客观真实的判断。电影看起来很舒服,因为电影人在扮演上帝,呈现一切客观真实——要不就是在片尾揭晓一切。而我们努力不要这么做。我们也摆事实,但必须使观众通过主人公的眼睛来诠释事实。
你提到你有视觉记忆,有时《记忆碎片》的真相就是动作VS言语的问题。你在写作时能把这种视觉VS口头加入剧本吗?
这可能是下意识的。当我写完《记忆碎片》的时候,很显然,我用以弥补莱纳•谢尔比记忆的设备是视觉或口头的,书面或摄影或纹身。所以这些设备相互冲突时你会将其展现给人们,看看他们选择相信什么。泰迪是否在撒谎这一点上人们分歧的点在于他们更看重视觉记忆还是口头记忆。视觉记忆意味着你在整部片子中都看着写着“别信他的谎言”的照片。这是一直灌输给你的。他在片尾说的东西(关于莱纳•谢尔比的追求和Sammy Jankis)是与此明显相悖的。这是你喜欢哪种记忆类型的问题,你更加重视哪一种。似乎这是人们筛选信息的方式的要点之一。
请问随路径(视觉VS 文字)会不会带我们找到《记忆碎片》中的客观真相?
[笑]我希望不会。当然,我们尝试构建不那么简单的方式。我想这就是我想说的。
似乎没有决定性的证据。
是啊......我们试图保持这种平衡。就个人而言,我觉得电影是这样立足的:结局包含了很多事实的,或应该是现实的信息,这些对不同的人而言是不同的理解。我的确把发生的事情包括在电影里了。某些人看了电影几回后很容易接受。重要的是,在某些层次上来说,我对于现实的观点就在那儿,不过叙事的手段永远不会取代观众自己的解释。所以这并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发生的问题——一些事情的确发生了(笑)。那是很关键的区别。你有多相信主角无法察觉到某些事情,就会影响着我们想要向观众体现的程度。我的视角就在电影之中,不过作为电影人的我从未尝试过将任何权威的认同放在一种视角上。
这听起来像是你作为摄影师在企业培训视频里领会的东西,因为你告诉新闻周刊,该视频教人“第一条规则是绝不说谎。但是会通过一切手段进行混淆。”
(笑)是啊,这是千真万确的。不,你不能说谎。就是这样啊。你有一个值得怀疑的叙述者,他讲故事的手段也令人怀疑。这是令人着迷的。但是,只有在他因为某些有趣,使得故事有机的理由而不可靠时这才使人着迷,比如说莱纳•谢尔比的情况。不过如果电影人无谓地欺骗观众——如果主角在撒谎或者做梦,并因此而不可靠,就不好玩了。在莱纳•谢尔比的情况里,他无法形成新记忆,他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漂泊,这正是他的叙事扭曲的原因。
还有就是在片尾的“我做到了”镜头中,你说过这可能是莱纳•谢尔比的想象。
梦想和想象是非常不同的东西,你知道吗?它不表现为现实,当然。我们对这一点相当小心。所有那样的图像都非常清楚地呈现为经过他的脑海的事情。这是一个重要的区别:它们不是电影中的场景,而是表示为心理图像。这是非常重要的,电影在叙事手段上要特别清楚。
我给你举个例子。在步入片尾时,我们用两种不同的方式呈现同个图像:他捏着妻子的大腿,在妻子大腿注射胰岛素的图像。这两种方式在电影中都被赋予了同样的分量,持续时间一样,拍摄方式和剪辑方式都完全一样。所以我们相当明确地指出这是在展示精神图像。它们不能同时是真实的(笑)。我们对自己的手段非常清楚。如果考虑到这一点观看这部电影,你就会看出他脑海中的心理图像,以及它们在故事中的使用方式之间存在一些有趣的关系。特别是他的妻子的影像。
在莱纳•谢尔比的最后一个镜头中,他袒胸露背,看着镜子,身上有纹身——那是电影的结束和故事的开始。纹身写着“我做到了,”但这个纹身似乎没有出现在片中其他部分。
这在网上引起了很多关于纹身的讨论,人们有着不同的理解方式。让我们感兴趣的是很多人在自己的脑海中把电影的两个部分组合到了一起,从某种方式来说这是完美的,因为实际发生的事情是在片子开始时他也露着胸膛,和娜塔莉一起看着镜子,娜塔莉说。“你的胸膛上为什么空了一块?”当时他身上是没有纹身的,莱纳•谢尔比说,“留给我找到他的时候。”在片尾我们看到了莱纳•谢尔比和妻子一起躺在床上。他没有看镜子——这是完全不同的。有一个写着“我做到了”的纹身。我不想说的太细,不过很多人都在讨论到底这是他的心里还是记忆。
当你在导演时添加了哪些你觉得写剧本时无法加入或者不应该加入的层次?
