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透影像,还原纯粹本质-----剪接师廖庆松专访
2020-12-24 23:16
一代剪接大师廖庆松,人称廖桑,谈起电影恒常精神饱满,目光中满是炽热。想必他是甘于隐逸的,才将剪接形容为“水”,身为剪接师的他,是那么愿意栖身在每一格影像的背后,看见它们长出自己的光芒与力量。透过他的巧思连结,影片本身的韵味及意义油然而生。
胶片时代出身的廖桑,自称是一个很慢的人,一直以来致力于孵化涵养其「慢」的哲学,他主张透过和影片的相处,才能慢慢地走入影像的最深处,体察其中微观的细致情感。廖庆松自《我踏浪而来》(1979)、《就是溜溜的她》(1980)展开与侯孝贤的长期合作关系,双方如缔结了盟誓一般,一路合作至今。除担任侯导御用剪接师,有“台湾新电影褓母”之称的廖桑近年也积极协力诸多重要国片的剪辑工作,包括《蓝色大门》、《练习曲》、《最遥远的距离》、《流浪神狗人》、《囧男孩》、《有一天》等。
廖庆松曾以《好男好女》、《十七岁的单车》、《美丽时光》、《流浪神狗人》、《最好的时光》等片数度入围金马奖,2002年获颁第三十九届金马奖「年度最佳台湾电影工作者」,2006年则荣获第十届「国家文艺奖」。事实上,廖桑不仅从事剪接,也曾和万仁共同编剧《超级市民》、《超级大国民》;几度执导演筒,拍摄《期待你长大》、《海水正蓝》等片;自《海上花》后,更担任侯导作品制片一职。
投入剪接工作三十余年,廖桑视《风柜来的人》、《悲情城市》两部片为其剪接生涯的转折点。剪《风柜来的人》时,廖桑和侯导因看了高达《断了气》而自此启蒙,懂得如何活用跳跃、拼贴式的影像剪辑出情感的本真。其后,剪接《悲情城市》,廖桑更以李白、杜甫为师,以中国文学抒情传统为依归,并将诗词中的倒装结构运用至剪接上,廖桑笑称:“剪接时,我有一种好像在做诗人的感觉!”
聊起剪接种种,廖桑不谈具体的技法,而是谈剪接的情感取向,他认为好的剪接仰赖专注的沟通,要能穿透影像,直探其最纯粹、最洁净的本质,洞悉了,就能轻易找出最恰当的配对组合。剪接掌控的是一种氛围和情调的调度,要能发掘故事的味道和延展空间。在廖桑的思维里,剪接应如水,清澈透明,结构着那些流淌的情感。专访剪接师廖庆松,从“无我”的拍摄练习到“隐身”的剪接哲学,带各位读者探看这一位“处处躲不见的剪接师”。
文 / 王玉燕, 来源:台湾放映周报
听闻您在大学开设的“电影结构”一门课里,有交代学生这么一个剪接作业:拍摄三个空镜头,剪辑在一起,且需表现出“无我”的境界,去除作者本身的印记。能否请您更详尽地说明这个课程设计,以及希求学生从中学到什么?
廖:我们每一个人拍东西,自然而然会拍自己的观点,这非常正常,所谓「我看到,所以我存在」。若是在台艺开课,拍摄范畴就限定在台艺校园,大家条件都一样,彼此都知道对方拍摄的地点。实际上这个练习非常复杂,我要求学生拍一个空镜,没有个人观点,我要去掉他们看的习惯。一旦站在某个位置,个人观点不存在的角度事实上只有一个,那很难找。拍完后,三个空镜头接在一起。我设定的条件太严格了,「无我」的那个点只有一个,基本上,你随便拍,个性就显现了。每个人都惯于运用自己思考的习惯去拍摄,所以他们说那门课是算命课,一看作品,你的个性、看事情的态度马上就浮现了,就像在做血液分析,根据胆固醇就可以推估你平常爱吃什么(笑)。
所谓「无我」,亦即我拍完给你看,你看到的影像就彷彿你本身站在那里观看一样,不会感到有一个人好像站在哪个地方表达了他的观点,就是拍摄者消失的那一点。那一点很复杂,我有学生从头到尾都没及格过。这个练习对他们有一个好处:使用镜头时,他们会很自觉,很清楚这个镜头有什么效果,对镜头会变敏感。我的要求是单一空镜必须拍十一分钟,因为底片一卷就是十一分钟,摄影机要用脚架架好,镜头完全不能动。剪接的时候从中剪出一分钟给我看,三个空镜拍摄的空间不能重复,最后再把三个镜头接起来,要很客观。
三个空镜头接在一起有需要讲出什么特定的信息吗?
