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剪辑台上见!《一出好戏》剪辑手记
注:
本文是2018年《一出好戏》上映后,影视工业网对剪辑师屠亦然都采访,原文刊登在影视工业网微信公众号上。 4月9日,屠亦然老师将会在中国剪辑师社群直播LIVE第8期中分享他工作多年来的经验,故发到社群里,给大家参考。
布列松说:电影在脑中想的时候是活的,死于剧本的纸上作业。在拍摄当下复活了,然后死于胶片,而在剪接里再次复活。
剪辑是影片的三度创作,其重要程度不言而喻。“剪辑”往往只有一瞬间,但是在剪辑室,“剪辑”要经过不断测试、巧妙处理、反复观察。剪辑的重点不在于技巧,也不在于剪辑观念,而是说故事的能力。素材在你手中,能否被重新解构?如何掌握这种能力,是故事讲述者一直追求的。
《一出好戏》,是屠亦然和朱利赟两位剪辑师第四次一起合作剪辑的电影作品。之前他们一起合作剪辑过《港囧》、《绣春刀1、2》,都收获了不错的成绩。在国内,一部电影两位剪辑师合剪的例子并不多见。虽然是一起合作剪辑,但是这部电影的剪辑创作并不轻松。
《一出好戏》定位是一部商业电影,但是在剪辑阶段的再次创作上,剪辑和导演依然尝试了很多可能性,这个可能性包括:大量删减人物线、后期素材补拍、改变演员台词再配音,以及特别设计特效镜头……这种操作模式,在商业电影中极少见到。正如文前所提到,电影在脑中想的时候是活的,却死于剧本的纸上作业。在拍摄当下复活了,然后死于胶片,而在剪接里再次复活。而剪辑也被称为再次创作,所以,影视工业网也是和两位剪辑师聊了许久,希望能够整理出剪辑再次创作时所发挥的作用,以及《一出好戏》的剪辑探索过程。
这是黄渤的电影,所以多了一点善意
最初,黄渤导演并不想以马进为主线去讲述故事,更多是想讲述这群人,尤其是三个时代“王”的形成,以及“王”和其他人的关系。所以,在起始阶段,电影被设想做成三个段落的故事。但电影需要时间、人物的串联,不然观众分不清是谁的故事。所以,对于两位剪辑师来说,《一出好戏》需要类型化处理,让故事有一个清晰的主线,明确的人物命运。
而从人物命运层面来看,在马进的时代发现了大船,所以故事的主线只能选择马进。在视点上,整个故事以马进为人物主线时,其他所有的人物曲线也是清晰可见的。所以,需要前期把马进的心理曲线做到足够粗壮,才能发展后面的故事情节曲线。“其实剧组也大量拍摄了另外两个阶段主人公的戏,但是我们舍弃了这一部分,就是想把主线和视点联系得更紧一些。大概4个月的时间,我们一直在处理这件事。”剪辑师朱利赟告诉我们。
“其实从黄渤导演给我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不是一出喜剧。当我开始剪辑的时候,就大量削弱了电影中的喜剧元素,”当问到,《一出好戏》为什么没有喜剧风格的时,剪辑师屠亦然回答说,“喜剧是这部电影最表面的部分,这个故事其实是一个魔幻或者荒诞的题材,它没有明确的喜剧性质,就决定了不让故事往喜剧风格上去呈现。而且,黄渤导演没有想把《一出好戏》做到那么残酷,他的电影里,会多一点善意、乐观,这是他的属性。特别是从岛屿回到正常生活以后部分的段落,这是导演黄渤一直坚持留住的片段,他想让观众看到这些人还活得挺好,让观众从电影院出来之后还是高高兴兴。他不希望观众走出来,会觉得疼。”
剪辑师屠亦然说出了导演对于电影的最终诉求,而这个诉求,也是电影后期剪辑需要特别需要注意的地方。“小王(王宝强饰演)是一个‘暴君’的形象,但是导演在处理上规避了很多残忍的表现。要想体现他的属性,只能通过咆哮。”从某种程度来说,这也是剪辑被限制的地方。当然,对于剪辑的限制,不仅仅只有这些。
剪辑师屠亦然
剪掉的素材也足够一部电影的量
《一出好戏》在剪辑上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工作量太大。电影里涵盖了导演的很多态度和表达,以及,在制作层面,拍摄素材量也非常巨大。所以如何在大体量的素材里展示出导演的态度和表达,这是剪辑工作必须要做到的任务。
面对巨大的素材量,有几种方式处理:第一,剪紧,这种方式解决不了大问题。第二,改变叙事方式,《一出好戏》里很多戏份使用了蒙太奇的方式去碎片化,比如电影中表现彩票90天的处理方法。第三,就是删,删线索、删副线、删人物。当然,删,不是剪辑的最终目的,如何做删减,这取决最后的性价比高不高。剪辑师朱利赟说:“只有这个动作做完之后,电影比之前更具有电影感才可以。所以,所谓删线索,目的还是为了突出主线,把主线拎出来、拎清楚,然后往上加枝、加叶。”