一些心理意象我已经在剧本中写出来了。然而,很显然这要求我们在编辑套间里做很多试验来决定代表莱纳•谢尔比记忆的视觉元素的节奏和频率。
对于那些微小的时刻,我们也做了很多试验——比如说他的妻子。因为我们在寻找额外的自发的细节,那些你可能会记得的东西。在电影中,记忆的概念经常以不现实的方式体现。我在审视自己的记忆并且努力决定,如果你要记住某个人,其中有什么过程?你的心灵会想到什么?就我而言,这些额外的小时刻是很难预估的。这不一定是重要的时刻,或者是一段关系中的重要时刻,这是额外的小细节。为了将这一点融入电影的纤维之中我们做了很多实验。有能够表明Sammy的角色的视觉元素,莱纳•谢尔比对那个故事的回忆及他和那个人物之间的关系,以及剧本中没有写明的部分。就视觉化地表现那些东西而言这更加具有试验意味。所以那些细节并不存在于剧本之中。
剧本的确有着基本结构。我们没有过度偏离剧本,也不能偏离;这个结构是很严谨的。我们没有把重复的素材(倒叙时的场景开头及结尾交叠)表现的很清楚。有些会是完全一致的重复或者是有着一点不同。我想要以稍微不同的方式呈现系统的事情,因为这些重复代表的深层含义是很不同的——不是开始就是结束场景,似乎它们应该有着不同的利用方式。因此有一些重复是完全一致的,另外的则不是。这种东西太细节了,也没法在剧本里写。
表演也有很多重要元素,特别是盖的表演,这是不能写入剧本的。我想给剧本留出更多空白,允许他来解释,看他把对话的不同层次如何呈现。事实证明,他足以呈现我脑海里的所有层次,这太棒了。如果我在剧本里写的过于详细,规定他要怎么说,怎么做,就会限制他。他的表演比剧本所写要丰富太多。
《记忆碎片》的关键要素是莱纳•谢尔比会欺骗自己——第一次是在妓女场景中。
我一直觉得莱纳•谢尔比可以极端地操纵自己是必不可少的。我和盖在讨论人物时觉得这很好玩,因为一旦你开始把自己代入有着这种病情的人,很快就会发现你是自由的。它允许你去忘记,也会让你忘记。我们都有自己很想忘记的事情,所以这既是好事也是坏事。一旦开始跟着台词思考,你会发现,对于有着那种情况的人而言自我操纵是一个关键的因素。而且这个人也这么做很久了。他们会忘记任何行为。他们会欺骗自己。在《记忆碎片》的小说版里我弟弟把这个概念发挥的非常强烈(在现在的自己以及将来的自己的对话之间)。从他第一次告诉我这个故事时这就是非常明确的元素了。如果你创作了一个会给自己写便条的人物,你会很快想到“我们到底有多信赖自己?我们会骗自己吗?”我们当然会。我们会通过这个角色的故事把这一点看得格外清楚。
莱纳•谢尔比可以使谎言变成真相,在他特定的世界。
他可以把那一点发挥到极致,让它超出主观真实的概念,特别是他想要故意这么做时。
《追随》来源于你被盗的个人经历。你写《记忆碎片》时有借鉴任何个人经验么?
