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斯科塞斯、罗伯特·德尼罗、朱迪·福斯特……共同回忆《出租车司机》

1975年的纽约，财政状况极度恶化、犯罪活动猖獗、基础设施破坏严重、罢工活动层出不穷……马丁·斯科塞斯在纽约街头拍完《出租车司机》的几个月后，《纽约日报》刊登了著名的头版头条：“福特对纽约说：去死吧！”（杰拉尔德·鲁道夫·福特，美国第37、38任总统）

影片1976年上映，故事里罗伯特饰演的出租车司机Travis从越战退伍后，每晚开着出租车穿梭于肮脏、混乱的纽约街头：醉鬼、皮条客、吸毒的人、枪击案……最真实的纽约，在夜晚浮出水面。



不管从历史还是艺术角度，《出租车司机》无疑是影史上重要的一笔。剧本对Travis这个人物的雕琢、罗伯特·德尼罗戏精般的表演，以及剪辑、色彩、配乐……经典之处数不胜数。在影片上映40周年的纪念典礼上，众主创一起回忆了至今难忘的创作、拍摄细节。

| 采访资料来源：《The Hollywood Reporter》
| 翻译：王璐


电影中Travis著名的莫霍克发型，实际上是造型师Dick Smith设计的头套。

|| 万事开头难

保罗·施拉德（编剧）：我当时的生活很崩溃，离婚、与美国电影学会的纠纷，还失去了评论家的工作。身无分文，四处晃悠。大多数时候睡在车里，喝很多的酒，整天迷迷糊糊。洛杉矶的小野猫剧院整晚营业，我就去那里睡觉，就这么在酗酒、幻想和色情书中混着日子……有一次因为出血性溃疡，我去了急救室。我当时大概27岁，在医院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几乎一个月没和人说过话了。正是这时，故事中的出租车雏形出现在我脑海中——它好像一个铁棺材在城市穿梭，装载着一个看似处于城市中心实际完全孤独的灵魂。我知道，如果我不把这个人物写下来，自己就会变成他。所以出院后，我在前女友的住处开始一直写、一直写……第一稿大概有60页，然后我用了不到两周的时间完成了第二稿。我把剧本寄给几个洛杉矶的朋友，几乎没有回音。直到几年后，采访布莱恩·德·帕尔玛（美国著名导演，代表作《黑色大丽花》、《节选修订》等）的时候，因为比较合得来，我就跟他说：“嘿，我写了个剧本。”然后他说：“OK！我会看。”

迈克尔·菲利普斯（制片人）：我和当时的妻子Julia住在尼克斯海滩，布莱恩当时和我们的邻居Margot住在一起。有一天他和我说：“有个人写了个剧本，我觉得不太适合我的风格，但应该符合你的口味。”确实，剧本很纯粹、很真实。所以我建议当时的搭档Julia和Tony给这个项目投1000美元，投票结果二比一，然后一切开始了。

马丁·斯科塞斯（导演）：布莱恩给我看了剧本，它的节奏、人物的挣扎都让我本能地喜欢！那种感觉很奇怪，说不太上来，但我当时还没真正被看作一个电影工作者。我拍过一个低成本的独立电影《谁在敲我的门》，还为罗杰·科曼（美国著名独立电影导演、制片人）拍了一部剥削电影《大篷车博莎》。我很喜欢Julia，但是她一直拒绝我，对我有些不屑一顾。她对我说：“拍些好过《大篷车博莎》的东西，再来找我。”

菲利普斯：这部影片花了几年的时间才完成。有天保罗建议我们看看《穷街陋巷》（斯科塞斯1973年作品，罗伯特主演）的粗剪，看到一半我感觉到，这就是我们要找的人！罗伯特是我们的演员，所以我就向他们的经纪人建议，这两个人要么一起参与，要么都别来，现在想想还挺傻的。

罗伯特·德尼罗（饰演Travis）：我们都很喜欢这个剧本，都全力以赴。


左起：导演斯科塞斯、编剧施拉德和制片人菲利普斯在片场

|| 罗伯特凭《教父2》奥斯卡得奖，雪中送炭

迈克尔·查普曼（摄影师）：几年后我才意识到，这故事有点儿像个民间故事，或者说都市传奇。这是个有点特别的狼人电影，虽然发型不一样。狼人们在夜晚活动，十分危险。但这次，这个狼人救了这个女孩，而不是杀了它。

