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纪录片我一无所有

2015-10-29 08:03
1997年我上大学时,正好赶上中国的民间组织萌芽的时期,当时最多的是环境保护社团,保护滇金丝猴、保护藏羚羊这些活动,让我感到一种全新的个人存在感。当时我痴迷于野生动物的拍摄,用最简陋的器材拍摄一些野生鸟类。上学时大部分零花钱都用在了购买摄影器材上面,当时的理想就是做一名野生动物摄影师。
每个青年都会经历一个忧国忧民阶段,但梦想会在走上社会后渐成泡影。毕业时父亲给我安排了一个非常好的职业,在一个国家的研究所做设计师。我工作做得很好,但是一天天地意识到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干了一年后辞职,考了两年摄影系研究生都落选,我决定进入关注环境问题的公益组织,然后在这里找到题材,再慢慢转行做影像记录。
一切都很难。我学的是工科,但NGO里的同事们基本都是文科出身,我就像重新换了一个脑袋开始思维。2006年,很多NGO都在关注西南河流的过度开发。一个叫史立红的导演,用小DV拍摄了一个学者带领将被开发地区的村民考察已完工的水利工程。被访的是澜沧江著名的漫湾电站,电站建成的十年后,因为这项雄伟工程而失去土地的人们,以沿水坝捡拾垃圾为生。这个小纪录片叫《怒江之声》。我被其真实震撼,被影像的力量震撼,在由我组织的放映活动的前言里,我这样写道:“这是一个影像泛滥的时代,但是总会有这样一群人,他们默默地扛着摄影机向着人流相反的方向,坚定地走着。”那时,我相信影像的力量,相信纪录片可以改变中国。就这样,一个文艺青年,坚定地要走上纪录片之路。
2008年,民间保护怒江的呼声很高,我也顺势开始了最为重要的一个题材拍摄,为NHK的《激流中国》系列拍摄关于怒江电站的部分段落。导演没有与我讨论怎么拍摄,而是用了将近一个星期的时间,与我讨论这个题材到底意味着什么。正是这种深入的讨论,让我日后在拍摄时知道我的镜头该对向那里。纪录片的摄影师,就是现场的导演,在现场捕捉那些不能重演的真实画面,如果对于题材没有深入的思考,再好的题材也会被浪费掉。
我一头扎进了怒江边的小沙坝村,甚至化了装,穿的和当地人一模一样:破旧的迷彩服,一双布鞋,一副更旧的破眼镜,甚至学了一些当地的方言。我们的镜头对准社会底层,但绝对不把他们看成一群另类,猎奇般寻找题材,消费他们的苦难,而是从底层的生活中找到真相,同时以更开放的价值观去看待你所看到的。
直到有一天,我不得不暴露自己。那次我们想拍到政府是如何干扰记者采访的,为此导演临时从北京招来一个摄影师,但当天晚上他就被吓跑了。我只能硬着头皮去拍摄了。《南方周末》的记者出现在采访现场,没多久,有两个拿着木棍的人进来,拿着照相机给每个人拍照,他拍我,我也拍他,一直把整个过程记录下来。事态一下严重起来,我的身份也从此暴露了,手机被监听,邮件被查看,出行被跟踪。好在,在当地老百姓的掩护下,没有发生激烈的正面冲突。
夜晚,一个人面对泛着白光的滔滔怒江水,我哭了。我问自己,我到底在干什么?我的镜头真的有用吗?这里发生的一切和我有什么关系?
之后不久,村子周围到处都是警察,我甚至拍到了这些不明人士在村子里找我的镜头和对话。拍摄被迫停止了。长达三个月的拍摄素材,后来制作成了《激流中国》的第13集《中国环保攻防战》。
离开怒江之后,村民还是会不断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他们的处境,希望我帮助他们投递各种资料,去找更大的官员。这也是每个拍摄社会题材纪录片导演都会遇到的处境。也许,中国百姓的心态几千年来并没有发生本质的改变,他们告御状,反贪官,希望出现一个清官改变自己的命运。他们会把媒体人,或者所有扛着摄影机的人,看作是一次投诉的机会,因为他来自更远的地方,比他们更接近当权者的地方。他们介绍我时,会说这是中央来的朋友。
面对此情此景,我无能为力。我只是个普通的北京青年,他们提到的那些大官,那些部门,我没有任何渠道进入或接近;甚至我吃顿好的,都感觉自己在做一件很不道德的事情。巨大的心理压力,几乎让我喘不过气,到后来,我更换了手机号,玩消失。我知道这是逃避,但是我真的没有办法去面对。拆迁、征地、环境污染,这些都是在中国这个转型期发生的值得记录的事情,但是在这背后的斗争、矛盾、困惑,也随之加在了拍摄者身上。虽然因为国际国内的舆论压力,怒江工程暂停了一段时间,但我走后,怒江大坝依然按照计划继续开工了。
两年后的一天,在西藏的雪山脚下,由于一位活佛的开导,我突然醒悟了。作为一个纪录片工作者,你不是万能的,你只需要问心无愧地去做你该做的。在后来拍摄类似的社会题材时,我会很真诚地告诉他们,我没有能力去直接左右你们的命运,我能做的就是把事情记录下来,让更多的人看到,为历史保存真相。
我不知道国外的纪录片工作者是如何既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同时还可以维持体面的生活。有很多次,我兜里只有十元钱,女朋友刚开始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三十多岁的人存款为零。有时和朋友们一起聊天,我会突然觉得,除了纪录片,我一无所有。
但我记得一个前辈的话:为什么要拍纪录片,是因为有话想说,而且非说不可。我想就是这种力量让我们坚持。纪录片能改变什么?它至少改变了我自己,让我变得坚强。■周宇
作者为独立纪录片导演,北京外国语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高级顾问。独立或与他人合作纪录片《挺进汶川》《美的中国江河水》《敖鲁古雅 敖鲁古雅》《雨果的假期》等作品。曾荣获2010年上海国际电视节自然类纪录片白玉兰金奖;2010年法国新卡里多尼亚国际纪录片电影节组委会大奖;2010、2011年中国纪录片协会十佳纪录片;2011年日本山形国际纪录片电影节最高奖小川申介奖。本次提案作品为《冰川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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