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可辛谈《甜蜜蜜》的背后,掌握好市场,对你拍片很重要

2020-04-21 17:17

金马影展陈可辛谈《甜蜜蜜》,非常好的资料,陈可辛导演说了很电影《甜蜜蜜》背后的故事,也谈到了他对电影市场的分析,以及市场跟创作难度的衡量,非常有意思的分享,很有价值,值得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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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天祥(以下简称闻):我很喜欢跟陈可辛导演一块儿座谈,他的表达能力之好,在华语影坛真是数一数二,他也是华语世界最会说故事的导演之一。我们时常被他的电影感动,无论主角是男是女,无论场景在香港、美国或中国大陆,好多好多影片让我们感动万分,老觉得这导演真有感情,尤其这部《甜蜜蜜》,在90年代后期成为香港电影非常重要的里程碑。我个人觉得这应该是金马奖最好的选择之一,当年拿下最佳影片。想请教导演,虽然听您说很多次,您不是邓丽君的歌迷,我们有些联想是误会跟巧合。先跟我们聊聊为什么有这部影片的诞生。

陈可辛(以下简称陈):我以前的电影比较童话,想挑战自己,拍一些比较灰暗的东西,觉得阴暗面的东西可能更深刻。当时想拍个《午夜牛郎》(Midnight Cowboy,1969)那样的故事,讲起来大家都不太相信,本来想拍两个在大城市的移民,低下层工作,触碰道德界线边缘或以外的东西,不像《午夜牛郎》是两个男的,而是一男一女。因为黎明挺帅的,本来还可能有些有钱女人会给他钱。那时年轻,想挑战自己的极限跟尺度。之后跟岸西谈剧本,跟她说想用黎明,当时想跟他合作,因为他也有一点中国大陆来香港的背景,这角色能把他的长处放大,岸西也喜欢黎明,大家便开始弄剧本。她弄了之后反而回到比较温暖的东西,不是说她想写成我以前那些东西,有些时候电影有自己的生命,像个小孩,角色、人物慢慢立体起来,就会做一些决定。邓丽君在她刚开始写剧本时去世,我也听到新闻,就像戏里一样;晚上收到岸西电话,她比我更喜欢邓丽君,她觉得这戏在这时发生非常对。这些事很多时候都是天意,你要拍个内地人来香港,华语世界里,谁能跨越华语文化、地域、政治背景?第一个就是邓丽君。

闻:导演刚才提到您喜欢黎明,岸西也喜欢黎明,他得以演出从影生涯非常关键的角色,尤其在张曼玉、曾志伟两个戏精的挤压、对照下,依然精彩。后来也以您的《三更之回家》得到金马奖最佳男主角,虽然是个巧合,但您颁奖给他的画面,也是经典、动人的时刻之一。我想请教,你们喜欢黎明的点是什么?你们在他身上看到怎样的特质?

陈:其实我应该再讲多一点。我并不是非常喜欢黎明(全场笑),只觉得是个不错的新人。当然很多偶像派,我们这些做导演、文艺青年的会有抗拒,当时四大天王除了学友,我们都有一定排斥,那年代确实有一点这样。当时公司几个人提可以试试跟黎明合作,也看过他以前东西,觉得没发挥很好。他感觉很单纯,很正。这种「正」在一些漂亮衣服下就很肤浅,放入新移民角色可能会更好,大陆来的、比较土的,让不喜欢他的人,尤其男性观众,会没那么不喜欢,甚至会喜欢,我觉得这值得做。后来《甜蜜蜜》的票房并不是非常好,但这片不是大商业片,我们也没很高的预估,大家觉得黎明可能使一些男观众不见,他不是一个通杀的演员──有很多女粉丝喜欢,年纪大一点的女观众更喜欢,但男观众会抗拒。因为这戏后来跟他变好朋友,我在拍时还不是那么了解,宣传时听他讲一些感情故事,才知道他的个性非常非常像黎小军。

闻:那张曼玉呢?我听张曼玉说,她觉得自己是个运气很好的演员,时常捡到本来不是她的角色而因此得奖,或是说成为表演生涯的里程碑,像《阮玲玉》本来是梅艶芳的角色,后来被她演成功了。《甜蜜蜜》呢?是也因为她而更改设定?