“我们在墙上画了两条时间轴,第一条时间轴是原剧本的时间轴,另一条是我们剪出第一稿的时间轴,好让我们对比查看故事的变化。这个时间轴包含了剧本里的时间、人物变化,还有剪辑之后的时差、时间点等等。详细的三个时代,以及马进具体在哪个位置的具体情感变化,做了很细化的两条时间轴来做比较,然后我们通过这个时间轴去考虑,怎么去压缩和调整时间感。”当问到有什么具体处理方法的时候,屠亦然老师告诉我们。从剪辑的角度来说,一部电影其实有两条线,第一条是情感曲线,第二条是节奏曲线。情感线和节奏线一样重要,它们契合后达到的效果是几何倍数。所以剪辑都在拼命地找这个感觉,为了让每一场戏都达到这个高度契合的效果。
而素材也是影响剪辑的一个重要因素,“包括电影的影像风格,有像摄影指导曾剑带来的肩扛式的感觉,也有通过演员或摄影机运动完成调度的表现方式,还有舞台感比较强的表达。针对这些不同的画面风格,我们在剪辑和处理上,也都做了诸多不同的尝试,使其能够在一个表现体系当中完成,这花了我们很多时间。”
剪辑师朱利赟
故事节奏和表演节奏的处理
关于如何上岛,剪辑阶段实验了各种版本。 “首先解决的是上岛问题,原来的素材情况是15分钟,这太慢了。我们就想办法把前面进行了综合的调整,在后面还补拍了一场戏,我们也拿掉了孙红雷和徐峥的戏。”孙红雷的戏在成片最终被彻底剪掉了,而徐峥客串的戏,就是最后电影结尾的彩蛋。《一出好戏》关于如何开场,最终在两个剪辑版本上纠结。一个是电影开始,大家就从岛上醒来,然后通过闪回的方式解释大家如何到了岛上;另一个就是大家看到的版本,解释清楚如何一步一步上岛。为了完成这个上岛的部分,剧组特别补拍了马进和小兴在电影开场修车的戏,用这场戏来交代马进的心态和身份。
“处理这部电影的节奏是件很妙的事,它是长出来的。我们所有人每天都在压榨自己,然后一点一点长成现在的样子。节奏上更多的是跟着人物和心理走。比如刚上岛时,大家都是懵的状态,节奏上我们会特别地控制,让观众也能感受到这种懵的感觉。等小王回来以后,节奏就加快了。这里会比较跳和碎,去体现他们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活下去的感觉。”上岛大家很懵的戏,实际上是把原来的同一场戏给拆分成了两半,加了在山洞里的情节。变成了上岛之后,在山洞里呆了几天,才外出,剪辑师用这种方式调节了节奏。
“其实关键是除了减轻马进这条主线之外的负担,还要能有效的保留,将其变成一个社会背景存在。对于剪辑来说,这是比较难的处理。”所以,剪辑部分把马进想回家的主观意愿加强——马进的愿望是兑换彩票,拿到6000万,他不想失去这样的机会,而其他人已经开始接受现实,要重新建立自己的世界,所以彩票成了马进这个任务主线的动机,是大节奏。
三个段落故事中,第一个段落在时间和观感上是最长的,这个长并不是因为拖沓,而是这个段落本身承载着一个“先破后立” (破除原有的人物关系,建立新的人物关系)的功能。这个阶段首先要把他们固有的阶级、地位破掉,然后重新建立起社会次序。这种“先破后立”,导致小王一个人要占两个阶段,而张总和马进都是一个人,都是一个阶段,所以在信息量和观感上给人较长的感受。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第一个办法是剪短,这个段落剪掉了小王的诸多故事情节,也是三个段落删掉情节最多的一节。
其次,把小王的“破与立”与马进急切寻找回到现实世界的情节平行起来。使得这个段落的“破”被剪短了,而“立”又和其他情节平行推进,从而让节奏提升。“马进想走——小王和他作对——马进出海失败——最后起义去了大船,就变成了很自然的过渡。”包括张总建立了新的社会体系和经济制度,马进发现这件事和回去没有关系。在发现这个的过程中,马进一直想着回去,这个是马进故事主线和整个故事的 “一口气”,所有的这些都是在想回去的意念中变成一个有效的背景。“这是电影本身和素材赋予的含义,我们只要是将其有效地呈现出来。”
导演黄渤
“黄渤导演是演员出身,他对表演要求比较高。在后期调整的时候,因为电影时长有限,所以我们把戏解构了。但是,每个人物的多层面表演过程以及心理过程是非常完整的,剪的时候只需要剪一个部分或者一个点,也就是‘决定性瞬间’。演员们的表演建立了完整的内心依据和逻辑过程,演员给到的越细,我们最后留的瞬间就越精准,这是《一出好戏》比较有优势的地方。”这样,剪辑时就可以从素材里挑不同‘决定性瞬间’去解决节奏问题,可能会打破演员原有的节奏,所以剪辑时,需要解构完之后,再把表演结果再顺下来。如果不顺,需要想办法,比如加台词,通过这样把原有的气息保留下来。除此之外,在面对不同演员的节奏上,剪辑师们也下了很大功夫。“如果以王宝强为起点,以舒淇为终点的话,他们的正极负极反差是巨大的。在需要避免这个反差的时候,会在在他们之间加上别人的戏,去降低这个反差感。”
