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样的言情---李碧华《青蛇》剧本分析

　与小说、诗歌、散文等文学形式不同,电影剧本是用画面讲述故事,描写 场景,反映生活,是一切影片拍摄的基础。 　它既属于文学范畴,又受到电影特性的制约。电影剧本的特性,首先表现在它应该具备鲜明的人物特点,剧本中的人物设置必须合理得当,能较好地展开行为动作,推动情节的发展。《白蛇传 》的故事从古到今有众多版本,有小说、话剧、戏曲、电视,还有电影, “那是作为一个说教故事来宣传某种道德教训的”,但作为徐克导演的电 影《青蛇》编剧的香港作家李碧华却写出了新意,使这一古老的传说以全 新的人物关系出现在读者面前。 　《青蛇》全篇小说讲的是青蛇与白蛇是一 对修炼成精的好姐妹,整日在西湖游荡,不知愁为何物,直到有一天,两人 误服了吕洞宾的七情六欲仙儿,才惹出了一段爱恨情愁。果然,白蛇爱上了 温柔美貌的许仙而设计追求、以身相许,结为夫妇,青蛇却认为许仙既没有 担当,又轻信道士的唆使下试探白蛇,很替白蛇不值。但三人共居一处时 ,法海出现,执意要带走许仙,也并非替天行道,而是为许仙所动、私情 作祟,最后,许仙出卖白蛇,使她产下一子后被压于雷峰塔下,青蛇愤而 杀了许仙,法海怅然而归。几百年后,雷锋塔被红卫兵推倒,白蛇重见天 日,与小青重聚于西湖,又各自开始了另一段爱情的冒险。当然在新的剧 本中却抛却了百年后雷峰塔倒这一段,仅仅止步于白蛇压于雷峰塔。该影 片的成功在一定程度上与其出色的剧本创作不无关系,正是李碧华与徐克 的共同编剧,赋予了这个流传千年的传奇故事生命力,并使它有了别样的 色彩。李碧华为这一古老的传统故事注入了新的生命力,以更加关怀个人感受的态度,表现了真实的人情世态,令《青蛇》充满了属于李碧华的鲜明特色,从剧作结构与剧作内容两个方面展开对《青蛇》的分析。 　一、剧作结构: 1、相识--相恋--相离 　剧本如同银幕上呈现的所有故事一样,有一个明确的开端、中段和结尾。 而每一个故事段落中则有一个推动情节发展的情节点。开端和结尾的叙写 都约占剧本的四分之一。《青蛇》这个剧本中,故事进程可以分为四段: 相识、相恋、相离。剧本开端交代基本的人物及其行为,为后续的故事发 展做个铺垫。如剧本开头是法海立台冷观,人间闹市,人世丑态,进而发 出人妖之别的询问。在他看来神、人、妖之间必须等级有序,于是错收了 性情和祥的蜘蛛精,开始陷入人妖之别到底何在的迷茫中。 主题曲:人生如此,浮生如此,缘生缘死,谁知,谁知?情终情始,情真情痴,何许 ?何处?情之至! 　 (人间闹市,人生丑态。法海立台上冷观) 　 法 海:人! 　 法 海:妖?! 　 (郊外,法海与蜘蛛精追逐) 　在紫竹林遇见青蛇与白蛇为生育中的农妇遮雨,开始心怀慈悲,放她们一条生路。却因见了农妇裸露的身体,修炼时受到魔障的打扰。小青与白素贞则在努力练习人的走路方式。由白素贞在一次窥见许仙教书后便久久难忘,陷入情的困扰中,小青初为人,不知人为何物,情为何物,白素贞作法降雨,在西湖断桥与许仙相遇,进而一把油伞引出一段情缘,这个情节点的推动进入到剧本的中段。中段是整个剧本的心脏部分,约占整个剧本的四分之二,整个相恋过程便是二人喜结连理,小青探寻为人方式,情感备受考验,再由许仙遇见法海这一情节点的推动进入到剧本的结尾部分。法海见许 仙沉溺于美色红尘,决心将其带走改正,使得小青与白素贞前往金山寺营 救,到最后的水淹金山寺。 为了救自己的孩子,白素贞舍弃自己的生命。 救许仙归来的小青,见许仙已懦弱到舍弃这段情感,失望之余将剑刺向许 仙。 失去姐姐的小青则流下了伤心的泪水,或许她己体味到七情中的一种。 如此痴情的姐姐却落得这般下场,都说人间有情,但情又为何物呢? 这是剧本的结局,也是情之终。