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片剪辑师是素材的“翻译” | 专访一部电影·纪录片创作营导师于晓川
某种程度上,纪录片是当下最自由的影像形式。如果说传统剧情片已经被各种框架所束缚,纪录片的边界则不断地扩充,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所以,拍摄纪录片的人是一群最勇敢的作者,既要敢于直面历史和现实,更需要拷问人情与内心。
一部电影·纪录片创作营邀请 冯艳、沈晓闽、王久良、于晓川、庄一敏担任导师,从纪录片历史、纪录片创作观念、纪录片选题出发,围绕导演、摄影、剪辑、制片等创作环节,全流程为学员讲解纪录片的拍摄与制作。你将了解:如何选题和调研;如何写好纪录片项目书;如何建立纪录片思维;如何结构故事……让我们学会用影像表达自我,书写历史,捍卫记忆。
于晓川:剪过一部纪录片,或者说做过一部纪录片,不管是哪个岗位,就跟读了一个大专一样。
凹凸镜:所以其实挺有意思,纪录片是生活的渐近线。
于晓川:纪录片剪辑师就是要从海量素材去结构一个大的架构,我觉得这是它的核心功力。所以这时候剪辑师其实是一个翻译的作用,有一些导演没有想到、或者拍摄现场没有发现的东西,挖出来也是挺有意思的。纪录片是一个特别自由的事情,一个人拿着机器就可以拍。其实剪辑师的使命就是挖掘素材最大的潜力。
纪录片剪辑师是素材的“翻译” | 专访于晓川
采访:张劳动 校对:nacha
编辑:裴嫣柔
凹凸镜DOC:晓川老师是北京外国语大学对外汉语专业本科,美国乔治梅森大学教育学硕士。您的学业背景与影像无关,为什么会从事剪辑工作?
于晓川:其实有必然也有偶然。之前是学教育学,毕业之后也当过一年老师,但是一直就对影视很有兴趣,就从美国辞职回国了,准备在影视行业里找工作。进纪录片领域其实是偶然,因为我当时在国内也没有这个专业背景,家里也没有相关的人脉,就到处打听哪里有跟影视相关的任何工作机会,辗转地通过朋友的朋友到了一个纪录片的剧组,就这样开始了第一份工作。
我现在就想,如果第一份工作到了一个剧情片的剧组,或者是电视台,可能也就朝那条路走下去了。
我第一份工作是参与一部文献纪录片的创作,跟辛亥革命题材相关的。一做就特别喜欢。一开始还是编导,后面慢慢地就往剪辑上专注了,最后就比较集中在纪录片剪辑工作上。
我可能是对纪录片一直挺有兴趣的,想用影像来表达自己。
凹凸镜DOC:第一次见到晓川老师是在2021年FIRST青年电影展,您是纪录片单元的评审,还参加过凹凸镜的活动。但在之前,我是先通过影像认识了您,包括您剪辑的2020年上映的纪录电影《城市梦》,以及之前您剪辑的《生门》剧集版。因为您刚刚生了第二个宝宝,《生门》也是讲的一个关于生育的故事。剪辑这样的纪录片,会不会对于您在怀宝宝、生宝宝时候的心态或者是过程有一个小的帮助?
