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电影和感官民族志:史杰鹏的液态影像实践
史杰鹏导演已经好几年没来中国了。这次作为西湖国际纪录片大会(IDF)的评委,他见到了很多好久没见的朋友。“同行们在一起深入聊天,分享各种各样的计划和想法。”
史杰鹏博士毕业于哈佛大学,现任美国西北大学广播电视电影系教授,是2017年古根海姆奖学金获得者,还是《华语独立影像观察》期刊编委会成员。他的《人民公园》《玉门》《铁道》等多部纪录片都拍摄于中国,一直和中国独立纪录片创作者保持密切关系。
史杰鹏在西湖国际纪录片大会
史杰鹏是哈佛感官人类学实验室(SEL)的成员,过去十多年他和小伙伴的多部作品在各大电影节大放异彩,逐渐形成了一种风格。他们专注视觉表达,致力于结合美学与人类学创意,他们试图拓展纪录片的边界,用感官式的画面为观者营造沉浸式地观影体验。
西湖国际纪录片大会后,凹凸镜DOC邀请两位年轻纪录片创作者仲晴暄、贾雨翔和史杰鹏进行了一场对话。
史杰鹏的液态影像实践
作者:仲晴暄 贾雨翔
编辑:沙丘
排版:百臻
凹凸镜DOC:这次来西湖国际纪录片大会(IDF)有什么感受?
史杰鹏:这是我第一次来IDF,我听说这个电影节好几年了,一直对它感兴趣。这次整体来讲,都是特别特别高兴,杭州和整个中国有这样一个场地,我觉得策划的活动、选择的影片都是有力量,有价值的。所有的团队,晚上的party都非常非好。我趁这个机会和已经好久没见面的中国的合作伙伴,同行们在一起深入的聊天,分享各种各样的计划和想法。
史杰鹏在西湖国际纪录片大会
凹凸镜DOC:你之前认识中国挺多独立纪录片导演,包括你在哈佛的博士论文写的也是关于北京宋庄的当代艺术,这次从美国又回到中国,再遇到这些老朋友,他们有没有什么变化?
史杰鹏:我们没有聊私人领域里的变化。杜海滨导演,我第一次认识他的时候,他在北京拍东西。张献民老师还是老样子,因为他一直在支持创作和学术讨论,然后他给中国独立电影很大的帮助,无论是剧情片、纪录片还是实验片,他总是会支持。
徐若涛,我特别喜欢他的作品。我是先看他的作品然后认识他,我们成为很好的朋友,甚至合作。赵亮也给我带来很大影响,其实是通过他我才在宋庄认识朱日坤、徐若涛、栗宪庭那帮人。当时我去找赵亮,他说你想了解独立电影,要找朱日坤,我说好,那我就跑到宋庄去了。然后朱日坤,我们一直有合作。他帮我很多,我也帮他,他是我的一个好朋友。
其实,我离开中国并不意味着,没有跟这些导演有来往。很多中国独立导演到美国,我们也会见面,像朱日坤、王我、黄香、崔子恩、赵大勇,我们会在一起吃点东西,聊天。
凹凸镜DOC:有没有给你印象特别深刻或者影响你的中国电影作品?
史杰鹏:我十几岁的时候,当时只有录像带,我会租张艺谋或陈凯歌的作品,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些中国导演,但是我特别喜欢看,像《红高粱》、《霸王别姬》。后来就是贾樟柯,他最初的作品给我带来的影响特别深。我觉得另外一个给我带来影响的导演是雎安奇,他的《诗人出差了》,《北京风很大》我特别喜欢。
凹凸镜DOC:你有很多创作都是在中国,比如说《拆·迁》《人民公园》《玉门》,包括第一部作品《松花》。当时为什么会在中国创作,或者说中国哪一点吸引到你?
