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今年有这么多现实主义电影?
看见“现实”
文|李欣媛
“现实主义”成了2023年电影市场重要关键词。
上周末,曹保平积压四年之久的现实主义新作《涉过愤怒的海》上映。上映首日拿下1.03亿票房,成为国庆档之后第一个首日票房破亿的院线电影。猫眼预测6.44亿,该片有望成为曹保平从影以来票房最高的作品。
数据来源:猫眼专业版
这样的成绩看似意外,实际有迹可循。曹保平擅长的犯罪现实主义,正是如今电影市场的大热门。
从年初的《保你平安》开始,大量的现实主义电影接力般充斥在今年的所有重要档期。
《消失的她》《八角笼中》《孤注一掷》等作品更是拔高了暑期档的整体票房。暑期档票房前十里,现实主义电影占比一半以上,贡献了53.4%的票房。
2023暑期档票房前十(数据来源:猫眼专业版)
现实主义爆发性地涌现,带动了电影市场整体性的繁荣,但这种繁荣到底能持续多久,成为萦绕在所有从业者心里的一大悬念。
其实追溯过往不难发现,现实主义在国产片扎根已久,甚至深深影响着早期代际导演的创作风格。从第四代“发现现实”,到第五代“塑造现实”,再到第六代“遭遇现实”——现实主义并非是一个固定类型,但它一直是中国电影的底色和主流风格。
如今“现实主义回潮”,大量青年导演重回主阵地,为国产现实主义带来新生机,也催生了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市场规律。值得思考的是,热潮之下,现实主义回温到底是偶然乍现,还是大势所趋?“现实主义”爆火会不会只是一场海市幻梦?
现实萌芽
著名电影理论学家安德烈·巴赞曾提过一个概念,“电影是现实的渐近线”。
这种“纪实美学”带动了著名的法国“新浪潮”和意大利新现实主义运动。西方世界涌动的巨大思潮,同样影响着中国几代导演。
从中国第四代导演开始,他们的作品便打上了现实主义的烙印。郑洞天、郭宝昌等导演纷纷在自己的作品中进行尝试,摒弃传统戏剧结构,淡化叙事。
相较于第四代在视听技巧上的摸索,到了第五代导演,他们更多加入写意的风格改造。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张艺谋,《大红灯笼高高挂》《活着》等作品无不带有强烈的现实主义风格。
《大红灯笼高高挂》《活着》剧照
(图源:豆瓣)
在第五代导演集体转向商业市场,步入转型期时,第六代导演还无法与商业市场抗衡,娄烨、刁亦男、贾樟柯等导演只能在小成本电影里进行着现实主义探索。
纵然影片口碑不错,票房却不尽如人意。娄烨的《浮城谜事》票房仅552.1万,而同年的《人在囧途之泰囧》拿到了12.7亿票房。
《浮城谜事》《人在囧途之泰囧》
(图源:豆瓣)
“纪实美学”深深影响着早期的中国导演群体,并随着不同时代特定的文化语境,衍化出特色鲜明的不同作品。但多元主义时代的到来,以及电影市场的商业化腾飞,让现实主义题材电影无法再跟上前进的步伐。
2010年,中国电影年票房突破百亿大关,具有票房影响力的商业片大步迈进,而带有现实主义风格的电影因单调枯燥的视听语言,及导演过于追求个人表达,与观众渐渐产生审美隔阂。
之后,香港导演北上,经历过“东方好莱坞”黄金时期的香港导演,尝试对现实题材进行商业化改造。陈可辛拍了聚焦“拐卖儿童”的《亲爱的》,尔冬升拿出体恤“横漂青年”的《我是路人甲》。
《亲爱的》《我是路人甲》(图源:豆瓣)
他们在原有的故事基础上,都选择进行一定的商业化调整,或请国民度高的明星出演,或将故事内核戏剧化,但票房皆不尽如人意。
《亲爱的》票房3.44亿,在当年票房冠军《变形金刚4》19.76亿的对比下,算不上出色。《我是路人甲》更是票房滑坡,仅拿下6473.1万票房。
造成票房低迷的原因有很多,但很难完全归因于观众对现实主义电影的排斥。相反,当时的国内观众对这类电影依然抱有深厚兴趣。
在海外进口片中,除了好莱坞大片,印度电影最受观众喜爱。《摔跤吧!爸爸》卖出12.99亿票房,豆瓣9.0,位列2017年年度票房第七,《神秘巨星》卖出7.47亿票房,豆瓣评分7.7。