陈:有的,本来确实没想到张曼玉。这是两个大陆人在香港的故事,毕竟是香港片,当时没有合拍片,不能去大陆上映,真实的话应该找两个大陆演员,但香港肯定没人看,没人看就没人投,没人投根本就没得拍,商业上不成立。黎明唱歌说我来自北京,虽然他5岁就来,勉强算是大陆人啦。女主角本来想找王菲,就两个在香港最红的大陆来的人、也是香港明星,这会是个最好的配搭,但王菲连剧本都没看就推了。当时见了很多演员,没想到张曼玉,包括杨恭如,都是因为这样去见,才找来演小婷。直到开机前不知怎么办,突然间想到张曼玉,跟她合作过。用张曼玉就不是真不真实的问题,是用她的演技去补救。当时她也有一两年没拍戏,那年代每年拍8部戏,两年没拍戏就好像一辈子没拍戏。觉得她出来什么问题都能解决,她当时是非常强的演技派,也是她最好、最有自信的时候,一说很容易就答应了,聊了几天剧本,很快就开机。但确实,语言是很大问题。本来两个都是北京、天津来的,就找人让她学普通话,确实不行,确实不行(全场笑),连戏都影响了。后来决定停几天,一周吧,跟岸西讲,不如改成广东来的,变成她可以用广东话。结果也是天意,更好,多了她觉得比黎明更像香港人的层次。拍戏很奇怪,最好的东西可能不是本来就想好的。

闻:张曼玉会不会因为演《甜蜜蜜》而发现语言是这么重要的难题,难怪侯导之后找她演《海上花》,就在《甜蜜蜜》之后,她听说要讲上海话就逃走了(笑),侯导就没有像陈导这么聪明,帮她解决这问题。

陈:我觉得年代也有点不一样。拍侯导的戏,压力比较大,包袱也肯定比较大。香港片很简单,很快,没想这么多,有些时候糊里糊涂就拍了。这么多年后竟能在威尼斯影展修复,当年新片都去不了威尼斯影展了。我想,张曼玉拍我的戏也没那么大压力,觉得随便吧,一年八部、十部都拍了,多一部也不多,我们的缺点反而变成优势。

闻:导演真幽默(笑)。我一直很好奇,就时间来讲,《甜蜜蜜》不是非常旧,为什么有数位修复的想法?

陈:主要是威尼斯来跟我说。我有一点惊讶,第一,我没那么老吧;第二,这戏也没那么老吧。通常都修很老的片,连修复的都跟我们说,没修过十几年的,通常都几十年的戏。我自己有个自私的理由,这几年做一些回顾展,我也看了好几遍,胶片素质已经很不堪了,但久不久就拿出来放。不过版权在华纳手上,他们比较官僚,也不太懂这些电影在华语市场的重要性,片库买了,就放在那儿不动。每次跟他们拿都很难,也不可以修复,他怕你拿去做盗版。借这次威尼斯这样一个比较有国际认可的电影节提出要求,会让华纳比较重视。很幸运谈成了,修复后拿出来看就没那么辛苦。我刚才来看了后半部,还在聊哪里能再修多一点。但我想分享一下这几年做修复的心路历程。张曼玉当年跟我说音乐低调一点,但我还是比较煽情(全场笑),大家在这部分的看法有一点不一样。前几天我在香港碰到她就说,这片子在修复,我想说要不要音乐听你的,音效弄小一点。我现在年纪大了,也觉得大了,她就说我早说了。但我最后还是决定音响保留,因为对也好、错也好,就是那个年纪的决定。修复只要回到最好的技术状态,不应改变艺术决定,要改变可以再剪嘛,一定可以更好,过了十几二十年一定有更好的想法,但这样做是推翻20年前的自己,应该原汁原味。

闻:我也认同这样的观点,既然是修复,应该回归到第一个拷贝、第一次放映状态的画质,所有对错应确切保留。我在想,张曼玉是不是在暗示你,她最近很醉心于音乐、作曲,如果你要重作声音部分,可以交给她负责(笑)?

