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 | 牯岭街少年“重现事件”

2016-03-15 13:27
纽约 | 牯岭街少年“重现事件”


作者 | YUE(纽黑文)
编辑 | 岛。(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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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去年年底标准版公司(Criterion Collection,下文缩写CC)公布其蓝光发行日程之前,《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下文缩写为《牯岭街》)何时能够公映,甚至是小规模的,仍是扑朔迷离。而临近3月22日蓝光发行之际,纽约布鲁克林音乐学院(BAM, Brooklyn Academy of Music)将进行持续四天的《牯岭街》最新修复版放映(3月11-14日,共五场)。此次放映应该是蓝光发行前为数不多的几次之一,也可能是雅努斯影业(Janus Films)获得发行版权之后办的第一次公映。


4K修复版

正如已有的修复版影评所说的,此次4k修复版与目前在网络流通的版本可以说是两部电影。虽然有时噪点比较明显,影片整体特别是几场夜戏的亮度和清晰度都有了很大的提高:比如,现在能看清在靶场被小四(张震饰)踹裆的光头在后一幕217眷村帮嘲笑小四的二哥张翰叫“老二”时回到台球房(图1),或是小四在救心脏病发作的邻居胖叔之前手里其实在路边拿了块石头准备砸他(图2),这些一前一后的呼应或是转变都看得一清二楚。

在非常“好看”的画面之下,仔细观察也能看到修复的痕迹,小四杀人之后二姐张琼冲进警察局的一小段画面可能难以修复,小医生最后在花园里踱步的场景能看到些许划痕,但这些小瑕疵都不影响观影,反而体现修复过程的难度并衬出现新修版的画质飞跃。

不单单是能看到的,音轨上层次也更加分明;广播、雨声、现场演奏(片中没有配乐)和各地方言等等对电影的进程和气氛的渲染起到的作用都得到了突出,特别是小明(杨静怡饰)家操着方言说“我就是国家”的七舅一听就能辨认出是金士杰的声音。综上,极力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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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一:二哥回到台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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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二:手拿石头的小四

少年法国新浪潮和台湾新电影都把镜头对准了年轻一代,而意大利新现实主义对于两者也都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就如特吕弗和戈达尔偷师于罗西里尼(Roberto Rossellini),侯孝贤《风柜来的人》中几个主角翻墙逃票看电影(侯孝贤在2015年纽约电影节也有谈及自己小时候拿假票进电影院),看的就是维斯康蒂(Luchino Visconti)的《洛可兄弟》(Rocco e i suoi fratelli)。

《洛可兄弟》在我看来可以说是《牯岭街》的灵感来源之一,都是有关一群异乡年轻人在新环境的命运,都从一家人的悲欢窥视一个时代的福祸,都在令人揪心的一刀又一刀中慢慢落幕。

另外,兄弟姐妹间的情谊(包庇、照顾、隔阂、决裂)在两部电影中都是贯穿全片的线索;在前者,洛可(阿兰·德龙饰)把大哥西蒙尼偷走的胸针物归原主,目睹他杀人却止口不提,而后者则用了张母的手表来串连一前一后张翰张震兄弟两人的情感交换(除了借钱两兄弟交谈甚少):老二第一次偷表为了还赌债,小四第二次偷为了学小马装公子哥,而可能是因为小四所在的小公园帮血洗了217帮(债应该也一笔勾销),老二之后替小四受了偷表的惩罚。从《洛可兄弟》中的亲兄弟离合,《牯岭街》拓展到了小太保间的躁动,比如小四和小猫、小马、滑头,而两部电影中的兄弟情感都多多少少因为女性角色发生了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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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

杨德昌的电影不乏女性角色,在很多情况下她们是个人意志和情感的载体
,比如《海滩的一天》中张艾嘉饰演的小妹为了摆脱包办婚姻而选择离家出走。相比之下,《牯岭街》中的小明显得更为被动,因为困难的家庭条件不得不游走在217眷村帮、小公园小太保、小医生等男性角色间。当然,小明是他们投射自己欲望的对象,借用她自己的台词:“很多人都想追我,你不是也听了很多吗”?至少在小四眼中,小明需要被拯救。在《洛可兄弟》中,女主角纳迪亚更像是洛可和西蒙尼之间可以交换的物品:洛可希望当时已和他在一起的纳迪亚回到西蒙尼身边,以此来帮助沉沦的大哥。

