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小叔和禅寺

我有个小叔，是我二爷爷的小儿子。二爷爷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当兵，小儿子也就是我这个小叔啥也没干，游手好闲。我十来岁的时候，跟着这个小叔混，常去的有溜冰场，游戏厅，录像室。看过不该看的，玩过不该玩的。那时候我很崇拜我这个小叔，首先长得帅，高鼻梁大眼睛，眼窝深陷，一头卷发，经常带个墨镜，关键一笑还有两个酒窝，像个混血。其次我这个小叔朋友多，在社会上吃得开，到哪儿都不用花钱，都有人招待。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小叔女朋友多。我十多岁的时候，我小叔快三十了，跟着他的漂亮姑娘要按波来分。那时候我觉得小叔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活着的最快乐的人了吧。

我小叔给我讲过一段他的经历，至今还时常在脑子里转，今天把他记录下来。

1986年春天，我小叔十六岁生日刚过就从家里逃了出去。原因是打架斗殴把人给打伤了，当时我小叔听到的传闻是人已经被打死了。死人了，事情就严重到一定程度，小叔也害怕了。为了躲开严打，也为了躲开我二奶奶失望的哭声，我小叔连夜逃走！一路上，经上海到南京，转合肥漫无目的的走，最后走到黄山脚下的一个小县城的时候，我小叔没钱了。1986年时候的通讯还不发达，找朋友汇钱什么的还没那么容易，再加上当时的小叔觉得自己属于潜逃，根本不敢暴露行踪。无奈之下小叔在县城的一处小禅寺落下脚。小叔说那时候的寺庙没有现在那么火，有些小禅寺破落得只剩淋雨的菩萨。小叔落脚的禅寺稍微好一些，一个大殿供着菩萨，外加六间禅房，黑瓦红墙，很干净，不像有些禅寺，全都是枯枝败叶。这个小禅寺没有名字，背山临街，门口行人不少，但是进寺的很少。小禅寺里就住着一个戴着茶色玻璃眼睛的中年僧人，每天干的事情都一样，吃饭，念经，扫地，种菜。小叔这才知道禅寺干净的原因。

小叔说这辈子只饿过一次，就是在禅寺的那次，一连好几天没有饭吃，饿得只想躺在地上不起来。小叔脾气硬，没有去向中年僧人求饭，而那个中年僧人就好像看不见小叔进寺似的，对小叔不闻不问不理不睬。小叔说那几天是他最难熬的时候，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儿，要怎么办，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

第一碗饭来得很意外。小叔饿得没法子，去水缸喝水充饥，发现水缸没水了。小叔以为禅寺的僧人故意刁难他，一气之下把整缸水打满了。喝饱了水，小叔继续躺在檐下迷迷糊糊睡着了。再醒过来的时候小叔说是被饭香馋醒的，睁开眼就看见脑袋边放了一碗白米饭，上面还有几片菜叶几块豆腐。因为朋友多，什么好吃的都吃过了，但是小叔始终认为只有那碗白米饭的香味他能记一辈子。

从那天以后，小叔的饭是不缺了。有地方能躲风避雨还能吃到饭，对于当时的小叔来说已经相当满足，其他暂时也管不了那么多。为了感激僧人的照顾，小叔会主动帮他捡柴挑水扫地，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不过让小叔奇怪的是，刚扫过的地，那僧人就跟没看见似的还要再扫一遍。刚捡满的柴，那僧人肯定还要出去再捡同样多的回来。小叔曾多次试图跟中年僧人沟通，但从来没有得到过回应。小叔说，他记得呆了十多天，从前到后那僧人和他没有说过一句话，小叔以为他是个哑巴，直到有一天寺外来了两个年轻人。

禅寺门外来了两个身强力壮打把式卖艺的年轻人，早春的时候咋暖还寒，气温有时候会到零下，两个年轻人光着膀子吆喝着给路人表演，为的是卖他们所谓的大力丸，这是江湖的老把戏了。表演中有一段叫‘摇泰山’，即其中一名表演者扎着马步，观众可以推、打、摇表演者的任何部位，五毛钱一次，只要把表演者弄得动一下就赢回去一块钱，否则就算输。小叔说他在此之前也见过有跑江湖的卖这门功夫，但是没见过功夫有寺门前这两个年轻人这么深的。年轻人身边的棍子有大人胳膊粗，终有好事者上前，竟然未能动表演者一下，反而把自己震伤了，见此情景没有观众再敢上前。两个年轻人叫嚣起来，赌注也越押越大。就在年轻人得意之极的时候，禅寺里的那个中年僧人走了出来，小叔看他走向两个年轻人拿起那根棍子只是轻轻一捅，扎马步的年轻人并没有摇动却脸色大变，二人立马收拾家伙准备走人。僧人轻轻跟两个年轻人说，不是不让他们卖艺，实在是佛门清净地，不便打扰，他们可以换地方继续。年轻人连连道歉地走了，这个僧人的本事却一下子落在了我小叔眼里。

小叔说，他那次出逃的计划中，有一项就是到河南少林寺学武。没想到在这里碰到高人，这可把我小叔乐坏了，于是更加主动上前跟僧人套近乎，加倍的帮僧人劳动，当然也少不了套僧人的话，目的就是要僧人教功夫。在此期间僧人仍旧是一言不发。见这个僧人如此冷漠，我小叔原本火热的心也就慢慢凉了下来，琢磨着得想个办法离开这个县城往下一个地方走，往少林寺的方向走。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情却又很快坚定了我小叔留下来习武的信心。