陈:应该不会吧(笑),她不都做一些rock music,跟这个不对吧。

闻:我们从小看香港电影,理论上对香港的场景熟悉,但我又觉得片中选的场景,无论他们骑脚踏车或相处的环境,很特别。把你的作品跟杜琪峯导演摆在一起,都很香港,但截然不同,尤其你们选的场景,所代表的记忆与味道。这些场景对你有什么特殊性?

陈:其实非常有,但拍戏不能只放自己的喜好。我不是邓丽君最大的粉丝,但邓丽君确实最合适,〈海阔天空〉也不是我最喜欢的广东歌,里面很多歌不是每一首我都喜欢,不是导演用什么就代表他喜欢什么。可能拍第一、第二部电影会这样,慢慢就得用觉得合适的,用景也一样。这部戏有个特点,需要的景跟我喜欢的景,在香港是一模一样。曾志伟在后面有一场戏说,我混了半辈子又回到油麻地。后面说纽约的油麻地很窄,但在镜头上看很宽啦,不过这在美国已经叫窄了;因此他去纽约也觉得身在香港油麻地。所以我当时就想,这戏应该在什么时候、为什么在纽约、在香港尖沙嘴,因为都是移民的地方,而且不是有钱的外国人。我在尖沙嘴长大,很明白这里的特性。拍尖沙嘴最透的应该是王家卫导演的《重庆森林》,重庆大厦根本是联合国,什么人都有,提款机出来有个印度人蹲着的地方,在我学校附近,香港有这种很情怀的地点,但很少人看到,这是我长大的地方,对这戏也非常合适。他们在香港骑脚踏车,去纽约的第一个镜头也在骑脚踏车,跑了半辈子去这么多地方,其实都在原地踏步,这是我非常想表达的东西,另外也想表达:外地人进入大城市最低下层的地方,其实在哪都差不多的。

闻:导演那时为什么有自信处理所谓的外地人的过去与身份,尤其您又找了香港明星饰演,当然我们现在看到影片非常成功,那时您有做一些研究或用什么特别的方式,让这两个从大陆到香港的主角不突兀吗?

陈: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方法,最近拍《海阔天空》,拍大陆80、90年代也一样。老实讲,拍《甜蜜蜜》时我没认识几个新移民,关键是你用真心去拍、有一定的感觉。我自己是有一点点被认为是外来人、边缘人的感觉,这不一定表现在对白、行为上,但会在状态上。我从小去不同地方,11、12岁去泰国,在泰国觉得我不是泰国人,在香港因为父母是泰国华侨,也觉得不是很纯的香港人。我能理解这种心情,但不代表能变成很准确的行为、对白跟小动作,这些是技术性的,需要编剧,很多参考,看很多照片、视频,每部戏都要做这些功课,无论拍哪个年代、哪个人。我觉得电影就是无限的细节加起来,细节越真实越好看,除了这些细节,我每次都带着「自己觉得拍自己成长」的感觉,把对白、文化换了之后,只要拍人,都不会有太大差别。

闻:我想请教《甜蜜蜜》之后的变化。您之后去了美国,拍了好莱坞片《The Love Letter》,之后又回亚洲开启一个非常特别的路线,结合亚洲不同地区导演共同创作,比方说拍了《三更》,您自己也执导了一段,达到另一个创作高峰。我的好奇在于,是因为《甜蜜蜜》让您有机会去好莱坞吗?为什么从好莱坞回来后,您的想象跟实践是想做亚洲连线?