数据来源:猫眼专业版
这类引起市场反响的印度电影都有一个共同点:用现实题材为商业电影的创作提供类型化拓展素材,凸显价值观明确的现实主义精神。
与此同时,韩国电影市场早以刮起了现实主义的风潮,在国内成为高口碑代名词。豆瓣上高分韩片随处可见,豆瓣TOP250里,排名第一的韩影《熔炉》,有94万人打出9.4的高分。
相比其他海外电影市场的作品,国内保守单一的现实主义电影,一时间显得暗淡无光。
直到2018年,这种情况发生了变化。
《我不是药神》拿下31亿票房,豆瓣上,214万人打出9.0的高分,其口碑票房的成功标志着国产现实主义电影实现了商业化的新突破。也让2018年,成为国产现实主义的新起点。
也是在这一年,《无名之辈》《找到你》等电影相继出现。中小成本之作《无名之辈》尤为突出,单靠电影质量在一众好莱坞大片中冲出重围,拿下7.94亿票房。
《我不是药神》《无名之辈》《找到你》
(图源:豆瓣)
消失已久的“现实主义”重新回到了观众视野。
类型化现实之路
观众对国产现实主义表现出热情和支持,创作者也被重新激活了。
这在某种程度上,得益于当时的政策红利,为创作者们提供了一个良好的创作环境。
2017年《电影产业促进法》全面实施,一系列政策制度的出台与实行,让电影产业高速发展,为现实主义电影美学的回归提供了发展空间。2019年的全国电影工作座谈会也明确指出,推动电影创作由高原向高峰迈进,要抓好现实主义电影创作。
政策的引导加上现象级影片的出现,《我不是药神》之后,“现实主义+商业类型化”的创作模式普遍得到市场认可。
而这样的创作模式,韩国现实主义类型片早就影响着国内青年导演的风格。文牧野曾表示,自己非常喜欢韩国的类型片。忻钰坤也在采访时谈到,朴赞郁、奉俊昊等导演的作品让他对电影产生思考。
朴赞郁经典作品《老男孩》剧照(图源:豆瓣)
从喜闻乐见的犯罪、悬疑等类型电影中汲取创作灵感,用商业片的叙事手法拆解现实肌理,将严肃话题与娱乐场景的巧妙融合更能吸引观众的注意。
《我不是药神》就不难发现,电影用大量快速剪辑加强故事节奏,同时,现实素材令故事话题与观众相关,强化了观众的代入感,这也让片中台词直击人心,形成广泛传播。片中台词“世上只有一种病,那就是穷病”时至今日仍广为流传。
这套创作模式,在之后的现实主义电影中被不断发展延伸,类型化特色愈加明显。
一方面,是现实主义跟主要类型片的嫁接与融合。
比如,《雄狮少年》打破神话故事为主导的国产动画格局,从现实主义层面讨论城乡构造下“留守儿童”等社会话题。《过春天》挣脱传统青春片的矫情,以“深港跨境学童”这类特殊群体为切入点,思考女性青春期的心理状态。
《雄狮少年》《过春天》剧照(图源:豆瓣)
另一方面,是在剧情片的基础上,对现实素材进行细致化处理。
《我的姐姐》《少年的你》《人间大事》等作品将话题触角延展的更为深远,讲述原生家庭、校园霸凌、殡葬行业等严肃议题,将议题的思辨性转化为电影的戏剧性。
甚至在今年,这种“现实主义”类型化处理变得更为细致。《保你平安》《热搜》等影片同样关注社会舆论氛围,但从不同角度进行分析讨论。
《学爸》关注“鸡娃焦虑”,《我经过风暴》关注“家暴困境”,这些故事话题都与社会情绪时刻保持同频。
《保你平安》《学爸》《我经过风暴》《热搜》
(图源:豆瓣)
可见,现实主义电影随着时代发展,在不断嬗变成新的样态。
与此同时,宣传营销也赋予了当下现实主义新的解构意味,甚至影响了电影本身。
短短几年,从《我不是药神》的大规模点映,到《消失的她》的短视频策略,现实主义题材电影的市场潜力,在新媒体的助力下不断被挖掘。
《消失的她》官方抖音账号的部分作品
早期的点映策略,是将现实话题和质量认证打透至观众层面,进行以点到面的口碑扩散,从而形成票房影响。
如今的短视频,则将电影营销带入2.0时代。现实主义电影更易与短视频的”黄金3秒定律“相互契合,电影的金句和名场面被广泛应用,再利用碎片化传播扩大影响,促成讨论,带动影片热度。
今年暑期档的票房冠亚军《孤注一掷》《消失的她》,无不遵循这套市场规则。最终,它们成为今年暑期档的冠亚军,包揽70亿票房,占今年暑期档总票房的三分之一。