于晓川:我觉得帮助特别大。一个是我的心理准备非常充分。因为从素材里对于生产的各个环节,可能遇到的各种问题,包括最严重的问题,其实都有了解,有心理准备。在生产生孩子的过程中,你要面临各种选择,比如去公立医院还是私立医院,医生让你做各种各样的小的选择,我都有了很丰富的知识储备。包括给我打催产针,我都可以准确说出来药剂的名字,其实都挺有帮助的。
凹凸镜DOC:所以拍纪录片还有好处。
于晓川:对。之前《生门》的导演陈为军就说,你剪过一部纪录片,或者做过一部纪录片,不管是哪个岗位,就跟读一个大专一样,你对这个行业其实是有一个比较深入和全面的了解。
凹凸镜DOC:其实挺有意思,纪录片是生活的渐近线。所以您刚才说剪辑《生门》也可能对于您自己的生育有所帮助。您剪辑过剧情片,比如郑阔导演的《南风》,还有《坏蛋必须死》这样的商业片,也剪辑过纪录片。想问一下纪录片剪辑师和剧情片剪辑师的区别。因为我们知道纪录片其实素材蛮多的,剪辑起来不像剧情片那样,哪条NG,哪条是过,都很清晰。我觉得纪录片剪辑师特别伟大,因为要看那么多的素材,耗时耗力,十个繁琐的体力活。
纪录片《生门》
于晓川:纪录片剪辑和剧情片剪辑其实有点隔行如隔山的感觉,虽然好的剪辑师肯定是两边都可以兼顾的,但是它需要的核心技术其实不太一样。纪录片剪辑师就是要从海量素材去结构一个大的架构,我觉得这是它的核心功力。剧情片剪辑师应该是有剧本的,可使用的素材其实是相对来说确定的,可能核心技术就是细节的把握,节奏的把握,还有一些工艺流程这些方面。
凹凸镜DOC:纪录片剪辑师也是化腐朽为神奇。比如有些纪录片是边拍边剪辑,有些线索其实是在剪辑台上发现的。剪辑师收到了一天的素材,剪辑时发现,哪个人物的线索或者故事更有意思,会把这个信息传递给摄影师和导演,在后面的拍摄可能就会更侧重于拍这个东西,可能这条线就完整了。所以纪录片剪辑师是不是也有这样一个功能和作用?
于晓川:对,有的时候导演在现场不一定能关注到那么多的细节,而且有的时候关注到的镜头素材,拍摄不一定能捕捉到或者呈现出来。在剪辑台上,镜头会把现实中的这些元素放大,然后你就可以从中去抓住一些核心的东西,然后再把它去延伸。所以现在有很多片子是随拍随剪的,剪辑师不是在所有拍摄完成之后再介入的,可能一边拍摄,同时素材就传回来了,或者阶段性地去剪辑,这样就给后续拍摄提供一些思路。
凹凸镜DOC:其实对于我来说,纪录片剪辑师有点像干体力活的,打一个地基。因为纪录片素材常常几十上百小时,纪录片剪辑师要把素材全部看完,然后在里面类似于切出一些重点词句,做一个纸上剪辑,最后再做一个线下剪辑,真的很耗体力。我之前有做一个拍摄了两年的片子,后期导演光看素材就看了整整一个月,但是它又有很多的魅力。您能分享一下,比如说哪些瞬间会觉得做纪录片剪辑师是很快乐的?
于晓川:它确实是很耗体力的,你说的看一个月都算少的了,我之前接的片子基本都是以年为单位在剪辑的。确实是可以在素材里发现一些小惊喜,而且我觉得剪辑最大的魅力就是,它其实不是照图施工,而是一方面你需要去从宏观上把握这个片子,了解导演想表达的东西,最后把它实现出来;另外有一些小细节,你可以有一些导演没有想到、或者拍摄现场没有发现的东西,通过素材你看到了,把它挖出来,也是挺有意思的。
纪录片《城市梦》
凹凸镜DOC:您刚才也聊到,最早您不是学剪辑出身,先是跟着剧组。如果我也是一个立志想做纪录片剪辑的人,我怎么能够进入纪录片剪辑这个行业?