陈:《甜蜜蜜》之后,香港电影已经在非常不健康的状态。市场没了,资金跟着市场走了。拍完《甜蜜蜜》,很多公司的老板叫我留下,但留下来不见得好,下部戏可能预算更低,本来已经不是很够。不过当时也没马上决定去美国拍戏,这都是运气,不是你要去就能去,当时只想先停一下,看清楚一点,刚好有个美国拍片机会,只是工作方式不适合,我不喜欢在100%准备下拍戏。因为我相信,很多很好的东西会等着你去找到它,而不是都找好再拍。我也不是那种剧本完全不改,可以作成分镜脚本,清清楚楚知道怎么拍的人,我需要跟演员、摄影师、团队互动;这在美国电影是不允许的,因为他们需要很好的效率跟纪律,得有完整计划才能批准预算。拍完后还得经历市场考验,包括找观众试映,我不是非常喜欢这种大片厂制度,所以回来弄泛亚洲电影。为什么是泛亚洲电影呢?因为香港电影很不健康,台湾市场没了,大家在看收费电视,你们叫第四台,这对香港电影来说回收很少;香港电影突然没了一半资金,也没替代市场,香港自己市场也不好。当时觉得香港已经非常弱势了,亚洲应该合作一下。那时韩国、泰国有很多年轻导演,很像80年代香港新浪潮,很有活力。我再回去讲一下,80年代我在美国唸书,回来也觉得香港是最好的地方,那是香港新浪潮开始的时候,有许鞍华导演、关锦鹏导演、徐克导演、严浩导演这些人,我很向往新浪潮年代。2000年回来时看到韩国跟泰国非常有这种氛围,被他们的热情活力吸引,就找一些投资基金,跟他们合作,希望借他们的市场、活力,刺激香港电影再站起来,也包括我自己,回到擂台上。有点偏了主题,我今年来做台北电影节评审时,又在一些年轻台湾导演身上找到那个感觉,很像2000年的韩国、泰国,80年代的香港。这种状态在每个电影圈久不久有一次。 我在做泛亚洲电影时,也从纯导演转向监制,我本来也有做监制,但比较靠近创作角度。后来我知道,你要拍你想拍的,一定得把市场搞好,不能只等这些所谓的投资方、发行方把市场搞好,因为他们是纯粹做生意的,不会因为爱电影,把电影的质量做好。所以我们爱电影的人,应该也学会做生意,才能保护我们自己的电影。后来这十几年,虽然大部分做导演,但还是抱着市场方向,不跟市场对抗,尽量达成在市场能做好的前提下,同时满足自己创作欲望的平衡状态。

闻:所以后来是在中国大陆市场找到另一个可能性吗?因为接下来包括《如果爱》、《投名状》、《武侠》、《海阔天空》都往中国大陆发展,您也是中国大陆所谓合拍片里最有成就的一位;但在一些访谈纪录里,我又觉得好像不像我们看到的这么光鲜(笑)。我记得上次金马对您访谈时提到,您获得第一座金马奖最佳导演时,正准备开拍一部片,那时是你最惨的时候,这部片是指《投名状》,我很难想象这件事,因为《投名状》后来很成功啊。

陈:但《投名状》确实亏了很多钱,《投名状》在中国大陆、港台都很成功,但它的制作费跟演员阵容必须全世界都卖钱才能回本,结果这戏在西方不成功,因为《投名状》还算是个文艺片。西方观众看华语电影就是要看花俏的东西,没耐心看对白、剧情,我后来拍《武侠》,不停调整,想让华语地区跟非华语地区同时喜欢,但确实非常困难。当时你要在亚洲、中国大陆市场卖钱,必须是大片,但中国卖到两亿、三亿还是不够回制作费,必须有欧美支持。有位美国的制片人跟我讲,美国看大陆大片的是19岁以下的小孩,通常不是白人,可能是亚裔、非裔、西班牙裔,其实就是看刺激,等于看漫画一样,《投名状》这样的戏是不行的,所以《武侠》的剧情尽量简单,就是拍一种新的武侠片,比较抢眼球,希望用这方法平衡,但还是不行。《如果爱》其实也是跟《甜蜜蜜》一样的爱情片,但把舞台弄大一点,希望观众去戏院看,不是只在第四台、计算机看,因为有歌舞,但票房还是不够。后来拍古装大片,但《投名状》冲这么大,却没了欧洲、美国一大块,有人看,但不多,还是比较知识分子看,不是大规模。后来调整到《武侠》,终于决定,算了,不能再追下去了,再追下去就没完没了。只能回去拍最擅长的戏,就拍了《海阔天空》。这片基本上放弃海外市场,拍个自己喜欢的情怀的东西,当然作为香港人要带入不是你生长地方的情怀也不容易,但拍的时候确实没这难题,跟我刚才讲的一样,等于拍自己的故事。很奇怪,拍的时候我觉得《海阔天空》是我最个人化的电影,远比《甜蜜蜜》、《双城故事》更个人,但那是80、90年代的北京,我没去过,但我能在这些故事、人物找到最有共鸣的部分。再次证明无论人在哪里都能带入。