数据来源:猫眼专业版
超乎预期的票房成绩给了市场刺激。喜人的票房成绩背后,真正令人惊喜的是,现实主义电影的时代浪潮,让一批青年导演站在了市场中央,同时也给予了一批青年创作者机会。
第六代导演之后,导演的准入门槛发生了变化,市场上诞生了大批非学院派导演。这批新生代创作者的共性之一在于,他们从生活汲取创作灵感,现实题材给予了他们充分的自我表达空间。
比如First系导演,陆庆屹、马凯、徐磊等人。他们的作品天然带有现实主义风格,贴近观众审美。
陆庆屹作品《四个春天》剧照(图源:豆瓣)
这群正值创作黄金期的青年导演们,同时也在给予现实主义电影更强的生命力。天时地利人和,现实主义的大潮有了新的时代样貌。
从现实走向现实
大潮涌动之时,砂石俱现。
今年,现实主义电影在成为市场关注焦点的同时,也普遍陷入舆论漩涡。《消失的她》和《孤注一掷》虽然收获高票房,但豆瓣评分并不尽如人意,分别为6.2和7.0分,围绕它们的一些话题讨论,都暴露出了现实主义电影的一些问题。
为了突出类型化表达,电影大多会进行一些艺术加工,对现实场景进行奇观化处理。《孤注一掷》刻画缅北场景,《消失的她》展现东南亚畸形秀,都在极力渲染一种恐怖残忍,加深了舆论场对东南亚的刻板印象。
类型的过度叠加,反而让现实失真,甚至侵占了故事的写实比例,现实话题的残酷反而成了类型化的由头。
《孤注一掷》《消失的她》剧照(图源:豆瓣)
另一方面,在一些敏感的社会议题上,剧情处理不当,也会引起更强的舆论反噬。《消失的她》《我本是高山》等影片加入了女性话题讨论,但创作团队的女性故事表达引发争议,甚至一度掀起舆论风波。
以《消失的她》为例,电影以7.5豆瓣开分,随着传播扩散,口碑大跳水,最终滑落到6.2。其中争议较多的话题是,电影以男性视角为主线讲述女性困境,女性反而成为谜案工具化的存在。
在豆瓣评论区,有不少观众对此情节设置产生不满,最高赞的短评写到,“如果一个谋杀老婆的男人却为了无意谋杀了自己的孩子而流泪,这不是很讽刺吗?”
这些争议也恰恰说明,与观众连接更加密切,对创作者的创作能力也就有了更高的要求。
对于这种情况,中国电影评论学会会长饶曙光告诉毒眸,“创作者应该深入生活,扎根人民,在现实生活里寻找有张力、有人文内涵的故事。”
《消失的她》剧照(图源:豆瓣)
平衡好电影的社会属性和商业属性,也是当下创作者的一个创作挑战。
饶曙光同时提到,青年创作者需要具有电影职业精神,不要一味追求个人表达,而是让自己的作者性与观众的观赏需求有效结合起来,达成一个新的平衡,让创作者与观众形成一个共同体,才能形成最大限度的共情共振。
与此同时,市场需求也在决定着电影的变化,环境重塑着现实主义电影发展。
好莱坞大片的视听特效不再奏效,大片无法与观众情感进行有效互动,逐渐形成退潮趋势,这恰好是国产片形成绝对优势的机会。
在饶曙光看来,现实主义题材电影是中国电影的底色,坚持现实主义电影的艺术化呈现,才能让电影与观众形成情感上的互动,这也是中国电影的一个优势和立足点。
《涉过愤怒的海》剧照(图源:豆瓣)
现实题材电影提供了与自己相关的情绪价值,构成了吸引观众进入电影院的观影动机,对于电影市场终归是好事。毕竟,目前来说,娱乐市场竞争激烈,让观众走入影院已经越来越难了。
同样,从社会层面来说,在充满喧嚣的后真相时代,市场需要现实主义题材电影,提高观众对社会话题的关注和呼应,厘清现实的混沌,理解现实的复杂。
可以说,无论是商业市场还是社会层面,现实主义题材电影的意义都是巨大的。
现实主义电影在积极的商业化尝试后,成为电影市场主要类型,并辐射性影响着行业的向好。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们可以等到“国产《寄生虫》”的出现,那一天应该不会太远。
毒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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