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警察”段奕宏遇到新导演董越:《暴雪将至》如何呈现新鲜感？

被称为“警察专业户”的段奕宏，演过太多警察了。《士兵突击》潇洒不羁的老A队长袁朗，《烈日灼心》的伊谷春、《记忆大师》里老牌警察沈汉强。很多人说他总是在扮演同样的角色，还能有什么挑战性。然而，以同样一张脸演同一种角色，能塑造出不同种人物、挖掘出人性的更多可能，并非一般功力的演员能做到。

在最近一部电影《暴雪将至》里，段奕宏又做了一回“警察”，也体现出了另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正面的恶”的人物气质。被排挤在体制外的保卫科人员（保安），怀揣着追求更大的荣誉和进入体制内的渴求，段奕宏饰演的余国伟一步步走向人性的切割面，从荣誉走向歧途。余国伟这个人物的“极致性”被段奕宏拿捏得非常到位，也足够满足观众的新鲜感。靠着这个角色，段奕宏拿到了第30届东京国际电影节最佳男主。《暴雪将至》亦作为唯一和第一次入围东京国际电影节的华语片，斩获最佳艺术贡献奖。


摘得东京国际电影节影帝的段奕宏 (左) 和荣膺“艺术贡献奖”的董越 (右)

这是一个好演员遇到了好角色、好剧本，演员和导演相互成就的故事。

董越在两年前还称自己是电影这行的局外人，不知道《暴雪将至》这个项目会是什么境况，“有机会将它拍出来就可以了，有多少钱拍多少钱”。抱着这个心态，董越参加了FIRST青年电影节，他的导演处女作《暴雪将至》才终于有机会“面世”。而段奕宏在众多新导演里能看中董越，可谓眼光毒辣。

董越远比大家对一个新导演的惯以评价来得更成熟，对作品的掌控力虽有瑕疵，但有极高完成度，从他的电影里你能嗅到鲜味却又不失稳重。也许是摄影师出身的缘故，董越追求非常统一的影像风格。《暴雪将至》从头下到尾的雨季，透着湿漉漉气息的人，充满粘腻感又无限冷峻的南方小城的冬天。很难看出这是导演第一次执导电影。


导演董越在第30届东京国际电影节

因此我们和导演董越以及主演段奕宏来聊了聊关于《暴雪将至》的那些问题，以下为影视工业网对导演董越和主演段奕宏的采访（部分问题截取自映后交流）：

影视工业网：你怎么理解“艺术贡献奖”？

董越：我个人认为艺术贡献奖是仅次于最佳影片的一个综合类的奖项。它通常颁给那种比较新鲜的面孔和作品，或者能在作品里看到一些新鲜的气息。这是我自己理解的。因为事后跟赵薇聊了一下，赵薇说当时他们自己不是特别确定这个艺术贡献奖的标准是什么，还询问了东京国际电影节的工作人员。人家说没有标准，那按照他们理解的就是要颁给比较有新鲜特征的电影。后来赵薇觉得这部片子里面有一些表达，一些技巧的使用，作为处女作来说不错，所以她就一直在向其他评委力推这部电影。


《暴雪将至》海报

影视工业网：为什么想拍这部电影，创作的动机是什么？

董越：2006年从电影学院毕业之后，以摄影师的身份拍了几部电影，但当时对我来说这只是工作。我真正发现能跟电影产生连结，对电影感兴趣，其实是认识到自己是一个纯粹影迷的时候。我开始只看我自己感兴趣的电影（虽然有些片子有很好的口碑，反响很好，但我觉得它们根本不是我的菜，连看都不会看），然后在看电影的过程中，越来越对这类题材——比较硬的东西感兴趣，后来有机会做自己的项目时，把以前积累起来的这种兴趣给激发出来了。

拍这部电影有好几个原因。2013年突然在网上看到一组照片，讲西北的一座小城能源枯竭了之后，人去城空，那个报道给我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因为城里人都走光了，只剩下老头、老太太，就是一座被废弃的城，像废墟、遗迹，我觉得特别适合拍电影。