廖:没有,可是会讲得比你想象的还多,这是一种类似用影像去禅修的概念,一个空镜之所以要拍摄十一分钟,就是要你去注意里面,而不是拍的本身,拍摄时,首先会看到景,接着会看到全体。那个「无我」的点既是情感上的、也是科学上的那一点,对应那个空间在物理上把自我消失的点,所以是蛮严格的。如果你是我跟景物之间的载体、概念传达者,现在我要求你不见。
从与陈坤厚导演、侯孝贤编剧的《我踏浪而来》(1979)合作开始,您建议导演采取长拍(master shot),尝试剪接长拍对您而言固然压力变大,但也找到一种整体感,使得故事更有味道了。对您而言,从拍摄到剪接,什么样的拍摄状态会比较有利于事后灵活的剪接?
廖:我们最早的时候采用分镜,可是分镜确实很难剪,尤其动作很复杂的话,剪分镜就会硬硬的,所以好莱坞片中的大场面,十几台机器同时排开来是非常正确的,其中两三台拍近景、两三台拍中景、远景几台、另外几个角度又几台,光一场戏底片就十万呎了,这也是为什么很复杂的动作片有好几个剪接师。分镜比较僵硬的原因在于,演员的动作、情绪没法复制,因此《我踏浪而来》里头林凤娇和欧弟那场对话,我就建议这边全拍完,另一边全拍完,我再来剪接,就会变得很好看,因为他们很自然,动作都一样,戏比较连贯。
但困难在于,当采用长拍的时候,第一个镜头就会决定后面的镜头,所以第一个镜头错就是一连串的错,而且以前剪接只有五个可能,现在剪接变成有一百个可能,你可以在一句话中间剪、哪一个字中间剪、也可以在哪个眼神中间剪,当所有东西都给你的时候,变化就无数种。当时还没有同步录音,拍是没有声音的,必须事后将Ok take全部配音再来剪,用拷贝切很难,非常复杂,我常常要看片看很久,在笔记本开始分镜,事实上导演的分镜就到我这里来了。剪一场要非常长的时间,而且常常错,错了得拨格子、要贴,不像现在数位软件只要移动、按一下键,剪一百个版本也只是档案纪录而已。
事实上,长拍镜头并不好剪,因为摄影机游移、pan来pan去,一个长拍十一分钟我必须剪出其中几分钟,问题是这几分钟存有所有的可能性,而且剪完看起来又像没剪,因为只是pan来pan去,但其中的选择是非常困难的。侯导的片非常难剪,通常剪一部片要花三个月以上,但剪完看起来又像没剪,所以剪接是不见的。(笑)
从《好男好女》开始,侯导的摄影机开始动了,您提到“有点怀念『摄影机不动』时候的他”,您为何钟情于不动的镜头?从剪接的角度来看,摄影机的动或不动有何差异?
廖:侯导的作品最不动的时候,就像《戏梦人生》,镜头很长,最极致的就是一场一个镜头,而且现场一直关灯,关到最后只剩下自然光,镜头黑黑暗暗的。从下一部片《好男好女》摄影机就开始运动了。回想《悲情城市》,摄影机基本上也是不动的,可是多有味道啊!当不动的时候有个好处,对观众而言,画面呈现的是一个整体,我在剪《悲情城市》时,突然觉得每个镜头就像杜甫的律诗,饱含它本身应有的味道,一个镜头就是一个情感,很好剪,剪起来就像在操控杜甫的律诗一样,剪接时,我有一种好像在做诗人的感觉!尤其《悲情城市》里面用了非常多的倒装,就像杜甫诗里的结构,如《秋兴八首》之八的颔联:「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将主词、受词颠倒,繁衍出很复杂的情感。侯导的《悲情城市》事实上剧本结构是线性的,可是我在剪接时用了大量的倒装,凸显角色本身的情感。
摄影机不动是看到角色,当摄影机动了,某种程度是靠近导演一点,虽然导演采取一个无我的观点,并未刻意zoom in,只是客观地在一旁游移,可是导演的诠释已经躲不开了。从《戏梦人生》之后,侯导虽然还是采取一个很客观的观点,但他本身已经介入了,导演的色彩比以前更浓。摄影机pan来pan去确实会比较看到导演的概念。
剪接本身其实也体现了一种观点,刚才提到如果摄影机开始游走,导演的观点会比较进去一点,那么您是如何权衡剪接师和导演各自的观点?