相似的,《牯岭街》有一段是四人约会之后,小马以为小四没成功,提出把小翠让给他,而这样一边倒的价值观仅仅止于角色层面。整体上说,《牯岭街》中充满了男女间的位置变换:小明对小四说的一句非常无辜的“我们有的是时间”出现在秘密警察审问张父时说的同一句话之后变了味道,帽子也从小四转移到了小明头上;审完返家的张父训斥张母女人不懂男人间的交情,紧接着他追到花园对痛苦的张母说他只剩下这个家了,不要再吓他了。这样的反转,在我看来,同样出现在最后的杀人。就如《洛可兄弟》纳迪亚被杀时张开双臂像是要抱住西蒙尼,《牯岭街》中小四捅死小明的那个刹那更是一个拥抱(也同时是片中两人为数不多的肢体接触之一,图3),而意识到自己冲动杀死小明之后,小四让小明站起来,瞬时变成见到山东死后歇斯底里的台球室老板娘“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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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三:小四与小明的拥抱

基督

《牯岭街》的很多镜头都是以一个局外人的视角从门窗之外来观察片中的角色,比如一开始滑头被堵,二条带人去解救他的一段,与其是跟着小公园小太保们,镜头停在楼外冷静地看着逃散的217帮和追打的小公园帮跑上灯光照亮的楼道,或者是后段老二被父亲用鸡毛掸子抽打,镜头(和小四一样)也停在门窗之外。所谓的公平、正义,在这两个明暗、动静对照的镜头就说尽了。

《牯岭街》同时也模糊了在场和缺席的概念,看得见的表象和看不见的内心夹杂在一起,再说两个镜头:一个是小四和小明在医务室外对话,镜头没有切到两人,而是捕捉两人在门上隐约的影子(修复版这一段看上去非常平实的震撼,图4),另一个则是小四去小马家质问他小明住他家的情况,镜头只停留在小马家,小马时不时进出画面,而观众可以听到小四和小马在门外的交谈。这样的镜头选择也恰恰符合二姐对小四说的话,“你是不是经常只想到自己?基督为了我们的罪,奉献了自己的生命……你要感激别人替你做的一切啊”。二姐是虔诚的基督教徒,甚至说是游离在张家之外的:在大姐和张母讨论晚点出国的时候,她提到了即将毕业的老二,小四和小妹,却没有二姐;的确二姐不需要操心,不过这个可能是无心的忽略却突出了有信仰的二姐在家中的独特性。她在小四杀人后崩溃般地冲入警察局,而小四最后的字条也是留给能理解他的二姐。

《洛可兄弟》的洛可和天主教圣罗赫/洛可(St. Roch/Rocco)在名字上就可以看出有很大的关联,为了家庭宁愿牺牲自己的洛可完全映照了治疗瘟疫而自己患病的圣洛可(当然这里维斯康蒂可能意欲反思接近病态的信仰);在《牯岭街》中,小四最后对小明说:”我是你现在唯一的希望了”,相对于耶稣的包容和宽恕,小四的拯救是居高临下反耶稣式的“审判”(和之后的被审判,图5)。而面对小明被捅时抛出的那句“你以为你是谁”?我们又能怎样回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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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四:隐约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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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五:审判

电影内外

《牯岭街》可以说是一部迷影之作,小四就经常去看电影,比如四人约会他们看的是霍华德·霍克斯导演、约翰·韦恩主演的《赤胆屠龙》(Rio Bravo, 1959),西部牛仔的个人正义正好给小四最后的决定提供了线索,而小四在医务室带着小医生的帽子对着镜子练习拔枪应该出自斯科塞斯的《出租车司机》(Taxi Driver, 1976)。对于电影本身,杨德昌可能借小四之口,说出了自己的心声:“你连真的假的都分不清楚,还拍什么电影?你知不知道你在拍什么玩意儿”?上一段所提及的明暗、动静对比以及局外人般的镜头同时也把电影中的世界解构成了一个片场、一个舞台,而舞台和世界的真实与虚幻在小四从片场顺走的手电筒(进入真实世界)和在小马家打树的枪声(承接电影院西部片的枪声)中不再是分离的。小明的一枪不小心打向了小四,在我看来,也同时打向了观众,提醒我们什么是真,什么是正:我们更像是小四。而杨德昌想表达的,电影伊始灯泡的微光,是警察局警官(侯德健饰,《牯岭街》参演应该是他北京回台不久,这里政治隐喻很浓不便细谈)的凌然正义,是小猫完成的录音带,是我们作为观众应该带给这个无望世界的些许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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