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卡热评】《鸟人》： 或好莱坞里的“独立坞”

        接连斩获包括最佳影片奖和最佳导演奖在内四项大奖的《鸟人》无疑是87届奥斯卡的最大赢家。连颁奖嘉宾西恩·潘都不禁酸酸地开玩笑：“到底是谁给这个小婊砸（指导演伊纳里多）发的绿卡？”。其实在更早之前，《鸟人》在国内文艺圈就火过一把——紧随一年前《布达佩斯大饭店》开创的观影热潮，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不少挑剔的影评人都不吝在豆瓣上给出5星好评。蔡康永更是发微博赞美《鸟人》“讲舞台上的人，对生命的挣扎，很迷人”。奥斯卡加持，《鸟人》想必又要再火一轮。
        当然，《鸟人》承担的起如此好评。影片讲述曾因饰演超级英雄飞鸟侠而风光无限的好莱坞过气影星里根·汤姆森（迈克尔·基顿饰）不甘寂寞地转战百老汇，试图通过改变“简约主义”大师雷蒙德•卡佛的代表作《当我们谈论爱情的时候，我们谈论什么》重获关注和尊重。卯足全力的里根唯恐糟糕的男主角会毁了他的精心佳作，彩排时设计用灯砸伤了男主角，千方百计替换上好莱坞当红小生麦克·珊农（爱德华·诺顿饰）。麦克才华横溢，却行为乖戾，屡屡与里根发生冲突，状况百出。而这出戏剧，就在这样的混乱中迎来了公演，并在最后一幕演出“开枪自杀的人”时，“意外地”使用真枪，打伤了自己的鼻子，倒地不起，却获得了不知情的观众雷鸣般的掌声。而曾扬言要以负面评论封杀里根的著名戏剧评论家塔比莎·迪金森却“意外地给出了《无知的意外美德》为题的极高赞誉。
        扮演里根的迈克尔·基顿曾是蒂姆·波顿指导期间蝙蝠侠电影里——《蝙蝠侠》（1989）和《蝙蝠侠归来》（1992）——蝙蝠侠一角的扮演者。但是他只出演了两部便请辞了，从此星运平平。饰演麦克的爱德华·诺顿则在2008年饰演漫威影业《无敌浩克》中的经典人物浩克一角时，传出过因试图改变剧情失败而拒绝宣传的消息。
        两位演员与戏中人物惊人重合的个人经历，如同一个狡黠的鬼脸，透露出《鸟人》的暗藏讽刺心机。在本片中最具超现实主义色彩的一幕中，似是要跳楼自杀的里根纵身一跃，却如同鸟儿般飞了起来。他自由地滑翔在纽约中城区的上空，灵巧地穿梭在鳞次栉比的高楼间，再不受平庸世人的约束和摆布。镜头移向他的身后，超级英雄飞鸟侠像肆意摧毁着高楼的庞大怪兽发出激烈的猛攻。盘旋的战斗机，神奇酷炫的武器，打斗时发出的能量光波，迸发着肌肉力量并兼具机械冷酷的英雄身体，以及瞬间倾颓的大厦，随着镜头的推移悉数展现，将原本熙攘日常的纽约城区瞬间置换成好莱坞英雄大片的场景，残暴而华丽，却因瞬间的场景复现带着丝丝荒诞和古怪。化身鸟人的里根从这激烈的场景中轻盈掠过，好似本片对如今迷恋景观和特效，内涵却愈发空洞的好莱坞大片的一声轻蔑嗤笑。作为由福克斯探照灯公司(Fox Searching Light Pictures）制作发行的独立电影，《鸟人》对走大众平庸路线的好莱坞超级英雄大片的讽刺恰如其分。
        
                                                                              剧 照
        而本片的要嘲笑的对象却不仅仅限于好莱坞大片。“无知的意外美德”是片中著名戏剧评论家塔比莎为戏剧的成功首映撰写的评论之题。该评论盛赞里根最后一幕里“意外的”一枪，以鲜血为代价成就了“超级现实主义”（super-realism）的实验性戏剧风格。然而，“无知的意外美德”又何止单单指这一枪呢？来探望里根的经纪人不断地强调：如有媒体问起，一定要说这一枪是意外。这一强调反而透露出这一枪有意为之的成分。如此一来，无知的又是谁呢？是误用真枪的里根，还是自作聪明、妄下评论的评论家塔比莎？似乎是后者。