一切,真的。莱纳•谢尔比不是医学怪胎角色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这个角色有趣在他是一个凡人。他是检验我们记忆过程的很好手段。研究告诉我记忆的基础以及记忆如何运作。然后我审视自己和自己在脑海中储存东西的方式。一旦你开始审视这个过程,就会很好理解到这个系统的效率有多低,解释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你使用了多少种不同的工具,比如笔记和相片。这是人们喜欢电影揭露的点,因为这会让他们自己思考。我觉察到自己在利用习惯和定规。我总是把钥匙放在同一个口袋里。我在手上写东西。莱纳•谢尔比的行为跟我自己十分相似。
如果我们也陷入这种病情,这些将是我们会采取的策略与会培养的反射。
你会的,如果你看过这部电影(笑)。如果你在头部受伤后去看医生,他们会建议你把自己的生活系统化,使用不同记忆来取代那些不足。
你的母亲是美国人,父亲是英国人,你说过自己一生都在“努力既做英国人又做美国人”。你在英国长大,不过8-11岁之间又住在芝加哥。这种双重身份和早期根源如何影响你对于某些东西的哲学,比如友谊和信赖?
我不知道,相当坦率来说。在两个国家长大,来自两国的父母让我更多思考关于身份的概念,特别是我们如何确定自己与其他人的关系。当然《记忆碎片》也体现了这一点:有人在观察自己身边的事物和地点以此确定自己的身份。当弟弟告诉我这个短故事的概念时,这算是立刻吸引我的点之一:一个知道关于自己的所有客观信息的人——我们以此来确认自己,我们应该能够确认自己——但他却不能。看到那个系统里的错误,规则之中的例外,让我感觉是一个迷人的出发点。
我听说你倒着读杂志,从后往前读。
哦,是的,这是事实。我用左手读杂志。这是在我接受杂志访问时学到的。在那之前我从未这么想,不过他们说,“喔,这大概能解释整个结构了”。我想,“说的挺对嘛。”因为我很习惯从后到前翻阅杂志。
双重国籍以及与别人不同的世界观似乎让你具有了“异类”感。
我被故事中的局外人所吸引。他们不太适合于他们所工作的世界,这是非常有趣的。某种意义上这很有可能来自于错位;我不知道。
你觉得悲剧和一路寻觅或者创造救赎的片子比起来哪个更加有趣?
(笑)好吧,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把莱纳•谢尔比归为那一类——我认为这全凭大家自己解释。我觉得有一种更加正面的理解方式,最起码对于那些演艺经纪人而言是的。他是一个非常活跃的角色;他在他的故事里非常活跃。不过我的确对事情的悲剧面感兴趣。我喜欢为主角增加精神强度和心理压力。作为叙事支柱而言这很有趣。
《记忆碎片》花了多长时间来获取资金和发行?
说实话,其实非常快。我很幸运,我想大概是因为我们在正确的时间把剧本送到正确的人手上,也就是Newmarket的亚伦莱德,然后引起了他们的兴趣。我还记得一点很幸运,就是演员觉得剧本很有意思。他们比制片人和高管要更加主观,因为他们是从角色视角进行解读。很多演员经纪人都对此表示了很大兴趣。
我听说史蒂文·索德伯格告诉一位采访者如果《记忆碎片》找不到发行商,独立电影就完蛋了。
非常谢谢他的话。我对他有一点了解,因为他看了我的电影,知道当时我们发行有点困难,他没跟我说一句话,就给很多片厂的人电话,叫他们一定要去看这部片子,这让我很感激,也得到了很大帮助。索德伯格似乎在跨越个人品位和电影主流一事上拥有惊人的能力。
你什么时候开始操纵结构?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一直如此。青少年时我拍过短片,里面一句对话都没有。那只是以有趣的方式连接的图像,因为图像和叙事关系经常是横切的。这就是结构关系,就平行的动作来说。这始终驱使着我的电影制作本能,所以我将其带入剧本写作。
我知道《追随》的DVD应该是电影的“线性”版本,把原本破碎的结构恢复,不过我很惊讶地听到《记忆碎片》的英文DVD版本也将包括线性版本的《记忆碎片》。你很少讨论《记忆碎片》的客观真相,你还更在意演员,叫他们重新排列(线性化)剧本的顺序。为什么要做线性版本的《记忆碎片》呢?
这就是问题所在:一旦它完成,各类人都想动它。线性版本是一个有趣的想法;这是一种查看故事的有趣方式。我们在拍电影时从不这么做,这是很重要的,因为该片的大部分(以叙事动机而言)对于故事而言必不可少。不过我也明白为什么DVD版本要这么做。我还没这样看过《记忆碎片》。这对我而言是崭新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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