“运用想象穿梭于古今生死之间,探勘情 欲轮回,冤孽消长,每每有扣人心弦之处,而她故事今判的笔法,也间接 托出香江风月的现貌。” 人生如此,浮生如此。缘生缘死... 法 海:蛇精,你什么都犯了,现在还大开杀戒,我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小 青:法海,你也杀了不少人啊,金山寺的和尚全都是你杀的,你自己看一下吧。　 法 海:连我自己都是先功后过... 小 青:我来到世上,被世人所误,你们说人间有情,但情为何物? 小 青:真可笑,你们世人都不知道,等你们弄清楚,也许我会再回来... 法 海:小青... 2、重复叙事,寓意深刻 《青蛇》叙事结构上呈现出前后照应的特征,有多个情节重复出现。如剧 本中出现了两次发洪水的情景,还有两次流泪的情景......《青蛇》中相同情节的重复出现有着深刻的蕴意,是对人性及人类社会进行的深刻审视, 既具有后现代哲学意味。评论界曾说:“李碧华的小说并不是一般的纯言情小说。它们有比爱情更丰富的内涵,在历史的、社会的、美学的、哲学 的面上所给的人的思考是一般的言情小说所不能比的。” 3 A、两次发洪水的情景---天命难违 (1)(大雨成涝) 小 青:这一季的雨越下越大。 百 姓:快点泼水呀。 百 姓:我帮你照顾孩子,你自己小心。 百 姓:那边浅一点呀。 白素贞:现在已经豪雨成灾了,我们快施法治水。 (法海也跳上来) (2)白素贞:我动了胎气,控制不了那些水呀。 小 青:糟了,姐姐,大水冲向民居了。 小 青:姐姐,水冲向我们了。 法 海: 你们造成天灾,再修行一千年都补救不了。 　《青蛇》中两次洪水,一次是人间豪雨成灾,小青、白素贞、法海一起施 法治水。第二次则是小青、白素贞在与法海的斗法的过程中,由于白素贞 动了胎气控制不了水势,导致了人间的洪水。施法治水的是小青、白素贞 、法海三人,斗法引发洪水的也是这三人,这似乎暗示了:天命不可违, 没有人能阻碍得了灾祸劫。无论你的法力多么高强,幻图用一己的法力来 改变天灾是不可能的,法海曾在影片里说:“天灾祸劫乃凡人必经”,小 青、白素贞、法海虽然一开始施法治水,可是洪水是注定要发生的,他们 做的只是把洪水发生的日期延后了,一切该来的还是会来,所以后来他们 的斗法最终又引发了洪水。对于天命,我们能做的只是顺从,如法海所说 :“逆天而行,只有死路一条!” B、两次流泪---人的妖魔化与妖的人性化 (1)小 青:姐姐,这是甚么? 白素贞:也好,你连眼泪都不知道是甚么,到你知道的时候你会好痛苦的。 小 青:不会的,你有的我都有。(抱着白素贞,努力想哭出来) (2)小 青:真可怜!你的五阴与识觉都被人封住。 许 仙:小青... 许 仙:贪恋红尘...是不应该的...罪孽...忏悔... 小 青:你讲不了话,你现在讲什么都没用... 小 青:你出卖了我们。 (摸脸上的眼泪) 　《青蛇》里有两次流泪的镜头。第一次是白素贞的眼泪包含着对许仙用情 不专的怨恨,包含了对人世酸楚的感慨,更包含了白素贞抛却姐妹之情时 的不舍和无奈。小青原本是不知眼泪为何物的,然而随着剧情的发展,当 白素贞挣扎在生死的边缘,小青闯入金山寺找到许仙时,小青也流泪了, 她摸了摸脸上的眼泪,欣喜地笑了,她终于也有眼泪了。小青的泪里,包 含着对姐姐只顾惜许仙却不念姐妹之情的抱怨,包含着对许仙的怜惜,更 包含着终于帮姐姐找到许仙的欣慰和喜悦。蛇本是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 然而在《青蛇》里,唯有这两条蛇落下了饱含感情的热泪。人和妖到底谁 无情无义?正如小青问道白蛇:“你老是说人间有情,难道妖就无情?有 没有想过我们两姐妹,五百年相处都是情?你有没有当我是人一样想过我 ? ”香港学者刘登翰也提出:“殊不知,她所怀恋的是人类精神最值得记取 的某一部分......