主要人物性格特点的阐释
马进,想做一个成功的人,他定义的成功就是有钱。但他并不想通过做恶达到有钱,更多是通过投机取巧,比如买彩票。在本质上,他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当马进拥有了权利之后,也没有导致他变坏。在有机会自己出逃把所有人甩在岛上的时候,他的善良拽住了他。马进这个人物的动机前半部分是彩票,后面是爱情。
小兴在最后会黑化,所以在前段一直在铺垫被灌输成功和钱的观念。这些观念在潜移默化地影响人物,然后在中段开始发挥作用。他作为一名技校高材生,能做很多东西,只是之前他自己没有发现这种能力。但在故事发展的过程中,他终于认同自己的价值,所以他用“小王疯了”的主意,去保护自己的劳动成果。因为岛上所有有权的人物都是偏的,环境使然。当他的能力放大,就开始恶化,在这个阶段马进已经不能引导他。因为小兴还是个孩子,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能力,无法以一个成人的理性思维去思考,所以大家也并没有怪罪他。
姗姗比较难处理的问题是不在主线上,但她又是唯一一个具有情感代表性的人物。姗姗是一个很正直的人,她认为不干活没有果子吃是对的。但她也有自己脆弱的一面,不会冒险起义出走。所以姗姗努力地,试图把所有的事情进行平衡。她离过婚,她认为幸福不能靠男人带来的,需要自己去争取。而且,她认为这个世界需要执着真理,如果事情是对的,那就是对的,不能按派系去判定。而马进赋予姗姗的是重新建立起她对异性和爱情的信心,但因为马进知道岛上的一切都是假的,而姗姗又是这种对自我价值认同感很高的一个状态,使得马进在求婚过程中崩溃。
两位剪辑师的分工和合作方式
《绣春刀1、2》时,两位剪辑师是分开作业、独立工作的。但是到了《一出好戏》时,两位剪辑师必须坐在一起完成这部电影。因为工作量巨大,而时间也非常紧迫,分开合作对于这部戏来说不太现实。“两个人同时做一个项目,这感觉挺‘妙’的。首先我们是互相尊重、互相欣赏的,我们也都有自己的想法,私下也是好朋友,所以我们可以通过创作撞出一些火花。”屠亦然告诉我们。
最初黄渤导演是先找到的剪辑师屠亦然,但是因为档期原因,屠亦然推荐剪辑师朱利赟加入。“这部电影最开始策划的时候屠老师就在,但是因为档期原因,屠老师没有办法跟现场。而这部戏的制作体量太大,需要剪辑师去现场把控,所以2017年的3月份到7月初拍完,我一直在现场。大概到了7月底,我和屠老师开始在青岛进行剪辑。” 两个人的分工是屠亦然老师做内景部分,朱利赟老师主剪外景部分。到了10月中,朱利赟老师因为档期原因,后面交由屠亦然老师整理,把剪辑风格进行统一。
“这种操作方式并不适合每部片子,首先是资源的浪费,因为电影制作的费用是有限的。商业片要在规定时间内完成项目,增加人手就是增加磨合时间,所以不太划算。”这种组合,最大的要求就是两位剪辑师没有隔阂,因为屠、朱两位剪辑师在私下就是好朋友,所以很容易找到创作的基础线,这十分难得。
一部商业电影能有这么多的创作空间,并不多见,他们的创作感受最后用了一个“妙”字总结,但这个“妙”其实就是血泪史。“其实挺痛苦的,但是片子做成的时候,真的特别开心。做的时候压力特别大,有时候只能硬着头皮干,所以说实现的过程很‘妙’。”说到这,屠亦然用苦笑来回答我们的问题。对于这两位剪辑师而言,压力是时时刻刻、方方面面都存在的。和导演去沟通这么多关键的变化,以及剪辑方法、工作方式怎么调整,还有档期的问题。“剪完一个版本以后,我们自己也知道,这个电影不长这样,还要继续剪,继续寻找。每部戏都是这个过程。过程是跳不开的,如果偷懒,最后的结果肯定不一样。”
现在的电影素材是海量的,怎么剪,其实是对剪辑师的艺术修养以及电影叙事语言的全面考验。好与不好关键是创作者怎么理解剧本,怎么使用素材,想将故事引向何方。影片是怎么样的故事情节?怎样的气质?呈现怎样的样貌?这个预设很重要,有了这些理解和预设,技巧才能发挥作用。对剧本立意的解读是剪辑师创作的起点,《一出好戏》也再次向我们证明了这一点。
最后,向电影、向剪辑、向每位影视从业者致敬。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