于是本片另一维度的讽刺昭然若揭——那些不懂装懂的，自诩有格调有思想的，自认为懂得艺术而自鸣得意，却实际上只会用生冷怪诞的批评词汇贴标签，以偏颇的审美意趣划分高低敌友，以华丽的语言粉饰思想的空洞的那些评论者，包括那些洋洋洒洒罗列本片内幕笑话的老饕；那些津津乐道艾曼努尔·卢贝兹基独具个人风格的（伪）长镜头和安东尼奥·桑切斯的配乐的内行；以及现在书写这部评论，妄图挖掘影片深意的我。正如卡佛小说的标题所提问的，在谈论爱情的时候，我们在谈些什么？卡佛无法给出答案。而多数谈及这部小说的人，更多的也是略知本书的标题，挪用作自己文章，甚至相册的标题，彰显品味罢了，而非真正读过。而谈论起爱情，以及电影、喜剧甚至批评时，我们又是在谈论什么？《鸟人》嘲笑着说，你以为你知道，其实你并不知道。你盲目写出的只言片语，即使得到了赞赏，也不过是你无知的意外美德罢了。与反使戏剧备受关注的里根那场迫不得已的裸奔有何不同？那些溢美之词又和围观裸奔的人群盲目举起的相机、凑热闹地转发微博有什么根本区别？
        批评好莱坞大众电影和爱好新奇的愚昧观众并非难事——说到底也不过是一种自持聪明而已。难得的是，《鸟人》的批评并不止步于此。如同翱翔与高空却频繁触地的飞鸟侠，《鸟人》以“无知的意外美德”的精巧逻辑和点到为止的批评狡黠地将评论家、独立电影人等小众“艺术”群体亦纳入它的嘲讽对象。这不仅仅表现了原创人员的自娱娱人的喜剧精神，更是处身好莱坞中的独立坞（Indiewood）——那些隶属好莱坞电影系统，却以独立电影和艺术电影的制作和发行为主的电影公司——之中的影人如何自处、如何发展的自省。这些公司包括隶属于环球影业的焦点影业，隶属于20世纪福克斯的福克斯探照灯， 隶属于派拉蒙的派拉蒙优势等等。从根本上说，由隶属于20世纪福克斯公司的福克斯探照灯制片发行的《鸟人》早已脱离了真正意义上的独立电影。当然，《鸟人》也从来不是大制作、高票房的好莱坞大片。不要说中国影院并未引进，即便是在美国，《鸟人》也更多的在独立艺术院线发行。
        《鸟人》以其有迹可循的深度思考和有美好愿景的尖锐批评摸准了电影艺术与科学学会（AMPAS）的口味，获得了奥斯卡的青睐。同时也因其精致的风格和精心的布局失去了独立电影最为珍视的那份纯粹和激烈。处身于“独立坞”之中，是好莱坞将为独立电影提供更多的资金支持、影星加持，推进独立电影的发展？抑或是受到牵制，使得独立电影不可避免地陷入金钱与利益至上的泥沼？号称“独立”的独立电影是否真正独立？还是早已沦陷，所谓的“独立”只不过是最后的故作姿态、自命清高罢了？正像影片含糊不清的结尾一般，纵身一跃的鸟人究竟如何了? 是羽化为鸟从此飞翔与天地间？还是坠入自我想幻觉的万丈深渊, 万劫不复？《鸟人》和我们都无从知晓。
        黑格尔在《美学》（第三卷）中曾这样谈起他心目中最为理想的喜剧：喜剧的主体应保有单纯，这是主体性坚定的来源。于是，尽管喜剧所表现的只是实体性的假象，但是只要凭借主体性的坚定，它便可以自由地超出有限事物的覆灭之上，并不受到损害，徜徉自得。《鸟人》中为戏痴狂的里根就是这样的喜剧主体，他从头到尾坚定的，甚至是偏执的，为打造一部好话剧努力着。然而，不同于黑格尔“喜剧应无痛、喜剧亦有界限”的主张，作为黑色喜剧的《鸟人》无限度地嘲笑失败、生死等一切引起痛苦的黑暗所在，企图通过乖戾地嘲弄治愈这些痛楚。这样的狂妄之姿被有人解读为超然于世的“天才”，也因缺乏对生命的敬畏让有些人敬而远之。
        在“无知的意外美德”强势的诡辩逻辑下，慷慨如奥斯卡奖亦不能幸免。《鸟人》毫不感恩嘲讽着：别以为授予我四项大奖就代表真正懂我。你的那些认可、那些赞美，不过是意外的分享了我的荣光，即便如此，也改变不了你本身的一无所知。这也许是《鸟人》作为独立电影最后的坚守了。
        作者为惊迷特约撰稿人 陈剑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