董越在《暴雪将至》拍摄现场

当时我很明确地想过一个问题——我不想做一个纯粹的文艺片。后来想做一个类型片试试，就想了一个老警察寻找一个凶手，等了很多年最后也没有找着类似的故事。当然和现在呈现故事有很大的差别，我也是在写完第一稿大纲之后，决定放弃警察这个身份。我觉得可能局限性会非常非常大，基本上很难展现警察正义之外的其他面。但换成余国伟就没问题，因为他是保卫科的人，他只是个保安，在社会中，他就是一个普通人，我完全可以发挥，写他怎么转变。

影视工业网：为什么这部电影的影象是以雨为主，是受了《杀人回忆》的影响吗？

董越：我觉得都会有影响，西班牙有一部电影叫《沼泽地》，后半部分一直在下雨，影像统一，特别有质感，我特别喜欢，这些电影都对我有影响吧。但最重要一点，我觉得还是跟所描绘的那个环境相关，因为我们在湖南拍，湖南的冬天就是这样的天气，每天都在下雨。

所以当我第一次看景的时候，先是看到工厂外部的环境，觉得基础非常不错，就决定在那儿拍。然后再决定用一种怎样的氛围去描述，因为之前有很多类似的成功电影案例，加上雨水也确实符合当地的地域特点、自然现象，我觉得很好，就把下雨的天气全程使用在电影里。


《暴雪将至》剧照

影视工业网：片子里从头下到尾的雨戏是怎么拍的？经历了一个怎样的创作过程？

董越：这部片子难度高的地方就在下雨了。因为当地雨季已经过了，我们只能采用人工降雨。我们提前联系了中影集团的造雨团队，在怀柔中影集团的大院里，严格按照拍摄的要求进行了一次下雨测试。特别仔细地拍了下雨的效果，包括雨量的大小控制、整个方位、面积、前后景雨的关系，还有摄影机叶子板的开角对于捕捉雨滴效果的影响，我们都做过测试，因此对下雨有了一定的研究和了解。

我们给雨也做过特效，在前景雨量不够的情况下，在后期加了一些雨水。做特效基本只能做些前景的效果，“雨”跟物体没有接触的情况下。真正打到身上的，必须是人工降雨。因为雨打到人身上会有一些接触反应，那种没有办法做特效。


《暴雪将至》剧照

影视工业网：钢厂追击那场重头戏，有没有难点？怎么调控气氛？

董越：我觉得拍摄过程就是一个专业化的过程，对我来说还可以，我倒没觉得那个部分是最难的。那场戏拍了八天，之前找了两个临时演员模仿余国伟和凶手，拍了试验片，也试了一下雨量的控制，甚至包括摄影机的摆放位置，因为会影响雨的细节。

段奕宏：接这部戏，导演说80%都是雨戏，也介绍了当地正好是雨季。但其实我们真没有特别好的雨季天气，几乎都是人工降雨，所以这个雨大小可控。可是对于演员，身体上的困难还是有。但是怎么办？我得攻克心理上的负担，演员经历类似困难的时候，一定要做心理建设。

我从余国伟身上建立这种建设，这种天气对我、对余国伟都是得天独厚的机会，我可以通过这种大面积的雨水氛围来寻找老余的人物气质。我到了身临其境的场景中——衡阳娄底的大工厂里，这里面的故事多了去了，就是“人被一间工厂所异化”的感觉。


《暴雪将至》剧照

作为一名演员，只是用以往的经验气质处理这个氛围，会完全被“吃掉”，会互相“出卖”，互相抵消。电影的质感都在这样大雨的氛围里，无论时代背景还是天气我们都左右不了，我能左右的就是这个人在环境关系里力不从心的状态。这部电影我更关注老余的气质，只要在那个时刻做到老余前期的专注，甚至有一些偏执，就OK了。所以大雨对我造成的心理负担很快就被打消掉了。在这个场景里我想要的人物是怎样的呈现，我觉得我找到了。