廖:譬如侯导虽然有观点,相对他以前的片子他有观点,可是他又站在一个客观角度pan来pan去,你会发现似乎就影片来看他并没有观点存在,反映了一种自然主义。所以我说永远是相对的,在这个片子里你到底看到了什么?这个瞬间,观众跟影像中间的关联是什么?如果镜头摇来摇去,你看不到导演观点,就是一种自然;如果镜头都不动,突然动了,就会看到导演。所谓采取自然观点或自然的叙述性,是不太要求戏剧性和逻辑性的,当戏剧性和逻辑性不见的时候,观众看到的只是一个自然面对的观点,剪接是看不到的。
剪接是将不同画面组合起来,代表的是一种形式上的重组,在长镜头的美学底下,相对于商业片,剪接的时机减少许多,节奏慢了下来。在这样的叙述风格里头,您如何发挥剪接长才呢?
廖:剪接事实上已经不再是纯粹的剪画面,而是在控制整个片子的气氛、感觉,以及观众面对影像时感受到什么。控制的是调子、是情感,跟一直剪的时候那种细节的传达是不一样的,你会将自己往后拉,看到的是转接过程很复杂的气氛。事实上,这就有点象是我给学生的练习,虽然摄影机不动,但这十一分钟你要去选择,所谓的一分钟有非常多的可能性,你要自己去选择,讲究的是气氛的控制、上下文的控制,以及在长达十一分钟里头要用哪一段,那是非常复杂的判断,会涉及摄影机的韵律、情感的韵律、角色和观众面对影像的反应、还有导演如何说故事。这样的剪接看似简单,但考虑的因素比镜头不断转接同时考虑的元素要更多。
对您而言,何谓“好的剪接”?
廖:这个很难。剪一部影片,不管是侯导的作品或任何类型的电影,好坏的决定不只是影片本身拍摄的好坏,我觉得更重要的是在考验剪的人,所以我常常说,我的工作到了最后,我发现是影片在考验你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你进化到什么程度。考验剪接师,也许也考验导演。当影片拍完之后,就像孩子出生,已经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体,换两个镜头接就是不一样的情感表达,影片出来后考验的就是有权去处理它的人。技术能力是最基本的,但它会考验你的品味、你的艺术观点、你跟它沟通得够不够仔细,最后还考验你的哲学态度和美学。所以我常说,剪接是在印证我的练习精纯到什么程度,我觉得片子到最后证明的是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常去改片子,就像《有一天》,我只改了一点点,所有去看片的人都认为这是另外一部电影。
原先电影的分镜在拍摄现场就已完成,到了新电影时期,剪接师的份量提高了,因为电影的完成延迟到了剪接、配音阶段。关于影片观点的建立,您如何跟导演沟通?
廖:第一个当然是剧本,再来是导演以及拍摄实体,我觉得最后还是要回到影片、回归基本面,要够清楚有什么素材,剪接做的事可能也可以很简单:把片子所有的优点都发扬出来,把所有的缺点都压到最低,实际上是一种管控。当影片被拍完的时候,事实上有其生命,你要把背后的灵魂找出来,而且是一个完整的生命体。对我来讲,从一个剪接的角度,我从来不跟导演吵架,我永远觉得把片子剪完只是我对影片的一个建议、一个概念。以前拷贝剪完好像就是这个版本,要改很麻烦,要嘛就print出来再copy,再剪另外一个版本;数位年代就太简单了,谁有意见就剪一个版本。我面对影片时抱有某种程度的谦卑,任何人剪任何版本,如果我一看觉得别人剪得比我还好,就会尊重他人意见。在艺术面前大家要坦承、要谦卑,影像背后都有一个很阴暗的面是你不了解、无法参透的,既然无人了解,你也不知道做得对不对。我面对一部影片,都能看到影像背后的东西,甚至导演不想让人知道的东西你也会在里面看到。
您通常是从什么阶段开始参与一部影片?可能跟侯导的合作情形和其他导演又不太一样。在从头参与影片制作的情况下去做剪接跟到了后期才下去剪、甚至只是帮忙修片,出来的效果会有所差异吗?