于晓川:这个行业其实之前有没有学术经历不是最重要的。因为我觉得剪辑,其实对素材的理解能力是最重要的。你如果有特别丰富的生活经历,反而是一个加分项,别的行业的经验都可以迁移到纪录片剪辑里面。只是说你掌握一个基本技术,可以上手开始去干,就可以起步了。现在软件学习又这么简单,并不难,而且有这么多培训课程,比如说我马上要去的“A FILM一部电影”的课程。这个课上下来之后,你其实对于纪录片制作全流程就有一个很充分的了解了。你对哪个环节有兴趣,你就可以从助理开始做,其实入门并不难。
凹凸镜DOC:我想到周浩导演那句话,他建议年轻人30岁之前不要拍纪录片。刚开始我会觉得这个好武断,但包括刚才跟你聊,我发现他这句话有一定道理的。原因是如果你的生活阅历够的话,你的影像会穿越生活本身,挖到里面更肌理的东西。可能确实现在技术不是问题,但是问题是你怎么能理解,比如这个人说这句话背后的东西,以及行为背后的原因。这可能确实是考验纪录片导演功底的事情,同时可能也是在剪辑的时候需要去发掘出来的东西。
于晓川:你说得特别对。一个是现场导演能不能再深入,去往深了去挖掘,能不能拍到。在剪辑台上也是,同样一句话,可能这个人就会觉得这句话不重要,就不把它剪进去,另一个人就觉得这句话特别重要。其实对事情的理解是你判断的基础。
纪录片《城市梦》映后交流
凹凸镜DOC:但我也有遇到这种情况,因为纪录片确实是这样,比如导演对素材最熟悉,我们一般是让像希望让导演先剪一个版本,然后再给剪辑师碰。但有时候导演经常会不大想放权,觉得这是我自己拍的、自己剪的,如果剪辑师和我的想法不一样怎么办。所以纪录片剪辑其实很多时候会需要有一个一定的底线和坚持,还有怎么和导演去合作,因为有些导演可能觉得不放心这样子。
于晓川:我运气还挺好的,我碰到的导演可能都是有经验的比较多,像陈为军、周浩。他们挺会跟剪辑师合作的,他们放权还是挺充分的。一般跟导演合作,其实不太建议导演完全自己剪辑,至少精剪的时候请剪辑师来协助一下。
因为很多时候,导演在现场,对这个人物、对现场发生什么都了解得太多了,就有一些画面外的信息干扰剪辑时候的判断。还有一些时候,导演跟这个人物感情也特别深,关系太密切了,就不自觉地带入一些个人情感,或者一些导演知道但是观众其实是get不到的信息。所以这时候剪辑师其实是一个翻译的作用,就是把导演想表达的核心的东西翻译成观众能听懂的语言传达出去。
很多时候导演的表达和传达其实是错位的。导演觉得我这事已经说清楚了,观众觉得不太明白;或者导演说我这场戏能体现这个人物的这个性格,观众看完了没有感觉,甚至是觉得体现的是反面的一个性格,剪辑师就可以用第三双眼睛去看,用一个客观的视角去看素材,然后把它收拾出来给观众看。
凹凸镜DOC:纪录片剪辑师又辛苦,有时候也是默默无闻的。因为大家看一部纪录片,更多说导演怎么样,纪录片剪辑师往往在幕后,可能这方面会有一点寂寞,这种寂寞您会有消解吗?或者您觉得其实没所谓。
于晓川:其实不会。之前我们行业内剪辑师也聊过天。其实你看一个片子很鲜明,这个导演的片子是什么。导演会有自己的风格,大家也都能识别出来。但是你很少说这个片子是谁剪辑的,你的剪辑风格是什么。但其实我觉得这样对了的。如果我剪谁的片子,一看这是于晓川剪的,那就不对了。因为每个片子有自己的风格,素材有自己的生命力,其实剪辑师的使命就是挖掘素材最大的潜力,然后去帮导演实现其风格。那就是要把自己给隐形起来,或者说像变色龙一样。跟不同的导演合作,就要去成全其风格,最大化完成导演想表达的东西。
凹凸镜DOC:挺有意思的。我记得有两年金马的最佳剪辑,有一年是给了《音乐人生》,一部纪录片获了最佳剪辑奖。另外有一次是给了李博。
于晓川:我觉得这是挺不容易的。
凹凸镜DOC:和剧情片一起去竞争这个剪辑奖,没想到纪录片还能获胜,这其实也是对大家一种鼓励。