影视工业网：在拍摄之前为角色做了哪些功课？

段奕宏：接触钢厂的生活、工人的生活、保卫科这些人员的生活都是必须做的功课。其实，我也捋不出来以什么目的去接近他们，就是在一起吃饭、聊天、唠家常，这个过程已经成了我的习惯。有多少收获，我也不知道，但总是有收获的，总有一些让我意想不到的收获。

影视工业网：余国伟这个人物又要收着，又要张狂，极具两面性，反差的特质都在一个人身上体现，在表演的时候如何进入余国伟的内心？

段奕宏：我觉得有句台词特别好，“我余国伟要活出自己的精彩”。我觉得这是他在人物前期的驱动力，一个核心力量，对荣誉感的追求。可是他的出身和伊谷春（《烈日灼心》），都沾着警察的边，但伊谷春是专业选手，他是业余选手，对我来说不太好塑造。

他是夹缝里的人。要迎合整部戏的质感，又要吻合一个时代，又要符合他所处的阶级位置，所以这对我是一个全新的挑战。


段奕宏和董越在片场

影视工业网：余国伟从一个争夺荣誉者，最后变成一个加害者，是因为燕子吗？这个过程中有跟导演探讨过吗？

段奕宏：我和导演探讨的时候没有特别清晰地指定哪场戏。电影在前期已经将这种变化渗透出来了，不是在某一场有那种感觉。比如说老余跟燕子的关系处理，跟导演探讨最多的就是前期有一搭没一搭的男女异性的这种状态，你说他们在恋爱吗？这是不确定性，有点暧昧感。

除了保卫科的职业优越感，老余向往更大的优越感和荣誉感，所以他面对比他低一级的燕子，有一种保护心理，这个分寸拿捏我们探讨过很多次，是不是表现给观众有恋爱的感觉，是不是彼此有情愫了，它始终是模糊的，这是我们想要达到的效果。细节到一张照片，也要在戏里透出这种氛围——让观众感觉是恋爱了。我们是有意做出这种“假象”，可是在燕子的心里，她认为这是一个确定关系。


段奕宏和江一燕饰演“暧昧”情侣

影视工业网：在挑选剧本角色的时候，什么质感最吸引你？

段奕宏：作为演员，我选择这个角色可能在大家眼里好像挺雷同的，我不认同。从人物塑造上来说，我还是极力把它划分开，我所关心的兴趣点是“人性的真相是无穷尽”。我必须承认创作的局限性，还有很多很多人性的故事没有被我们发现。正好有这么一个剧本、这么一个团队，这样一位导演伸出橄榄枝，我赶紧得接着啊，然后达到自己小小的目的，我还是喜欢尽可能地作为演员去多挖掘一些人性真实的东西。

老余从追求荣誉到最后越陷越深，这个变化点，在我刚看到剧本的时候，比较吸引我，给演员提供了很大的空间。作为演员，如何填充这种质感，我觉得这个功课是我要完成的。


《暴雪将至》剧照

影视工业网：作为演员你觉得自己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已经到瓶颈期了吗，才会在去年跟三位新导演合作寻求突破和新鲜感？

段奕宏：每部作品的选择和创作的最初对我来说都是瓶颈期，之所以寻求一些新的、年轻导演，其实，我要的不是一个成熟度。我要的是一个创作的那种无所畏惧的魄力，这个其实是很吸引我的。当我们发现瓶颈期是什么样子的时候，可能还好攻破，但很多时候我们看不到。所以，把正在创作这部作品作为瓶颈期的危机感去面对的话，我觉得会有所突破，也就是说不放过每一次的选择。

对于未来的发展，没有特别细致或者是严谨缜密地去规划，当然任何可能性都有，也有可能做幕后，当我有能力去帮助、推介别人的时候，一定会参与不同领域的身份。现在还是享受做演员，我比较随性自由，这种自在和随性对创造来说挺重要的——死死咬住演员的内功，提高演员的价值和表演的水准。


《暴雪将至》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