无形中触及到现代都市人深深埋藏在心底的某个情结。” 4 比较起妖的真挚多情,人却显得无情无义!因此,《青蛇》把人妖魔化、 把妖人性化,其实反映的是对人性中真、善、美的呼唤。 二、剧作内容: 1、颠覆与解构 　从《青蛇》整个剧本故事来讲是对传统版本的古典传说的颠覆与重构,是 古典爱情的故事新编。她完全从一个新的视角来讲述这个陌生而熟悉的故 事,小说本身是以青蛇的身份来进行第一人称叙述的,抛却了传统《白蛇 传》中多以许仙白娘子恋情为中心的叙事模式,将青蛇置于主体地位,这 种完全反其道而行之的写作手法,把陪衬变成了主角,将其从微不足道而又必不可少的身份中解放了出来,用小青的眼睛来看世界,这是女人眼中的 新世界。这个世界里,一切行动都由女性主导,爱情的开始、爱情的争夺、 爱情的捍卫以及爱情的放弃,女性的戏份永远多于男性,故而影片以《青蛇》命名,而非《白蛇》! 　作品从情节上也同样带有明显的颠覆与解构色彩,从一开场的群魔乱舞的场景,配上诡异的音乐,法海立于台中说道:“人!”之后来了一位仙风 道骨的老者,法海却说这是“妖!”“群魔乱舞”的是人,“仙风道骨”的却是妖,人的世界里,到处是争执、血腥、暴力,人的面孔都是狰狞的 、丑恶的。影片以一种夸张的手法,描绘出了这个喧嚣、血腥、令人窒息 的人的世界,构勒出了面目狰狞、冷酷无情的人的群像。而妖的世界美如 仙境,青山碧水,云雾缭绕,蜘蛛精吸收佛荫、性情详和,紫竹林里两条 蛇精心地善良、为村妇挡雨,影片描绘了一个清新、宁静、美丽的妖的世 界,描绘出了善良、无害、却容易被人伤害的妖的形象。编剧试图用这种人、妖颠倒的方式来描绘这个世界,从而也用同样的方式来看待人、妖恋 。对于白蛇来说,只要为了许仙,没有什么是不值得的,即使葬送了自己 千年的修行,即使放弃了与小青五百年的姐妹情谊,即使牲了自己的性命 ......当小青问白素贞:“姐姐,你千年修行就为了一个许仙?值不值得? ”白素贞坚定地说:“值不值得都轮不到我想,现在我只要救许仙出来! ”连李碧华自己也说:“从来都是许仙胜白蛇,哪管他千年道行! ”(李碧华 ,1998),白蛇对许仙的痴情,青蛇与白蛇的姐妹情深都流 漏出的妖真挚善良的性情,比较起妖的有情有义,人却显得无情无义。法 海无情,在他的心目中,“神人鬼妖四界,等级有序”,他要做的便是斩 妖除魔,维持人间的秩序,他收服蜘蛛精,拆散白素贞与许仙,冷酷无情 ;许仙看似多情,实则却只是一个自私怯懦、贪迷财色的薄情之人,他一边与白蛇卿卿我我,一面却与青蛇暧昧不清,青蛇白蛇,许仙谁都不爱, 所以最终他对来救她的小青说:“贪恋红尘是不应该的......罪孽!忏悔! ”这句话是许仙对爱情的否定。事实上,许仙没有真正爱过谁,他爱的只 是美女豪宅的生活。比较起白蛇的真挚多情,人却显得朝三暮四、薄情寡 义。影片虽然是古装剧,但却对当下物欲横流的社会中的人性进行了深刻 的反思,人的妖魔化代表的是对人性丑恶的批判,而妖的人性化代表的是对人性中真、善、美的呼唤。正如马尔库塞在《单向度的人》中所说的: “在一个社会中,如果人们的注意力仅限于追求物质享受,那么,对这个社会来说,就意味着是一个走向没落腐朽的‘病态社会’、异化社会;对 具体的个人来说,则意味着变成了畸形发展的、丧失了人性的人。” 2、建构与毁灭 　《青蛇》中同样带有李碧华一贯的创作风格,作者一开始会努力建构一件价值体系庞大的事物,最后亲手再将其摧毁。如《胭脂扣》中如花与十二少忠贞不渝的爱情因为十二少的背叛而最终幻灭,《霸王别姬》中段小楼 从“楚霸王”一个英雄角色到最后背叛程蝶衣和菊仙时的丑陋嘴脸,恰恰也是反英雄主义的解构。《青蛇》中同样也是如此,白素贞的一片痴情,在即将产子并能与许仙能双宿双栖之时却得到了许仙的背叛,青蛇努力学习做人,体验人世间的七情六欲,在最终能落下眼泪之时也同样得到了许仙的背叛,为白蛇不值。