于晓川:对。你说到纪录片剪辑师幕后工作的心态问题,我觉得我早期的时候可能会有。其实对这个片子最熟悉的,有的时候甚至是剪辑师,因为素材看太多遍了,台词都倒背如流,但是最后在所有的场合,可能你是不被提到的,或者是不被知道的。但是到了后面工作时间久了,可能有一定的经验了,可以自己选择合作者了,就发现还是越来越被尊重的。
我觉得最让我感动的一次就是剪的一个片子,李婕导演的《他乡》,在传媒大学的“半夏”获了一个奖。导演之前请我去现场跟她一起参加那个活动,当时是不知道她要去领奖的,后来点到她上去领奖的时候,她还提到了我的名字,就说感谢剪辑师于晓川,跟她一起工作的这段时间特别开心。这是我第一次作为剪辑师,被一个导演在台上点名,那个是我觉得特别感动的事。
凹凸镜DOC:我觉得现在越来越多的剧情片剪辑师也开始剪辑纪录片了,包括董雪莹导演的《“炼”爱》,她的剪辑指导是孔劲蕾老师。我觉得这两者之间的切换还挺有意思,比如做完纪录片剪辑师,是不是做剧情片剪辑也可以。
于晓川:我有很多新技术要学,我之前去剪过一段时间的剧情片,作为剪辑师什么都想尝试一下,发现可能生活节奏不太适应,最后就还是选择了回归纪录片。因为剧情片的剪辑,比如需要去跟组,在外面一住就是几个月,高强度的剪辑。纪录片可能节奏会稍微慢一点,尤其是我平时剪的这些独立纪录片。另外,纪录片剪辑可能对于编剧、对于结构的贡献可以更多,有更大发挥空间,就觉得更有意思。
凹凸镜DOC:对,可能这也是剧情片剪辑师想做纪录片剪辑的原因。发挥的空间更大,或者说剪的东西更有意思,会发现原来现实中的人是怎么去表演,怎么去说话的,这可能比那种程式化的表演更加让剪辑师产生兴奋,是这样吗?
于晓川:不说那些特别棒的纪录片,就有的时候我剪一些比较商业化的,或者是那些有点半广告性质的小纪录片,我都觉得挺有意思的。因为毕竟素材是真实的,你见到的是真实的人发生的真实的事儿,你看看素材你就觉得挺有乐趣的。
凹凸镜DOC:其实现在纪录片的工作也是特别的多,除了会剪一些长片,有一些比如平台定制的,或者一些小的纪录短片也是会很多,对吧?
于晓川:现在有好多广告性质的那些,比如一个机构想做一个自己的宣传片,可能现在慢慢地有很多人尝试用纪录片的形式去做。
凹凸镜DOC:我觉得很多小伙伴也可以报名纪录片剪辑工作坊,报名纪录片剪辑这个方向。如果学会了以后,可能可以有很多更多的剪辑机会,让自己在剪辑方面更有成长。您这次是受邀做“A FILM一部电影”的导师,在之前您曾经做过IDF西湖纪录片大会的纪录片剪辑工作坊的导师,能讲讲那次做导师的经历吗?
于晓川:这两个其实是不一样的。“A FILM一部电影”其实是一个课程性质的,就是学员来学习纪录片制作,从选题、制片、导演、摄影、剪辑,就是纪录片制作全流程,教给学员怎么做。
西湖IDF那次是已经有了成熟的片子,然后导师去帮忙再修改一下这样的性质。西湖那次我们看了,我忘了多少个片子,然后选出了四个我们觉得比较有潜力的片子,进的工作坊。在那工作坊上就是四个导师和四个片子一对一地去指导修改这样。
凹凸镜DOC:参加“A FILM一部电影”的学员,可能自己之前也拍了纪录片,但不知道怎么剪辑。因为去拍其实相对容易,跟人呆了几个月拍,但怎么剪确实不知道,一头雾水。我甚至见过两三年的素材也不知道怎么剪,因为太多头绪太难了。这个就可能需要您做一个指导,会剪出一个粗剪来,您再给做一个精细化的指导,会这样吗?
于晓川:那太欢迎了,这样肯定是最理想的。“A FILM一部电影”其实有各种学员,有自己已经有成熟作品的,也有对纪录片特别有兴趣但是还没有开始的,也有自己零零散散拍过但是没有成片的,各种程度的学员都有。如果有成熟的,就是有自己的粗剪,我们肯定很乐意看到,并且给一些方向上的建议。
凹凸镜DOC:除了您在IDF做过导师以外,您在2021年也做过FIRST青年电影展纪录片单元的评审。能讲一下如果您做一个纪录片评审的话,是不是会侧重于看这片子剪辑的方向?以及怎么去判断一个片子能不能达到入选的标准,会有自己的一个选择吗?