某天的半夜，有人上门专程来挑战僧人。

挑战的人看上去五十岁左右，梳着大背头，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劳动布的裤子，解放鞋。这样的打扮，看上去像个读过书人，却挑着一担草，脏兮兮地站在寺庙门口，又像个老农，显得非常不伦不类。这位挑战者喊了几声僧人的名字，此时小叔才知道这个中年僧人叫正光。

挑战者自报家门，说是哪座山哪个村的某某某，因为地方口音太重，小叔并没有听懂具体姓名。挑战者说他是那两个年轻卖艺人的师傅，为什么想来这讨口饭吃都不给。正光仍然谦虚的解释说佛门清净地，不便打扰。二人言下不和便动起手来。我小叔说这是他看到的最奇怪的一次比武！挑战者只是拿了一根扁担，对准正光戳了过去，而正光准确地接住了扁担，两人各自一只手持着扁担两头，只不过站了会，那挑战者说了一声不好便落荒而逃，扁担和草都不要了。小叔总也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挑战者走了之后，正光也回寺里去了。小叔看到正光脚下的青石板居然踩出了两只脚印。这让小叔大吃一惊，因为自小调皮，小叔也研究些武术内功什么的，他说要是把石板踩碎，那已经是了不起的事情，这踩出脚印，必须得有非常深的内家功力才行。

这次的比试又挑起了小叔内心习武的热情之火，小叔觉得这个正光也许是他命中注定的师傅。于是小叔拼命缠着正光让他教武功，小叔说只要教武功，让他做什么都行。正光还是一言不发，就这样小叔纠缠了很多天，终于有一天正光问我小叔学武做什么，小叔说行走江湖，锄强扶弱。正光听了直摇头，又什么都不说了。我小叔这个人，一件事情一旦下了决心，就一定要走到死为止。因此，小叔没有理会正光的态度继续纠缠。

有一天半夜，正光突然喊我小叔跟他上禅寺后面的山，我小叔有些莫名奇妙。爬到半山腰的时候，正光突然停了下来，月朗星稀，月光下小叔看到正光显得格外威严。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我小叔终身难忘。正光跟我小叔说，想学武功可以，不过有个前提，我小叔必须蒙住眼睛从这半山腰走下去，否则一切免谈。正光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小叔愣住了。小叔的第一个念头是，这是不可能的，山道崎岖陡峭，刚才上来的时候已经摔倒好几次，更何况山道边就是悬崖。正光见我小叔半天没有动静，知道小叔心有犹豫，便语重心长的告诉我小叔，他说他知道小叔肯定是跑出来的，家里也应该着急在找他了，正光让我小叔赶紧回家，说我小叔不是学武的料。

小叔本身脾气就倔，听到这里有点愤恨起来，一股不服之气从心底往上窜。我小叔说当时他大声反驳正光，蒙着眼睛从这里走下去是不可能的，这是天方夜谭，是故意给他难题。我小叔话还未落音，正光摘下了他那茶色的玻璃眼镜，借着月光我小叔看到他的眼眶里黑洞洞一片竟然没有眼球！

正光是个瞎子！小叔这才知道。之前和正光相处的一幕幕不断在小叔脑海中闪现，一月有余，我小叔竟然至始至终没有发现他是个瞎子。扫地，烧饭，挑水，山上捡柴，正光比正常人还灵活！

看到正光那双没有眼球的眼睛，小叔当时就懵了，此时小叔心里的不服之气转变成了恐惧，接着又从恐惧变成敬畏和臣服。小叔说当时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力量压得他双腿发软。不过他接下来的行为也许让正光也不能理解，小叔没有就这样转身下山，而是脱下自己的衣服蒙住了头，然而没走几步，小叔便滚下了山道……

小叔说那天晚上后来的记忆是，他听到耳朵边风声呼啸，其他一概不知。

当小叔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医生上来告诉我腿断了，手也受伤了，一早躺在了医院门前。警察过来问小叔从哪里来，小叔却在拼命地回忆昨晚的一切，然而一切都无法想起，他甚至怀疑之前所经历的一切的真实性。

小叔说后来有一天，他又去那县城旅游的时候，禅寺已经不见了，改成了街面房。当年正光站着迎敌的那块石板居然还在，他看到那两只脚印还深深地烙在石板里。小叔问当地人这是怎么回事，当地人告诉他，人站多了自然就有脚印

后来二爷爷赶过来把小叔接回了家，二爷爷替小叔赔偿了打伤的那个人，同时看到小叔受伤痛苦不堪也原谅了他的过错。不过小叔看到的却是父亲失望的眼神，听到的是母亲轻轻的啜泣……

此后，我小叔向许多人讲起过这段经历，却从来没有人相信过！

然而这一段故事，却实实在在的烙在了小叔的脑海里。小叔至今还记得正光扫地时唱的那首禅歌：‘扫地扫地扫心底，不扫心地空扫地，人人都把心地扫，世间无处不净地。’正光那双没有眼球的眼睛告诉小叔，也许人生的路不一定就是这么走，也许还有其他的走法。

有了这些神奇的经历，我小叔一直想做点神奇的事情。比如相信气功，比如相信上帝，比如相信水能变成油。

我二爷爷是个公务员，有点小权利，原本可以帮着小叔找个踏实的事情做。但是我二爷爷不愿意，他说小叔是喝酒的命，不是吃饭的命。而我的二奶奶常说，她做过一个梦，梦里小叔生下来就是跳火坑的。

四十三岁那年，我小叔在街头和人火拼被人捅了，肠子流了一地。我在外地上大学没有去送他。小叔走的那天我在学校操场站了很长时间，看着操场上的那些年轻人，我觉得自己仿佛老了许多。我突然就明白过来二奶奶说的那个梦，有些人生来就是悲剧，跳火坑不过是一种仪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