闻:原来我们以为成功的作品,在导演眼中跟经验里还有这么曲折的发展。接下来各位的问题应该可以得到更多有意思的反馈,接下来时间交给现场影迷朋友。

观众1:您有些片做监制、有些做导演,怎么在这两个角色上做出区分?您现在的工作重心放在大陆,怎么看待合拍片趋势?

陈:先回第一个问题。监制跟导演确实是两个工作,偶尔会有一点点冲突、矛盾。我会选择什么戏做监制、什么戏做导演呢?当我觉得那电影跟我讲话,跟我有关,有些我必须讲的,我会选择做导演。当那故事我只觉得是个好看的电影,更重要的是市场回报会好,但不是很个人,我就选择做监制,当然前提是找到合适的导演,这是最大的分别。当然做的时候会有一点点跨线。我做导演时本来就兼监制,因为已经在我的血液里,我做导演同时会想市场,也想回报,会用明星,自己跟自己会有一定矛盾,很多人问我怎么解决?我说没办法了,我自己跟自己矛盾,总比跟别的监制矛盾好一点。我去了美国,明白这制度需要一定的商业挑战,包括大公司制度、不能超预算,戏出来得做试映、打分、再根据观众反应重剪,这些我客观上理解,只是过不了自己那关。很多时候只要话语权不在自己手上,要是公司拿这对付导演,会没完没了的。当我自己做监制时,《海阔天空》也拿去做观众测试,但试完后的意见是给我做参考,不是给比我有权威的人拿来压我,观众测试避免不了,但变成公司内部政治与斗争就很辛苦。偶尔有一两部,我做监制但指导了一些戏,因为很喜欢那个戏。当然这也是主观的,就等于是我压迫了一个导演。可能我找了一个导演,后来却发现我了解更多,这样不好,很不健康。有些导演非常不喜欢你管他,但有些导演非常想把你拉进去,这种情况不多,应该只试过一次,但这都不是很健康。我做监制不应该管这么多,应该管好这戏的方向、市场怎么做、用什么明星、用我的影响力帮导演找到最好的配菜跟工作人员,交给导演拍片。

关于你的第二个问题。其实什么叫合拍片呢?已经很难说了。合拍片有很多种,我从美国回来头几年不太想拍合拍片,因为当时很多合拍片很骗人,它们都是港片,为了多个大陆市场,把结尾改了,硬找两个不会讲广东话的人来配音,就有足够的配额,其实完全就是港片;我觉得非常不尊重观众,而且这些大陆观众从小就在录像厅看你们的电影。所以我那时宁愿去找韩国、泰国、新加坡、日本等地合拍,避免去骗大陆观众。到了2004年《如果爱》,我觉得合拍片应该是一个发生在内地跟香港的故事,香港人演香港人,内地人演内地人,当然我找了一个台湾人金城武来演香港人(笑),但我确实觉得应该是这样。对我来讲,这是真正的合拍片,真正需要合拍,当然,不会每天都想得出这种题材,不是每部电影都需要合拍,但市场强迫你需要合拍,合拍才有大陆市场。所以后来就发展到古装片,第二个阶段。古装片另外一层面也是合拍片,因为不属于任何人,这是大家都没去过的地方,没人出来说:不是这样的。后来拍《中国合伙人》(《海阔天空》的大陆原片名)就不一样,有人可以说80年代北京不是这样。当时拍古装片,很多技术人才来自香港,符合合拍,演员因为那时香港男星比较有号召力,所以男主角通常来自香港,但大陆合拍条例要求有大陆演员,所以女星得用大陆。因此香港闹了很多事,比如说每年香港金像奖的最佳女主角都是大陆女演员,确实因为合拍片条例,导致香港最好的女演员很难出头,没什么机会演戏。