于晓川:如果是个人看片,肯定是自己喜欢什么会有不同的偏好。如果是作为评审或者像IDF那种导师去评片子的时候,会尽量站在一个客观的角度综合考虑。比如除了这个片子本身,还有它的制片条件是不是成熟,它的市场潜力,议题本身的潜力,一个片子有没有可修改的空间,可预见的视觉效果或者是观看效果是什么,还有拍摄功力,导演的控制力。这些是综合考虑的,就不能只凭个人兴趣。
凹凸镜DOC:2021年您做FIRST的青年电影展纪录片评审那年,其实又出了好多好的片子,但是这两年感觉纪录片的声音小了,这个是这么一个情况,是不是也是因为疫情的原因,大家没法去外面拍东西了,您怎么看这个现象?
于晓川:这两年其实就不好说了。但是我做评审那一年其实是有很多老导演都报名参与了,而且是在业界比较大师级别的导演,就像范俭导演,陈东楠导演,韩萌导演。可能正好这两年他们没有新作品,过两年他们有新作品了,又会是一个爆发点。但我觉得整体上好像两头分化比较严重,老导演持续创作,然后年轻导演好像还没有太跟上的感觉,就纪录片这块。
凹凸镜DOC:因为我也人到中年,我发现,比如青年导演第一部作品可能在学校里拍的,可能有家庭的支持,自己生活空闲比较多,而且第一部作品自带buff肯定很有意思,因为是他最想拍的。然后老的导演在这个行业有一定地位了,资源人脉其实足够维护生活。反而是这种年近中年的那种所谓的骨干导演很困难。因为如果有家庭,要照顾孩子。做一部纪录片的时间消耗下来,如果用同样时间做个剧情片或者别的片子、干别的事,可能挣更多的钱。所以反而中生代纪录片导演就遇到一个困境,没有足够的资源,同时又可能有家庭生活的一个羁绊。
在2007年左右,我进入纪录片这个行业,我就发现那时候的纪录片导演好多都是退休的,也没事干,正好赶上DV时代,都带着设备,有一个导演查晓原就是去西海固支教了一年,第二年拿起摄像机去拍。然后西海固那里的人是知道他的身份,所以还挺尊重他,所以他拍纪录片就很顺利。这个也挺有意思。
但所谓新生代的一个困境也没法解决。您是不是也会遇到这种情况,比如当您的资源不够的时候,可能有一段时间是工作也衔接不上,会不会有这样的焦虑呢?
于晓川:剪辑师跟导演工种还不一样,剪辑师永远不会失业的。总是有人拍片子会找人剪的,工作来源上我倒没有什么困扰。但是你刚才说的中生代、年轻人和成熟作者遇到的问题,我觉得这个倒确实。比如我做FIRST审片的那一年,我就感觉出来,为什么中间有个断代。
新作者可能是从自己身边出发,拿着一台机器就去拍自己,比如亲友家庭故事,尤其是最近私影像很多,然后加上年轻人的这种真诚,这种思考,所以片子能出彩。成熟作者有一定的资源,纪录片创作就可以向产业化去靠拢,制作就更成熟了。
经常是从一个人的作坊变成了团队作业,会有现场的摄影、录音,有的时候甚至灯光、制片都有等等,后期制作一系列流程也都特别完整,影片的技术层面就更圆润了。然后导演在叙事上也会去探索,资本也会有很多支持。但是中生代的导演可能两头都不占,就会比较困难。
凹凸镜DOC:所以还要有一个熬的过程。相信未来会更好一点,因为现在互联网平台的定制纪录片,还有一些短视频平台的纪录片也很多了,可能对于纪录片导演的机会也更多。我们那时候可能就只能进电视台,或者去一些别的机关单位、事业单位。但现在互联网平台也有很多的纪录片出现,包括《生门》的剧集版是在爱奇艺播放,效果特别好,反哺了长片在爱奇艺的播放量,也创造一个收视记录,我印象是很深的。我相信可能只要熬过一段时间,纪录片导演或者纪录片剪辑师的日子还挺好过的,因为一直都需要记录。