《利维坦》剧照
史杰鹏:中国社会快速变化,那么多有意思的故事,如果你不拍,他们很快就没了,就过去了。我在美国也拍嘛,但是中国的那些现象,那些场景,它本身已经就是一个电影。其实,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才华,因为中国非常有意思,你在某一个角落,打开摄像机拍任意一个东西,就能得到非常有价值的东西。
还有一个原因,我本科到中国进行交换。1999年5月,我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离开自己的国家,来到上海。那一天也是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被北约轰炸的日期。从那时候开始我跟中国开始一种对话,打开我的视角,打开我对这个世界的那些概念。在上海交换的项目结束后,我又申请成功了一个奖学金,被华东师范大学录取。
《食人录》剧照
在1999年到2006年之间,我断断续续在中国和美国往返,每次找到一笔钱,我就会买飞机票,到中国呆一段时间,在中国打个工,刷碗、当英语老师,然后回美国。
2005年的秋天,我在哈佛读东亚研究的硕士, 2006年的冬季学期,哈佛感官人类学实验室成立(Harvard Sensory Ethnography Lab),我硕士研究生读了两年,2007年的秋天就开始读哈佛人类学的博士。后来他们跟我说,很少有硕士研究生从哈佛东亚研究系考上哈佛MediaAnthropology的博士,但是我考上了,因为我拍的东西好像他们很喜欢,他们也喜欢我写的论文。
在哈佛,我有机会拿到拍摄设备,哈佛感官人类学实验室成立后的那年夏天,我又回到中国,本来想在北大荒拍一部作品,后来没拍成,所以就在哈尔滨的市中心开始拍摄《松花》(2006)。从那个时候纪录片的创作就开始了。
凹凸镜DOC:当时刚加入SEL(哈佛感官人类学实验室Harvard Sensory Ethnography Lab)是怎么样的情况?
史杰鹏:刚到哈佛作为硕士研究生的时候,我特别讨厌哈佛。我觉得哈佛很多人很骄傲,都是来自很有钱的家庭,小资的家庭。他们会觉得这个世界什么都是他们的,他们什么都可以做得到,跟我完全不一样。后来我我见到吕西安·卡斯坦因·泰勒,他说我马上要开设关于SEL的课,你可以考虑申请,后来我申请就被录取了,从此就没有离开过。因为里面的同学和卡斯坦因都有一样想拍电影的兴趣,然后我慢慢地就习惯了哈佛。
SEL在哈佛是一门课,它只有一个非常简单的基础,只有几台电脑,几台摄像机,那个空间刚开始就是一个角落那么大,大家一起做一些实验影像。
《人民公园》剧照
凹凸镜DOC:在SEL的课堂上面,卡斯坦因会给你们教授什么样的东西?
史杰鹏:他会批判很多东西,他更加想往当代艺术方面走,而不是学术方面。传统纪录片要讲一个东西,把一些信息或故事给你,卡斯坦因不喜欢这种,他觉得这是一种暴力或者侵犯,他喜欢现象或真实本身那种朦胧的方面。而且他觉得生活和世界很复杂,很难说的很清楚。他就是觉得传统纪录片或传统电影的那种方式,会培养观众一种“想要去获取信息”的习惯,他觉得这是一个问题,他觉得电影不一定要一个把信息传达给你。
凹凸镜DOC:他在2006年建立SEL的时候,他的主张是在批判美国传统视觉人类学对吗?
史杰鹏:他在批判很多流派,批判很多传统纪录片,不仅是美国的。他觉得作为一个观众,可以主动地去了解一个情况,但是你不需要一个导演传达他们的观点,让观众强行地了解。他需要观众有空间地去思考、反思。
《利维坦》剧照
我记得当时在SEL的课上,我们看了很多关于美国avant-garde实验电影人的作品,像James Benning*,Stan Brakhage*,Chick Strand*,Bruce Baillie*的影响也很深,SteveMcQueen*早期的那些当代艺术带来的影响比较深。对于我呢,可能是蔡明亮。
而且我要说加州艺术学院(CalArts)和哈佛感官人类学的那种交换、交流、合作是非常重要的。第二次SEL的课就是来自加州艺术学院的Rebecca Baron*教的,所以她带来的影响也很深。她也会带一些加州艺术学院的学生到哈佛,跟SEL的学生还有Lucien对话交流,然后我们也会去加州艺术学院,我们之间的关系挺密切的。
凹凸镜DOC:你觉得哈佛感官人类学实验室为什么能保持这样高产、连续不断的创作,每年都有一些作品能够出现在电影节?
史杰鹏:因为2006年加入SEL的那一批人,就是最初班级里的同学,我们都饥不择食地想要拍东西,不想一直在学术研究,SEL是我们唯一的渠道。因为在SEL还没有建立的时候,哈佛的研究生无法拍东西,无法拿到设备,无法创作,没有设立任何一个MFA的课程。哈佛本科生的电影课,研究生不能上。所以SEL是第一次在哈佛给研究生建立了创作的机会,是关于任何一个艺术创作的机会。Lucien也曾经说过,哈佛对艺术有一种奇怪的关系,哈佛很喜欢买绘画作品,买雕塑,给大家看,但是他们不想要培养艺术家,他们不觉得这是属于学校里面的一个系,他们排斥艺术创造,但是后来哈佛就渐渐改变。
凹凸镜DOC:其实SEL最初的成员大多数都有人类学的背景,在你看来学术理论和艺术创作之间是怎样的关系?两者又是如何平衡的?