接着去到第三个阶段,今天你说什么是合拍片?我真的很难说。你说《海阔天空》是合拍片吗?条例上是,因为我是香港人,奚仲文、很多幕后团队是香港人,杜可风算半个香港人;但也有很多大陆元素,故事上完全是一部大陆所称的国产片。这很极端,一个香港导演在大陆拍一个完全像国产片的戏,只不过有些技术人员是香港人,演员全是内地人。

但另一个极端是香港片。香港现在每天在闹,你们拍戏拍给大陆看,不管香港观众了;但他们不知道,在香港最卖钱、他们觉得港产精神很厉害的几部戏,都是合拍片──《寒战》是合拍片,《激战》是合拍片,《证人》是合拍片,《线人》是合拍片。其实发生在香港,偶尔看到一两个大陆演员,配音讲广东话,但已经没那么突兀、用得聪明点的,都是合拍片;因为需要大陆这个市场,所以这些戏在香港讲广东话,去大陆一样配国语。现在何谓合拍片已经非常模糊了,合拍只为拿到大陆市场,不代表合拍更港味、更大陆味,已经不是了,有些非常港味的都是合拍片。

闻:导演这两个回答够开两个讲堂了,非常之精彩(鼓掌),前面监制跟导演那块,我帮你剪下来给魏德圣看一下(笑)。后面那块也非常有意思,台湾的观众与环境也不见得自觉,很多认为极端local的台湾电影,其实也已经是陈导演刚才所指的合拍片。

陈:我想加一句,我通常出来讲这些,都讲很多你们不需要知道的东西(全场笑),其实跟你们看电影一点关系都没有,看电影就好看、不好看。我讲这些背后的故事,对电影从业人员更重要,因为很多时候年轻导演都觉得市场跟艺术是相反的,是黑跟白,其实不是,因为电影确实需要那么大的市场去支持才有资金,跟市场矛盾是逃不掉的。要不像我这样慢慢学,去适应,不能说我是个文艺青年,不管这些,到最后,要不没人投资,没法拍戏,要拍戏,自己不学,就得找个敌对的人来管你,最后还是得学。你说这些合拍也好、什么也好的东西,听起来好像很复杂,其实只是使到你能在市场规则里生存,同时你自己得找办法,使到你在这么多规则下,还是能拍自己喜欢的电影。你千万不能拍一部出卖自己的电影,但做这些不代表出卖自己。我拍这么多部电影,当然有更喜欢的,有没那么喜欢的,但没有一部后悔,每一部电影我都喜欢。

观众2:导演您好,我来自大陆。您刚才提经常受市场挫折,但《中国合伙人》的口碑、票房都很好,您现在是否觉得已经了解大陆市场?