于晓川:但是我那天看了一个文章,说不管是在中国还是在欧美国家,纪录片工作者都是一个相对比较清贫的一个工种,都不太富裕。可能很多人都需要去做另外一份副业,来养活自己这个工作。
凹凸镜DOC:我的经历跟您分享,我2007年去到云之南纪录影像展的上海巡展,就在复旦大学,当时第一次接触的一群做纪录片的导演特别有意思。他们就是一个人完成的,那时候因为DV刚刚开始,有很多人都是一个人完成了一部纪录片,拍得也很生动,我突然发现原来纪录片是一个很自由、一个人就能完成的事情,像作家的笔一样。因为如果你拍一个剧情片,要建个组特别麻烦,反而纪录片一个人就可以完成,让我觉得还是挺爽的,纪录片里有它的魅力。
于晓川:纪录片是一个特别自由的事情。其实一个人拿着机器就可以拍,就像FIRST有一部最后主竞赛的片子《小人儿张》,就是作者全部拿手机拍的,这也是可以成立的。不管是你说的拍摄形式,还是创作形式和创作语言,都是非常自由的,这是它自由的一面。
纪录片《城市梦》
但是我觉得另外一方面,这种小成本的,或者你说的DV拍摄的这种片子,如果想要有亮点,其实很依赖题材。如果题材本身没有那么出彩的话,可能整个制作的完成度还是会显得有点逊色。所以总体上来说,一人拍摄的纪录片可能在初期或者某些特定题材上是成立的,但是要往深远了走,你看现在成熟导演,其实还是都是渐渐向产业化、团队作业靠拢。
凹凸镜DOC:晓川老师您也做过评审,做过工作坊导师,这次为什么受邀来“A FILM一部电影”讲课?
于晓川:因为他们邀请我了(哈哈)。我觉得首先,现在能提供纪录片创作课程的这种机构挺难得的,而且说实话它是不太挣钱的。本来纪录片这个行业就不太挣钱,然后办纪录片的课程也不是很挣钱,你看它办的这几个课程,什么导演、编剧、摄影,其实纪录片这个课程的学费是最低的。从主办方来说,我感觉情怀还是有相当大的比重的,觉得这是挺有意义的一个事儿。
对我自己来说,一个是挺享受跟学生一起交流的感觉,还有我在讲的时候也可以就倒逼我自己再去学一些东西,然后把我之前的一些体悟、一些经验再给梳理一下,对我自己也是一个进步。
凹凸镜DOC:是不是也是因为很多青年学生有纪录片方面的需求,因为他们可能日常中有很多拍纪录片的想法,希望找到一个地方能够教他们。
于晓川:对。虽然现在门槛低了,手机就能拍,但是很多人其实没有受过一个系统的训练,又不可能专门为了这个事情去换一个专业重读四年,所以这种机构提供的专业培训正好符合他们的需求。
凹凸镜DOC:怎么避免同质化呢?
于晓川:其实作为作者来说,很难去判断这个是不是同质化,因为你的资源和你的阅历就在那,可能你就只能拍到你的家人,或者你就是对你的家人感兴趣。我觉得私影像是一个挺好的起步的地方,因为你有一个特别独特的access,就是特别独特的你能拍到的这个点,别人拍不到你独特的视角和亲密度。
另外一方面,我觉得拍私影像,很多素材你觉得珍贵,很多回忆你觉得很特别,但是你得意识到它呈现出来对别人来说是什么样子。我给学生上课的时候就打比方,大家都见过朋友圈有秀娃的,每个妈都觉得自己的娃天下第一可爱,但是你看别人的娃你是什么感受?