菲利普斯：我们开始尝试把它卖出去，但被拒绝了。之后，马丁暂时离开去拍了《曾经沧海难为水》（ 《Alice Doesn\\\'t Live Here Anymore》）了，罗伯特去拍《教父2》和《一九零零》。

斯科塞斯：我记得罗伯特凭借《教父2》获得奥斯卡最佳男配角的那晚，弗朗西斯·科波拉打电话给在另一片场的罗伯特，我当时也在场，科波拉对我说：“这对你的电影很有帮助。”

菲利普斯：到那时，马丁和罗伯特都是很可靠的电影人了，我们终于在哥伦比亚电影公司建了组。不过预算很少，只有一百五十万美元。这事之所以能成，多亏了这帮人，他们都很有才华，但都以很低的价格参与进来。罗伯特35000美元，马丁65000美元，制片人45000美元，保罗30000美元。哥伦比亚当时的老板是David Begelman，是他拍的板，但其实他心里也打鼓。

施拉德：本来写的皮条客（哈威·凯特尔饰演）是个黑人，但哥伦比亚的人告诉我们必须改成白人。因为律师们担心，如果特拉维斯在影片最后杀死了所有的黑人，会引起骚乱牵涉到我们。


左起：编剧施拉德、导演斯科塞斯和主演德尼罗在片场

|| “12岁雏妓”的角色亮了红灯

朱迪·福斯特（饰演Iris）：我参与过斯科塞斯导演的《曾经沧海难为水》。斯科塞斯给我妈妈打电话，妈妈认为他疯了，不过我还是去试了一下角色。妈妈和学校都觉得，他不可能认为我适合这个角色。但马丁说我适合，妈妈也信任他。


福斯特说：“很幸运，我能参与这部美国经典，对我来说，70年代是电影的黄金年代。”

菲利普斯：我们必须从洛杉矶福利委员会那里获得许可，但事情不顺利，后来我们雇用了Pat Brown（加利福尼亚前州长）做律师解决了问题。

福斯特：当时达成了协议，任何可能让我不舒服的镜头都会有成年人做替身。所以，我18岁的姐姐康妮代替我拍了几组拉背镜头。


左起：姐姐康妮和朱迪·福斯特

菲利普斯：开机前，哥伦比亚觉得明星力度还不够，所以我们又找来了斯碧尔·谢波德。

斯碧尔·谢波德（饰演Betsy）：拿到剧本的时候，我的角色并没有台词，我就把剧本扔到了旅馆的垃圾桶里。但是因为《穷街陋巷》，我信任德尼罗和斯科塞斯。当时的经纪人Sue Mengers告诉我，试镜的时候做到两点：一，别说话。二，弄好妆发。


斯科塞斯在给德尼罗和谢波德（穿着自己的DVF裹身裙）说戏。
谢波德回忆说：“德尼罗进入角色之后，真得有点恐怖。但这反而令表演变得容易，他太棒了。”

||戏精德尼罗

德尼罗：我在戛纳拍《一九零零》的时候和马丁见了面，我们一起看了剧本。我当时正在意大利北部的一个军事基地和一群人工作，解决口音的问题。结束后我飞回纽约，开始开出租车，为拍摄做准备。


德尼罗的出租执照

福斯特：罗伯特和我出去逛了几次，他带我去城里各处的餐厅，也帮我看剧本。一开始特别无聊，罗伯特不善于社交，而且很沉浸在角色里。但几次后，他真的帮我理解了什么是即兴创作，还让我学会了几乎不需语言便建立起一个人物。

施拉德：拍试片的时候，我在住宅区的街上和人们闲聊，寻找合适的白人皮条客。偶然遇到了一位正在开工的女孩儿，她有毒瘾、特别特别瘦。我请她和我回St. Regis旅馆，告诉她我会付钱给她，但这和性无关。大概第二天清晨7点，我从马丁的门缝下塞进去一张纸条，写着：“我下楼和Iris吃早餐了，你一定要过来。”我们看她把糖倒在果酱上，她说话的方式……这些很多都出现在电影里Iris和Travis在餐厅的那场戏里。

