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静之辨——李屏宾影像研究

作者：刘胜眉


电影作为“motion pictures（活动映画）”，其艺术语言的独特生命便是镜头的运动。李屏宾摄影风格里的动与静呈现出一种独特的辩证关系：他的静止镜头充满生气，而运动镜头却有种难得的平静与安详。
李屏宾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与“近乎静止”的侯孝贤导演合作，其最初的影像偏于静止、凝固。侯孝贤早期作品所追求的真实美学以及拍摄的无预设的现场感，从很多方面都制约了摄影机的运用。而非专业演员的表演在某种程度上也经不起打扰。因而摄影机只能遥远而安静地充当旁观者。这样的要求对于追求镜头美感和动态的摄影师来说是极富挑战的。可以想象一个年轻摄影师在创作的早期是多么渴望收获一段完美的运动镜头，然而侯孝贤的风格压制住这种摄影师与生俱来的欲望，促使李屏宾经历一种特殊的磨练：要安静地观察，捕捉和纪录，不要贸然介入、恣意发挥。这种存在于导演和摄影师之间“动与静”的美学争议，帮助李屏宾形成了重要的能力与观念。最简单一点，他能够非常理解和尊重导演的意图，适应拍摄环境。他在回忆初期与侯孝贤的合作时说：“我每天花很多的感觉来应付侯导，经验里的感觉几乎都用尽了！如果谈恋爱这样的话，那对方一定嫁给我了。”虽然他不无自谦地这样声称，但是我们能够在他后来的作品中一次又一次发现“感觉”的存在——那是一种基于准确观察力的沉稳和大器，即便镜头动起来之后，他的影像仍旧有独特的气质。

尽管李屏宾的固定镜头已经随着他与侯孝贤的合作而成为某种标签，但是在几十年来的电影摄影创作中，他从未停止过对于镜头运动的思考、探索与实践。在拍摄《戏梦人生》的时候，李屏宾开始偷偷地、微微地运动，不过等到侯孝贤剪完成片的时候，多数运动镜头都被减掉了。讲述李屏宾的纪录片《乘着光影旅行》曾说道一个细节，称李屏宾要求助理把自己“像风一样推来推去”。事实上，他对于运动镜头的理解，的确已经达到一种高度自然的状态。在自然的状态和轨迹中，李屏宾能够高度专注地去观察、去捕捉、去传情达意。如果说有些摄影师的运动镜头会大开大合拳拳到肉，那么李屏宾的运动镜头更类似太极拳或者瑜伽，能够在呼吸吐纳之中感受控制、对抗和张力。他的运动往往是平顺的、不刻意的，但是摄影师应该展现出来的，无论是动态的构图、还是导演需要传达的信息、抑或演员精彩的表演，无不展现得精准到位。

运动的长镜头最符合观察者看世界的状态，它里面有呼吸，有调度，有蒙太奇，有完整的时间和空间。李屏宾有大量长镜头拍摄的经验。例如《夏天的滋味》，全片305个镜头中超过30秒的就有59个，而上述59个长镜头中运动镜头多达52个。2001年的《千禧曼波》一开始也是一个精彩的运动长镜头。在长长的有顶棚的天桥上，摄影机跟随长发飞扬的舒淇一直向前，她一边抽烟一边诉说着自己十年前的故事，仿佛引领人穿越了时光隧道，进入女主角内心的空间。这个运动长镜头着眼于整个环境下人物的心理，并不特别在意某个瞬间人物是否面光充足或足够好看，而是用运动的思维去看待整个镜头，捕捉那种情绪的流动感。家中场景反复出现、透过前景拍摄家中场景的一系列镜头成为《千禧曼波》令人记忆深刻的桥段。年轻人内心世界的微妙变化和男女之间关系的纠结、情绪的不稳定，伴随着前景的虚影和晃动与片名完美地契合。


李屏宾与日本导演是枝裕和合作的《空气人形》是一部在运动摄影上很见功力的影片。通观全片，完全固定的镜头少之又少。为了模拟空气人偶在现实中存在的状态，全片使用了大量的摇移镜头，不知不觉传达给观众一种“漂浮感”。“漂浮”的视觉观感契合了该片“空气”的母题；对人类内心空虚的比喻也通过对充气娃娃反复的吹气-放气的过程加以强调。如果说侯孝贤选用固定机位展示自己对现实世界的观察，那么是枝裕和则通过李屏宾的摄影机移动追寻一种略带灵异感的“窥视”。空气人偶和《柏林苍穹下》的大天使一样凌跃于人世之中，与其说他们从天上落地参与到花花世界中来，不如说他们是在漂浮中窥视和体验人世。为了配合这样的核心观念，《空气人形》的大多数镜头，宁静中带有一丝怪异。片中的每一整场戏，往往只有几个镜头或更少，但李屏宾能够用精准的节奏和运动中对构图的控制替代掉分镜头，在长镜头中包含了极强的蒙太奇意识，叙事和情感的表达因此更加完整。影片结尾用一组动态较强的镜头跟随空气人偶用最后一口气息吹散的蒲公英游荡于她曾存在的社区和人物中，极尽轻灵，而紧接着便是本片唯一一组完全静止的镜头：患有暴食症的女白领在一堆食物残渣中醒来，走到窗前，看见空气人偶静静地躺在不远处的垃圾堆里，“死”在那些她曾经喜爱、但眼下与垃圾无异的物件之中，不禁赞叹道“真美啊”。这从动到静的转换是本片点题的妙笔：它不仅终结了空气人偶这一漂浮物幻想中的视觉体验，并且残酷生硬地指给你看死亡，让你看见这尽管怀抱美好念头却仍旧显得丑陋的现实人间。

李屏宾身为身经百战的摄影师，他对摄影机动与静的辩证关系有自己的领悟。无法独立地静止，亦不会单纯地为动而动，李屏宾骨子里所追求的，是一种东方美学式的“融合化一”。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追求，他的影像无论动静，无不具备独特的魅力。这当之无愧是运动摄影的高级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