有的你真觉得可爱,比如说特漂亮的或者特可爱的,有的你就觉得平平无奇。所以别人看你的私影像就是你看别人秀娃的感觉。除非你真的是能跟别人有一个共情的链接点,或者是你的娃特殊,别人才乐意看。不然你就是敝帚自珍,自己觉得特别好,你自己的天下第一,你自己的私影像特别了不起,但是别人可能没有什么感觉。
凹凸镜DOC:突然想到有一年听到一个段子,我没看过那部片子。有一个纪录片导演拍自己的家庭,特别好玩,就是孩子三岁之前没有见过镜子,然后等孩子三岁的时候,导演突然让孩子看一下镜子,想让孩子第一次见到镜子里的自己有一种特别惊恐、或者是没见过的感觉。我觉得这个可能是私影像很有意思的一个点。但这个算是摆拍,其实这种也许有个伦理问题。
于晓川:是,这挺好玩的。
凹凸镜DOC:晓川老师我们能不能一句话来给大家分享一下纪录片剪辑师的作用?
于晓川:一句话,我最怕这种一句话的这种问题。我们在跟导演沟通的时候,首先做一个事,就是一句话描述你影片要讲什么,就在打磨这一句话的过程,大家去整理思路。其实这是一个特别漫长的过程。你说要一句话总结剪辑师的作用,就是连接导演和观众的桥梁。
凹凸镜DOC:刚才我们聊到家庭私影像,又回到这个话题,怎么在一个类似于流水账的生活中把一些东西提炼出来,这个其实挺难。其实这两年私影像有很好的片子,比如黄树立的《当我望向你的时候》,去年横扫各种电影节的最佳短片,充分说明私影像它不是问题,问题就是怎么能够把这种私影像让更多人能够感同身受和理解。
于晓川:是的。私影像只是一个形式,它并不是问题。它的核心表达才是决定它是不是能闪光的东西。
凹凸镜DOC:您能简单讲一下您的工作流程吗?会先看素材,做纸上剪辑,去找到故事再去做实操吗,大概一个什么流程?
于晓川:这在“A FILM一部电影”里是一天的课,就叫“纪录片剪辑工作流程——从海量素材到成片”。它其实就是一步一步告诉大家怎么从素材梳理思路,怎么处理这些素材,怎么精修,最后怎么成片修改等等。
简单地说工作流程。先是拍摄现场,拍完了以后素材整理,或者说素材管理,包括最重要的做场记,素材要分门别类地放好。之后进入工作状态之后,先是跟导演沟通,主要是沟通创作理念,要表达的核心的东西是什么,后面都会以此为依据和参考。再下面开始是素材筛选,场景剪辑。就是把那些原始素材过一遍,然后把可用的东西给拎出来,相当于你把一堆木头变成了一块一块的积木,之后你就可以用这些积木来盖房子了。
再下一个环节就是你说的纸上剪辑,就是搭结构,每一个场景或者说每一块积木我们都会做一个卡片,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工作方式,每一个场景就是一张卡片,然后可能不同的人物会用不同颜色的卡片,这样最后就是花花绿绿一堆小卡片,用这些卡片去排结构,然后就调整。在纸上排完了之后,在时间线上把它实现了,看看效果,然后再去调整那个纸,再去时间线上实现,这样反复。
最后结构确定了之后,相当于用积木把房子都盖好了,然后下一个环节就是精剪。精剪相当于把房子再给粉刷一下,再把细节打磨打磨这样。
凹凸镜DOC:我听过一个做后期的朋友说,其实有些前期拍摄、声音方面有些东西可以后期弥补,但是这个千万不能跟导演说,因为这样导演在前期的时候可能就更不注意了,说没事后期反正会做,但结果后期的工作量巨大,拉的工作时长越来越长,导演反而还问怎么给你这么长时间还没做好?