史杰鹏:我不喜欢把理论放在面前,用理论思路带着我进行创作。我也不喜欢在影片拍摄过程中,要用影像实现、体现某个理论,或者要用一个理论去拍一个东西。我是拍摄完成后,去看理论,觉得这个理论可能可以解释我的影像,将影像put into language,我的作品的可以被解释。
《铁道》剧照
凹凸镜DOC:声音设计在你的影片中是不可忽视的一部分,像《玉门》、《荒漠沙海》中的声音设计都很有风格,你怎么考量声音对影片的作用?
史杰鹏:Ernst Karel对我和整个SEL作品的声音设计方面有很大的帮助。他是声音艺术家,是Lucien发现他的,而且Ernst Karel*他也有人类学的背景。SEL刚成立的时候,因为ErnstKarel在,我们都特别会在乎声音,他教我们很多,然后他会买很好的话筒,不一定是很贵,但很实用。Ernst Karel以前没有做过电影,单纯做音乐和声音,后来就变成一个很有名的做电影声音的人。
《荒漠沙海》不是Ernst Karel做的,是我做的声音设计,混音是另外一个人做的,我们做这个片子声音的方向是超现实。还有和黄香,徐若涛的片子《玉门》,大多数是我来声音设计的,它的声音有时候不是同步的,跟画面是有一些不对位。
我很多作品都是我自己出声音设计方案,刚开始是我做的,后来Enrst Karel他会加他的idea,是一个很好的合作。他真的是一个很棒的声音师、艺术家,他很会用local sound变成音乐,不需要加额外的音乐。
凹凸镜DOC:你怎么看待自己实验纪录影片当中的流动感和感官刺激?
史杰鹏:我在拍东西的时候,第一个观众是我自己。我就想什么事会让我自己刺激,我希望观众也能感觉到。但是如果你感觉不到就算了,就没有特定的系统化,或者很清楚的做法。因为每个东西,每个场景,每个画面都有各种各样的因素,没有一个绝对,它应该是什么样。至于“流动”的话,就像音乐一样的,反差很重要。比如说流动,突然间就停,这个是反差,它会给你刺激,或者一直等待,在同样一个位置不动,突然间开始动,这是一个刺激你感官的方式。
其实,画面很难控制,这就是为什么人类学家或一些拍电影的人很害怕画面。你看现在美国的纪录片,在电视台也好,Netflix也好,或者在电影节,很多电影单个镜头的画面时长就是两秒钟、五秒钟,很快,因为制作者要通过控制你看的每个画面时长来控制你的头脑,你的想法。如果你你看一个长镜头画面,你会觉得它很丰富,它充满了各种各样的信息和可能性,这就是我喜欢长镜头的原因之一。我想观众有机会、有时间自己去发现我拍摄的主题,可能我想表达的主题是在后景,并没有处在画面显眼的位置,我希望观众有时间和空间去建立自己和影片的关系,而不是把我和影片的关系强加在观众身上。
《铁道》剧照
凹凸镜DOC:你未来创作的作品会和中国有关吗,方便透露一下吗?
史杰鹏:我现在有好几个作品,有自己的作品,有和别人合作的作品,在中国,在美国都有。
备注
JamesBenning (born 1942) is anAmerican independentfilmmaker andeducator. Over the course of his 40-year career hehas made over 25 feature-length films that have shown in many different venuesacross the world. Since 1987, he has taught at CalArts.
Stan Brakhage (January 14, 1933 – March 9, 2003) wasan American filmmaker. He is considered to be one of themost important figures in 20th-centuryexperimental film.
ChickStrand (December 3, 1931 – July 11, 2009) was an Americanexperimental filmmaker, "a pioneer in blending avant-garde techniques withdocumentary"
BruceBaillie (September 24, 1931 – April 10, 2020) wasan American experimentalfilmmaker.
SteveRodney McQueen (born 9 October 1969) is a British film artist best known tothe general public for his feature-length commercial films Hunger (2008), Shame (2011), and 12 Years a Slave (2013).
RebeccaBaron is a filmmaker, curator and educator based in Los Angeles. Sheis best known for her essay films that explore the changing nature ofimage-making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history.Shehas beenon the faculty of California Institute of the Arts School of Film/Video since2000. She has also taught documentary and experimental film at HarvardUniversit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