廖:我曾跟万仁导演一起担任共同编剧,也当过监制、制片,跟侯导在现场,事后剪接,我还是侯导所有片子的后制作经理,甚至屏宾不在,调光也是我在调。我实际上也涉猎到摄影、编剧,自己也曾当导演拍片,对整个系统有某种程度的了解,所以我的角色蛮复杂的,什么都做。侯导的片子我比较完整参与,但会比较退后,让导演本身作主。我参与侯导的制片、剪接,跟替别人拿来的片剪接,我发现心情和条件都一模一样,差距只有精密跟不精密而已,唯一差别就是也许侯导给我很多时间慢慢酝酿,有几个月慢慢剪,会比较细腻,可是效果有时还蛮接近的,因为侯导很细腻,可是侯导有坚持,某种程度一个成名的导演有其严格的坚持和绝对的风格。别的导演的作品也许我在剪接上没有那么细腻,可是我可以很快抓到他的神髓,有时剪完的效果还比较好,因为得奖的一堆。(笑)得奖对我来讲也不代表什么,但至少是对导演的肯定,因为我从来不会剪剪剪变成剪接奖,也不是说我拿不到在酸葡萄,事实上我自己剪接的哲学是隐身的,剪接师要不见的,要让观众看到影像而不是看到剪接,我反而喜欢我不见了,我是处处躲不见的剪接师。(笑)
中国诗词赋予您深刻的影响,使剪接从叙事逻辑转向情感逻辑,能否请您分享对您个人剪接技艺影响较大的领域有哪些?
廖:文学、美学、佛学、心理学、管理学、科普。以我看书的经验为例,三民书局我全部都逛过了,我发现只有计算机书专区没去逛过,一气之下,有一年我就把计算机书全部买了,一口气看完。(笑)我看书很杂,但影响我最大的就属文学,诗词曲赋,尤其是诗和词,杜甫、李白、李商隐、李贺、王维等人影响我最大。杜甫是一位很用功的诗人,格外进入市井小民的生活,在写的时候非常用力,结构、修辞非常好。我很喜欢叶嘉莹教授所写关于古典诗词的研究,另外黄永武所着一系列《中国诗学》专书,我都非常非常爱看,从年轻时就一直看,看到突然有一天诗句突然变成影像,就好像看剧本一样,甚至有剪接、有章节、有淡入淡出等等。
如果单就电影而言,您个人比较偏好哪些导演和作品?
廖:象是费里尼《八又二分之一》、柏格曼《哭泣与耳语》、高达《断了气》、亚伦雷奈《去年在马伦巴》和《广岛之恋》、史蒂芬史匹柏《第三类接触》、詹姆斯卡麦隆《魔鬼终结者》和《魔鬼大帝:真实谎言》等等。事实上,我看得很杂,而且我一开始喜欢的是商业电影,后来更爱艺术电影,两者我都很喜欢,史坦利‧库柏力克、安哲罗普洛斯我都很爱,且流派都不一样,有长到不行的镜头,也有很快的镜头。我不偏废,也剪商业片,从我的角度来讲,不只是剪所谓艺术片或跟心灵沟通的影片,纯粹剪讲究感官享受的片也是很开心。
费里尼《八又二分之一》完全是心灵的世界,那是太有才气的作品,拍个人的意识流,探讨主角的从影历程、儿时回忆,是一非常复杂的影片,其才气在于能够将人类最深层的意识表达得这么自然、炫丽、好看,很有味道。柏格曼《哭泣与耳语》彰显出人跟人之间如此敏感的关系,彷彿把人置于显微镜底下,将人类纤细的心灵表现到极致,这片之出色不仅在于剪接,也包括导演和演员的功力。史蒂芬史匹柏《第三类接触》拍得多浪漫!詹姆斯卡麦隆则是一个理性到不行的导演,在商业电影的架构中,他的计划和操控绝对是完美的。我看到了两个商业导演,各是浪漫和理性到极点,看似在光谱的两端,但将线弯曲起来,他们却是背靠背。商业电影提供了两种可能:理性计算和浪漫情怀,两者都同样卖座。
剪接牵涉的不只是影像,也包括声音的运用,如画外音、配乐,您在剪接时如何权衡声音的使用、平衡影像和音乐之间的互动?