这实际上是前期没做好的原因,重担全都交在了后期方面,其实也是一个不是很公平的事。所以来上晓川老师的剪辑课,前提是你前面做得很充分,然后你的剪辑才会更充分。而不是说有晓川老师就可以了,永远没问题,所有都交给她,那就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可以做但是很漫长,也很痛苦。
于晓川:对,所以有的时候其实剪辑师是挺委屈的。我其实有很多工作是在补前面的漏洞,但是在导演看来是不出活的,怎么还没剪出来东西。我觉得如果不做剪辑的人,即便你想做摄影,想做导演,对剪辑的工作有了解也是很有帮助的。你在前期就更能抓住必须得做的一些重点,而且后期再跟剪辑去沟通的时候,其实也能更顺畅。就像都说,导演要有剪辑思维,剪辑要有导演思维。
凹凸镜DOC:摄影有摄影师,剪辑有剪辑师,导演看起来是个啥也不会干的事,但导演又得啥都得会一点,才会有这个意识。
于晓川:只有自己知道了解了,或者甚至你做过了,你才能有这个意识。这个意识是最珍贵的。
凹凸镜DOC:所以鼓励大家也可以试着自己参加一些剪辑,剪辑一些小的片子,这样自己在拍摄的时候会有所准备。如果有导演意识,可能我在拍摄时会注意,是不是要多一个什么样的镜头,或者是想转场怎么转会更好一点或者之类的。
于晓川:是。我就觉得,如果我要是办一个学校,就不管哪个前期任何工作,我都要求他们上一个剪辑课,你上剪辑台就知道你前期那些素材到后期是怎么被处理的,你才能知道怎么拍。比如你觉得我这个长镜头特别牛,拍了五分钟怎么样,然后上了剪辑台发现真的不好处理,这种也有。
凹凸镜DOC:我相信就是纪录片导演除了会技巧以外,生活阅历以及对于社会的了解和认识,会让片子和别人不一样。
于晓川:所以别的行业都担心中年失业,其实纪录片倒是相反的。你的阅历和社会经验越丰富,是对创作越有帮助的。当然体力得要跟得上。
凹凸镜DOC:最后结尾问一个关于女性的问题。之前采访韩萌导演的时候也聊,就是说生了孩子以后,可能她的精力会被牵扯,有两三年不能出去创作。可能剪辑师还好一点,在家里办公,但女性创作者是不是在这方面会吃亏,女性创作者怎么去平衡家庭和工作的关系呢?
于晓川:我只能说我个人,我也代表不了所有女性。我不会有这个困扰,因为我觉得我的时间就这么多,我选择分配给创作还是家庭,这是我的选择,它不是被迫强加给我的。就像我选择生两个孩子,我选择多陪他们,少工作,不错过他们的成长,这是我的选择。
那一个男性他要是想陪孩子,他也可以陪孩子,他也可以不工作。这个并不是说谁逼着我,必须得我带孩子。但只是说我选择陪孩子,我就自然地少工作了。
我觉得男女都有可能遇到这种选择或者时间分配的压力,我不觉得我作为一个女性有什么特殊的,或者有什么为难的。我觉得归根结底就是一个时间分配的问题,你想干两件事儿,你就会觉得时间不够用,这和你是男是女,你有没有孩子都一样。
假设我是一个单身男性导演,我想做A项目,也想做B项目,我是不是还得平衡?其实我倒是觉得这是我的自由选择,我为我的选择负责,并没有觉得很委屈,或者说很为难。
凹凸镜DOC:其实您这么说,相当于也是鼓励一些年轻的女性创作者,就有时候她也会遇到这样那样问题,但其实最重要还是看你最想要什么。
于晓川:就是看你想要什么。你不想要孩子你就专心创作,没问题啊。你想要孩子你就创作放两年,也没问题。谁都有面临选择的困境,作为女性我没觉得有什么特殊的。
凹凸镜DOC:也很感谢晓川老师抽出时间来做这一期播客,我也祝您在“A FILM一部电影”能遇到很好的可以交流的学员,能够帮助这些学员有所进步。希望年轻创作者有您这样专业的老师保驾护航,能够创作出更多优秀的作品,当然最终还是要看他们自己的意愿。谢谢晓川老师。
于晓川:谢谢劳动。
于晓川,剪辑师。2011年开始剪辑工作,参与过各类型影片的制作,如纪录长片《城市梦》《他乡》《生门》《大同》,纪录短片《我和堆堆》,电视纪录片《天下为公》,剧情片《坏蛋必须死》《南风》等。
其中《城市梦》入围2019多伦多国际电影节,获纽约纪录片电影节Viewfinders Competition单元评审团奖。《大同》获2015圣丹斯国际电影节评委会特别奖、第52届台湾金马奖最佳纪录片。
曾担任第五届西湖国际纪录片大会剪辑工作坊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