陈:确实,这部电影可能是我目前为止最受市场接受的电影。当然,大陆的反应可能比哪里都好,但我拍这么多年电影,很久没这种感觉。第一次有这种「大家都说好」感觉是《金枝玉叶》,一上片马上成功,《甜蜜蜜》也有,之后就从来没有了。但这一部好也不代表下面会好,不过我挺乐观的,我觉得大陆现在市场比以前健康很多,现在开始会看跟生活有关的东西,以前没发生,每个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都会对自己有兴趣。大陆还是有很多社会问题,我当然明白,但确实有个阶层开始对自己有一点点满意,才会回来看一些情怀的东西。这感觉很像香港90年代,我刚做导演,拍《双城故事》、《风尘三侠》时。以前大家都说香港电影要不英雄片、警匪片、喜剧、武侠片,跟我们生活无关,等于80年代都在外销;既然是外销,那你那些最贴地气的,用大陆的话来说,来台湾是不会成功的。《双城故事》很文艺,但《风尘三侠》我们自己觉得很好笑,在台湾先上,但台湾就没了,我们拍得非常兴奋、非常开心,拍的感觉很像在拍《中国合伙人》,可是台湾完全垮掉。那是我人生最低潮的几个月,公司决定关门,开了两年只拍一部半、两部戏,这部以为可以,结果又垮了,薪水也没了,半年很苦,结果这片在香港大卖。所以那么贴地气的东西很难出去。因此我觉得《海阔天空》在台湾、香港没大陆那么好非常正常,不是大家看不懂,是找不到理由进来。我回来说大陆这市场很像香港90年代,香港80年代也在外销,像大陆拍很大的魔幻古装片,只是香港没那么多钱拍那么大,但也是拍跟老百姓生活不贴的东西。我们当时拍的所有戏,唯一比较可以出去的是《金枝玉叶》,因为讲明星讲得比较浮夸,没那么贴,其他都很贴,包括尔冬陞导演的《新不了情》。当时香港有一段好像新浪朝又回来的感觉,很多人说是不是第二个新浪潮,其实不是,没太多意识形态上的改变;因为我觉得一个浪潮得有很强烈的革命性,我们没有,而是回归香港本土情怀,这是因为97快到了。近年大陆开始有这感觉,回归到看自己、看身边的人成长,包括在我们之前的《致青春》,票房比我们还好很多

台湾这几年的年轻导演也有。当然,哪里市场最大,哪里回报最大,中港台三地,肯定大陆最大,第二台湾,香港也有,有一些现在叫低俗的文化,围绕本土的东西,但香港多卖也才700万人,台湾怎么说不行,人口也是香港三倍以上。本土文化跟人口还是决定你电影有多强势。

观众3:我想问两个问题。第一,您电影里的角色感情都非常真挚,在现场怎么激发演员最大潜能?第二,您认为尊敬市场很重要,这件事情也反应在剧本的态度上,您是怎么调整剧本跟市场结合?

陈:没有很清晰的答案。启发演员首先要启发自己,每部戏要感动观众得先感动自己,感动自己就想办法去感动演员,要是感动不了演员,演员会把他的一些东西给你,可能这些会感动到你,最后大家用一个方法来感动观众。通常就是跟演员多聊天,我没有方法的。我最近跟一些年轻演员做一个选秀节目,很多人选我做导师,他们可能觉得导演更会导戏,但我说我没方法,只是跟演员聊天。因为都是爱情、友情的戏,我就说说自己的经历,希望挑出他心底的东西。尽量了解,得到信任。

你第二个问题,我还是觉得最能感动人的就是细节。没有电影只是简单大纲就非常精彩,东西是越加越精彩。爱情片比较容易,因为爱情最容易沟通,大家都向往,有经历,就算没经历,也看过很多爱情小说、电影。爱情来来去去,就是一个追一个,追到失恋等等,你就放入细节。《甜蜜蜜》反而少,《如果爱》就很多。有些是自己经历,有些是朋友,像女朋友磨牙就很对周迅的角色,这是一路拍一路想出来的;金城武吃安眠药会乱写信,也来自有一段时间我吃安眠药。简单说就是从生活捡一些东西,年轻时会把有趣的写下来,有用就翻出来。

闻:听说Woody Allen都把这些塞进柜子、抽屉里(笑)

陈:他就更多了,经验也多,更多可以写。

闻:就像我开场跟各位影迷朋友说的,听陈可辛导演讲话是非常过瘾的事。我们在他电影感受到强烈感性,但听他讲话,无论是分析影片环境、市场跟创作难度,完全有条不紊,突然觉得一小时讲堂完全不够,有机会在台湾多开几堂,对我们也是醍醐灌顶,非常受用。最后再以掌声谢谢陈可辛导演的莅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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