廖:常常音乐是我先加上去的,做电影配乐的人给我音乐后,我就自己剪辑、混音、做fade in、fade out的效果。第一影像你要穿透,第二音乐你要穿透,当两个都了解你就可以做match(配对)的动作。像《悲情城市》,事实上做配乐的人给我们非常多,但真正适合的音乐就只有你现在听到的,我们砍掉应该有一半的音乐不用,作曲人替每个人做了主题音乐,快乐的、悲伤的旋律都有,但问题是并非全部都可以用。如果是商业电影或电视剧,可以加非常多音乐,可是当电影本身有一个基调时,有些音乐就因此无法被纳入,音乐是构成对影片的解释很重要的一部份。安哲罗普洛斯永远找艾莲妮‧卡兰德若(Eleni Karaindrou) 写曲,她出自音乐学院,学习音乐理论,但做的音乐多深沈、多好,跟灵魂简直是勾在一起。
剪音乐当然有很多技巧需要谈,譬如节奏,但最重要的原则是对影像够不够穿透,你知道影像背后在说什么,有时音乐可以放上对准好看,可是另外一个层面是要对准背后最深层的情绪。不管对影像、对声音、对所有东西要取得其存在的本质,要繁衍其感受的最基本元素,回归最纯粹的、没有受到任何污染的原始情感状态。当每一个都可以有这么干净的元素时,透过对它的解读,组合就变得很简单。一旦音乐听了就知道背后在说什么、影像看了就知道背后在说什么,你做的工作就是配对,要做什么样的配对?矛盾的、反讽的、同步的、异步的、对位的、甚至于是差拍的,实际上,影像和音乐做到最后凭借的都是直觉。
我后来改片子愈来愈快,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有在授课,我在北艺大上课时常常在上侯导拍片背后的理论架构基础,用中国文学、诗词、道家将影片架构起来;相对来讲,在上课的过程中,我是把多年来的工作自我解析掉。就像上电影结构这门课,要对影像那么敏感,总归就是要对人那么敏感,大家必须沟通,最后我们变成在上心灵成长班。我上课时把坎城影展得奖的短片一部一部解析,不是我个人解析,每个同学都要参与,大家都要对话、甚至角色扮演,且要缴交角色心情的文字说明,同学可以自由发挥,做某种程度的编剧,如此对影像的感受将大为提升。
最后,想请您谈谈数字科技的进步对于剪接形成了什么样的影响?您会给在数位时代长大的年轻剪接师什么建议?
廖:年轻创作者的剪接能力基本上都进步了,软片时代,无论是八厘米或十六厘米,剪接都笨笨的,因为大家挥洒不开,数字化后,剪接都是弹指之间,快速许多。唯一的缺点是,「慢」的训练不够,以数码器材创作有点像快餐,快速拍摄、剪辑,没什么感觉,不像底片有一个实体,每一格就有一个片子在上面,剪接的时候是非常物理性的、当下的,你要跟它相处,慢慢剪,手拉着它,可以感觉片子在你手中经过,我以前剪片时常说,每一格都经过我的手,每一格都会到我的心。
数字是没感觉的,只有画面,慢的感觉和思考不见了。什么叫做对的?什么叫做唯一的?事实上,「慢的思考」是数位思考背后的思考,它更基本、更重要,进入数字时代后,所谓唯一的正确在哪里好像大家都不是那么关切,要的都是变化、可以衍生多少概念,但最重要的是所谓对的在哪里、所谓最适当的哪里,那个条件他们都看不到了,因为那需要慢慢反刍。以前我们剪一部片子要四个多月,我以前帮人家改片子,如果用Steenbeck(德制影片剪接机)那种最传统的剪法,改一个片子至少要一个月以上,后来我改一个片子只要一个礼拜,我现在去改一个片子是两天,而且还是每天工作四小时,效果非常快、非常完美!
数字时代长大的人,看不到所谓标准的答案在哪里,他们可以变化非常多,好像不同编排都是对的。我第一次用数位剪影片是《爱你爱我》和《十七岁的单车》,改这两部片不到两个礼拜,而且改得非常完美,分别拿了柏林影展最佳导演银熊奖、评审团银熊奖。尽管快速,但关键是需要一种非常基础、扎实、慢的训练,所谓扎实的训练包括剧本分析、影片分析、对一部片重复的反刍和修改。对使用数位的人来讲,就是更深入把一部片子用显微镜放大,将每个元素挑出来重组、重新探讨,可是我发现我们并没有那么微观的电影练习。跟影片慢慢相处、很细腻的情感沟通、甚至对于影片很微观的放大处理,在快速的节奏里,这部份好像很容易被忽略掉。
本文为作者 陈东 分享,影视工业网鼓励从业者分享原创内容,影视工业网不会对原创文章作任何编辑!如作者有特别标注,请按作者说明转载,如无说明,则转载此文章须经得作者同意,并请附上出处(影视工业网)及本页链接。原文链接 https://cinehello.com/stream/1331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