福斯特：她在电影里演站在我旁边的女孩。我跟她聊过一点天，但他们对她如何讲话、如何走路更感兴趣。我讨厌我的服装，试装的时候我得强忍住眼泪，因为我必须得穿着特别蠢的短裤、厚底鞋和三角背心，我讨厌的东西几乎都穿上了。我平时是习惯穿及膝袜的假小子，但后来还是克服了这个困难。



|| 意外成就经典影像风格

斯科塞斯：街上全是人，热得难以想象，到了晚上情况更糟。拍摄的时候总在下雨，所以路上总是湿的，车窗上总有水珠在闪。

查普曼：片子的影像风格让我和马丁都印象很深，但这很大程度是由于我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和钱，我们没法做常规该做的事情。我们没有大灯让街上看起来很亮，所以只能降低标准，利用纽约街头的灯光。没想到效果很好，我正希望画面有些恐怖的感觉。看来要多谢我们缺钱，缺时间了。

我们就在真实的纽约街头，真的开着出租车，甚至也没用牵引车拉着，就是罗伯特开着车在纽约街头穿梭。我和马丁蹲在后座，举着摄影机越过罗伯特的肩膀拍摄。我们在车尾箱放了1~10号蓄电池，把可怜的收音师也塞在了里面。

德尼罗：我记得在第九和第五十九大道上拍摄，我只能在车流中缓慢地开。



|| 拍摄期间，困难重重

斯科塞斯：有一个问题是，一下雨画面就连不上。第一周，我就和制片方有一次激烈的争吵。我说我拍不了，除非给我足够的时间。这个问题持续了整个拍摄期，我们大概拍了45天，超期了5、6天。

菲利普斯：我们在即将被拆除的楼里搭建了Travis和Iris的公寓，为了不被黑帮伤害，还不得不雇用另外一群黑帮。拍摄很艰辛，时间又紧，我们一开始就超负荷运转，还有来自投资方的压力。

斯科塞斯：菲利普斯承受了很多。比如，我在第八大道的色情影院拍德尼罗的镜头，但能从荧幕上看到色情画面。我之后会在胶片上滴一滴油来让画面模糊，但我得先拍到画面才行啊。投资方看到电影的时候，我还没做处理。色情画面让他们勃然大怒，然后就开始朝菲利普斯大吼。不管我做什么，好像都能激怒大家。


Travis在自己公寓的镜子前幻想。编剧施拉德回忆说：“初剪的时候这是个长镜头，每个人都让马丁把镜头剪短，说那样会造就一个经典镜头。幸好我找到了正确的答案，我跟马丁说，何不把镜头一分为二用两次？”

|| 斯科塞斯亲自上阵

本来那个乘坐Travis的车跟踪出轨妻子的丈夫要由George Memmoli扮演（参与过《穷街陋巷》演出），但他意外受伤。在罗伯特的鼓励下，斯科塞斯亲自上阵。

斯科塞斯：德尼罗告诉我应该上，其他人都反对。但我认为这是我的心爱之作，一部为大家拍摄的电影，不是一部随便拍拍的流行片。实在不行，我们可以换个演员重新拍。

德尼罗：我记得当时没有更好的人选了，我很高兴马丁演了这个角色。

斯科塞斯：德尼罗的节奏感很好，比如拍第一条的时候，他指出我们对话的第一句是“关掉计价器”。他对我说：“当你说‘关掉计价器’的时候，你要让我关掉它，你得让我关掉它。在你让我相信你真的想关掉计价器之前，我是不会动的。”这让我学到了很多。他有点在用后脑勺表演，但正是他的不回应激发了我的情绪。利用这种真实的愤怒感，我才能拿掉、即兴重复一些对话。

施拉德：我特别怕马丁看到自己的表演后感觉尴尬，然后全剪掉，因为我很爱那段！幸好他很喜欢，100%保留了自己的演出片段。

|| 经典片段\"You talking to me?\"不是写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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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拉德：罗伯特给我打电话问：“剧本里说，Travis掏出枪，看着自己，和自己说话。他说了什么？”我说：“他就是一个在镜子前玩枪的孩子，随意说。”我认为，无论他怎么创作都比我写出来的强。

斯科塞斯：那是拍摄的最后一周，我们在第89街哥伦布大道上的一幢废弃楼里。时间很紧，我知道罗伯特必须在镜子前对自己说些什么，但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该是什么。我记得当时好容易挤出了一个正面的拍摄角度，我坐在罗伯特的脚上，然后他就开始对自己说话，我只是不断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德尼罗：玩枪对我来说有难度，后来克服了，在电影里也保留了下来。至于镜子前的表演，是跟着感觉即兴来的。马丁总能把尝试变得轻松、正确。