对于白蛇来讲许仙是自己挑的,可以容忍他犯错,可青蛇却不这样认为,小青在喊问世间情为何物,人的感情是情,难道妖的感情就不是吗?所以小青对于这种绝望是恨之入骨,只能一剑将许仙刺死。这一霎也决定了青蛇为情字画了大大的问号,属于高山抛石永不回头。没有类似小说中对人物具体的情态描写,李碧华赋予每个人物寥寥数笔却又符合自身个性的言语表达,使得人物形象跃然纸上,生动活泼。两部电影生死不渝都有背叛绝望,绝望之后都有抛弃,抛弃则将疼痛点升级。人世间任何人到感情都是价值连城,青蛇白蛇都是为寻求真情来到世间,也因情爱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李碧华将一开始三人其乐融融的生活,许仙对白蛇的承诺,最终是忠贞不渝后的失望绝望以致放弃。背叛之后绝望之余看似无悲伤,其实便是对内心之中最高尚最纯洁的东西的一种遗忘。人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哀莫大于心死,无论心死或者是心不死,都是人生最大的疼痛。作者从开始构架美好情感或者是一个英雄人物,再亲手毁掉它,从高低落差中感受戏剧情节的魅力。《青蛇》中白蛇对许仙忠贞不渝的爱情最后得到背叛,价值连城的爱情被瞬间撕碎,正如黑格尔讲的“悲剧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撕碎给 人看”。 3、香港身份、文化的认同 　 从《青蛇》中不难发现其中隐藏了一个不易为人所察觉的深刻隐喻:身份与 认同。无论是小青到青蛇角色地位的提升,还是青蛇白蛇努力幻化成人的 悲凉又曲折的变形经历,周蕾认为:“李碧华......用一些被社会鄙视、从 事被社会鄙视的行业的人物,来创造一段既具魅力又琐碎不堪、既惊天动地 又一文不值的历史。7青蛇从一个平淡无奇、毫无个性的丫环(女侍)一跃成 为洞悉一切、举足轻重的主人公,她的地位的崛起,其戏分的增多本身就隐 含了香港地位的攀升和作者主体的期待视野,同时也暗示了在这过程中身 份找寻的焦虑。而从“妖”到“人”的蜕变艰难历程同样也有着相同的寓 意,蛇的复杂和“低等”其实也暗示了香港身份的暖昧与边缘。对香港主 体性的某种反弹和她以边缘姿态对大陆文化及政治中心的某种程度的解构 还反映在李碧华对文革的“情有独钟”。这在李碧华的作品中俯拾即是, 如《霸王别姬》《潘金莲的前世今生》《鬼干部》等一系列作品,《青蛇 》小说中亦包含了丰富的“中国迷恋”,其对象主要集中在“文革”上。 因为在该剧作中没有出现,暂不详细探讨。青蛇白蛇对自己身份的反复认 定上也同样带有深刻的隐喻,在二者为许仙争风吃醋之时,她们认定自己 是女人,而在于法海斗法中,她们是以妖自居,这种身份的反复和不确定 性恰恰暗示了历史上香港主体性的模糊乃至缺失,当然这同时又论证了寻 找的艰难性:从一个身份复杂突变,却又缺乏中心支撑与历史积淀、相对 单薄的文化中企图营构个性鲜明、底蕴深厚的香港意识。香港身份的建构 有其特殊性,其文化认同也有其含糊的特征。在很大程度上,是“普及文化 接纳了这种教导香港人身份的责任”。我们不能苛刻的将香港身份与文化 认同的构想强加于《青蛇》之上,更不能要求作者清楚的勾勒这种文化现 象,最重要的是她向我们隐喻了这种建构和找寻的艰难历程以及探索的仿 徨与失落,这已是非常难能可贵。尽管她的这种书写非常隐晦、暖昧,但这 恰恰也体现了香港身份与认同的关键特征。 　《青蛇》,直接改写了一个经典,利用传奇、历史故事道出李碧华对世态炎凉、真爱难求的一贯看法,通过全新的视角透视出三界、道德、性别受到情欲驱使,统统坍塌,进而折射出人性的弱点,正如她所说的一句话:“红尘孽缘皆自惹,何必留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