斯科塞斯：大概一个半小时后，我们的副导演敲门说该走了。我求他再给我15、20分钟，因为我们正在拍很棒的东西。



|| 终于拍完，定级又成问题

斯科塞斯：我们在哥伦比亚的放映室先给一些朋友看了片子，我不记得他们怎么评价了，但大家确实有些困惑。第二天投资方看完片子，微笑着没说话。后来我听说，他们担心女性观众会不喜欢这个电影。等片子送到MPAA（美国电影协会），被定成了X级（相当于情色电影）。投资方是不可能发行一部X级的影片的，我在拍《穷街陋巷》的时候遇到了同样的问题，都有点习惯了。后来，投资方告诉我们去开个会，讨论一下后续工作。等我们坐好拿出笔的时候，投资方的董事跟我们说：“把它剪成R级，否则我们就不做了。”

菲利普斯：我后来循序渐进地把影片给MPAA评级委员会的人看，每次修改一小点。他们慢慢习惯了，再看到相同的画面、相同的血却会觉得“嗯，这次好多了”。基本上，马丁降低了红色的饱和度，这看起来就变化很大。我不知道这对影片来说好不好，但我挺喜欢出来的效果。

斯科塞斯：我很生气，一直在抱怨这个问题，到处讲给朋友和同事听。那段时间，我和Eric Pleskow（制片人，代表作《远东之旅》）和Mike Medavoy（制片人，代表作《禁闭岛》《黑天鹅》等）在联美聊了很多。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几周，但我确实删了一些带血的画面。

还有，降低色彩饱和度的想法一直在我脑袋里，Oswald Morris（摄影师）拍约翰·休斯顿导演的《白鲸记》时尝试过这种方法，我也一直想试试。我就问他们：“不如我们抽掉一些颜色，就照搬《白鲸记》的做法怎么样？”投资方接受了这个提议，所以电影最后的整段枪战看起来有颗粒感。但我感觉这样的画面挺好，实际上，开头哥伦比亚的Logo也出现了这种效果。当他们压完激光盘和DVD之后，我都记不清跟我说过多少回，让我用回哥伦比亚的原Logo。但我说：“不，那些颗粒就应该在上面，留着它们。”




斯科塞斯画的分镜头，《出租车司机》分镜头与成片对比视频戳：http://107cine.com/stream/77346/

|| 投资方并不看好票房

菲利普斯：与其说哥伦比亚给电影投资，说他们是在给有才华的年轻电影人投资更准确，所以他们不会做任何可能树敌的事，但他们确实不看好这个片子。上映的前一天晚上，Michale和Julia把我、马丁、罗伯特叫到纽约的荷兰酒店，Michale说：“我认为我们做了一部极好的电影，但没人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无论怎样，我们不要互相抱怨。我们只要想着，我们已经完成了这部电影，只不过它不太赚钱。”

在这之前的几周，有天我和哥伦比亚的宣传主管Charlie坐在车里，我对他说：“我觉得这部电影会赚钱的，我有这种感觉。”但他不以为然。我就和他打赌，赌了20块。在那个年代，电影上映首日、第一周的票房很大程度取决于投放的广告量。我听说他们第一周花了4万美元，收回了6万5千美元。就在这之后，一切都变了。


影片1976年2月8日在纽约上映，立刻引起评论、观影热潮，国内总票房2880万美元（相当于今天的1亿1790万美元）。

|| 戛纳参赛

福斯特：当时我正在拍《疯狂星期五》（《Freaky Friday》），哥伦比亚不想负担我去戛纳的费用。但妈妈说这是个绝好的机会，我们可以自己付钱。当时，影片中展现的暴力问题更严重了。马丁、罗伯特和哈威就待在旅馆里没怎么出来，但我好像一直在外面工作。后来投资方人很好，他们说：“OK，我们来负担你的机票。”

斯科塞斯：有家专业报纸报道说，评审团的头儿Tennessee Williams不喜欢这部电影，所以我们就回家了。但走之前，评审团的Costa-Gavras和Sergio Leone请我们吃了顿晚饭，他们表示非常喜欢这部电影。


朱迪·福斯特、罗伯特·德尼罗在1976年第29届戛纳电影节上

菲利普斯：我后来才走，所以是我上台去领的奖。当时，一半观众站起来欢呼，一半观众喝倒彩。

斯科塞斯：大约凌晨5点，我接到宣传人员Marion的电话，告诉我得到了金棕榈。我们本来都以为剧本或者德尼罗的表演会得奖，结果非常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