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新霞老师剪辑直播笔记分享
一、案头工作:
1、案头工作一:思考,影片的立意是什么?魂是什么?
剪一个片子从哪里开始创作?在我的感觉里面,我觉得首先要找到片子的灵魂。有人讲雕刻师是释放石头的灵魂,那么我觉得剪接师是释放素材的灵魂。
在剪接片子的时候,首先要看剧本在讲什么、导演拍来的素材可以剪什么,剧本和拍来的素材不是一回事。在拍摄的过程中,我们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由文字变为影像的过程中也会有很多的变化,一个人对影像的感觉和另一个人对影像的感觉也是不完全一样的,就像文字谁来读都是这几个字,可是里面的含义每个人理解起来不一样。
理解和拍摄的问题,导致拿出来的素材一定是不一样的,而我们面对的是素材,我拥有怎样的素材,接着我去剪出一个怎样的故事。剧本只是一个蓝图,而这些素材是实实在在的、我可以用的布料,是决定未来故事非常重要的元素。
然后是你怎样看待这些素材,你怎样把有用的东西用上去,用到最合适的位置上去,释放出它的能量和灵魂。所以,一个剪接师要有全局的高度,站在这样的高度去看每一场戏。有了这样的高度,你才可以去选择每个镜头里面所拥有的元素是什么。
引自周新霞另一场讲座
2、案头工作二:情节走势图
起点是怎样的?落点是怎样的?中间经过了什么?
▲非周新霞老师提供,仅供参考
情节走势图
其实一部影视剧到一定的时候,我们是去找味道和风格。风格其实就是在台子上用技巧搭完成的。我会有几个片子跟大家分享风格的完成,在这之前,先来聊一下情节走势图怎么画出曲折和弯道。我们以《海上钢琴师》为例。
▲《海上钢琴师》片段
这个片子大家都看过吧,这么多年,这个段落依然很漂亮。这个片子就是讲一个叫1900的主人公,他从来没有下过船,他对艺术有很纯粹的感觉。所以当所谓的爵士之王谢利要跟他比弹钢琴,他不知道比赛是为了什么,也没把比赛当回事儿。直到谢利羞辱他的时候,他才真把功夫拿出来了。
如果我们说这个情节就是两个人在比赛,谢利弹一首,1900弹一首,两个人这样一人一首比出一个胜负,这片子好看吗?这片子就没有任何味道。所以这个时候,剪辑师就是创作者:你得知道这场戏的戏剧任务是什么、怎么完成这样一个戏剧任务。这其实象征了这个片子有怎么样的生动性、有怎样的味道。那么怎么样就有味道了?这个情节走势图应该怎么画?
首先,无论你怎么画,两个人物得做一个颠覆才能好看。颠覆的尺度越大越好看。下一步就是我们怎么才能够把观众引到沟里去,最后做一个反转。之后要考虑怎么来产生完成反转、制造悬念、并给观众在猜想之外的结局。
从情节走势图说起,应该是谢利高调地出场,让观众觉得他弹得的确好,第三首曲子演奏是那么漂亮,给观众一种“完了,1900一定是输了”的感觉。而最后1900用他的技法和音乐的感觉弹出第三首的时候,观众把他抬上来了。谢利的走势图,是走上去然后“哐”地掉下来的起伏。1900的走势图是一直往下的,观众一直为他捏一把汗,觉得他不行了,而到最后“哐”地上去,这样才好看。这是我们给他画出来的情节走势。
▲情节走势图
那么我们拿着什么镶嵌到这个图形里面去呢?我们有表演,有主要演员的表演,还有群众演员的表演。剪接师可以随便摆放群众演员的表演,没有规定必须放在哪。关键是在于这个图形里面把它放在哪更合适。
在我们这个图形里边,我要让谢利一上舞台弹得特别好。弹得特别好的时候,群众演员的表演里面都有哪些呢?跟着谢利弹琴特别开心,然后是眉飞色舞,然后是大家都听傻了——听众假发掉了,没感觉;雪茄掉在衣服上,衣服被燃起来了,没感觉,这是几个过程。如果我们一上来就把假发掉了却没感觉的画面放在谢利的第一首、第二首或第三首曲目弹奏时,行吗?显然不行。这是一个高潮点,这个点应该随着情节走势图到达最高点,才能够补衬高潮。因此这些群众演员的表演我们有了一个排列,知道该怎么安放他们。
之后是摄影的运动、摄影镜头的跳跃。电影本身就是一个影像艺术,影像的漂亮也要根据我们情绪的变化而变化。
第一首曲子演奏时,基本上是固定镜头为多,个别时候稍微运动一下。第二次比赛特别是谢利的时候,基本上都在运动。而1900的时候动得比较慢,没有那么灵动。摄影上最漂亮的运动给了谢利的第三首曲子。所以我们在看的时候会想:已经这么漂亮了,那1900你拿什么战胜啊?我们有了这样一种担心。
整个段落是以水涨船高的技法去完成的。不是说为了让1900取胜,它就把谢利压下来一点,让出那个位置。不是的,谢利已经是到那份上了,让观众都觉得完了,1900怎么才能够战胜他?在摄影上也是有了这么一个比例在里边。这个比例是拍摄之前,导演、摄影在镜头布置的时候、在力量分配的时候,就已经有的想法。
那么每一条和每一条一定是不一样的,剪接师他也有意识地把一个个的漂亮、有节奏的力量分配,给他布置和镶嵌在一个一个的点上。这是群众演员帮助剪接师,帮助我们的戏去完成我们刚刚说的那个情节走势图。
那么在情绪上,1900一开始就是觉得弹琴就是一个音乐的感觉,干嘛要比赛?为什么要比赛?是这样的一个心境。这个心境他是从哪开始变的?它有一个情绪变化的过程,这个情绪变化的过程非常重要。
我们在完成一个戏的时候经常说,结果重要,过程更重要。所以我们把情节走势图画出来以后,我们要找到那几个点,人物关系的点、情绪变化的点。他是从哪个点上开始觉得我得拿出真本事跟他玩了?是在谢利在侮辱他的时候,谢利说要让他屁股开花。剪接师给了一个什么样的镜头:别人都平静,唯有他,震惊了一下。他觉得这话太侮辱人了。这是第一个镜头。
震惊这一下以后,谢利弹奏的时候,1900第二个镜头是他表现得非常认真。在这之前,他就是感受音乐,甚至于谢利在演奏的时候他能感动得哭。这之后,他开始认真地感受对方:你到底有什么本事?你怎么处理每一个音符的?你怎么处理每一个情绪的?你的精彩在什么地方?你的漏洞在什么地方?第三个镜头的时候,1900在感受周边的人对这件事情的态度。
这些东西的综合因素让他完成了第三首曲子的构思。你看就这三个镜头,不是顺序的,是不时插进来,让你感受到了他的情绪和思维的这样一个变化。弹琴之前1900要了一根烟。前面他是非常感性的,没有觉得是一回事地感受音乐本身。直到那一下,他开始非常认真地对待。这个点就一个一个地给出来了。
最后是剪接师用特别的技巧,快切的、象征的手法,像是几只手同时在弹的那样的一个感觉。一直拿的是1900在弹奏的那个状态在进行表达。什么状态呢?音乐就是他的忘我状态。1900是用他的灵魂、用他的全部去感受音乐,去弹奏音乐。这与谢利是不同的两个境界,而把他的境界弄出来了,所以他战胜了。
剪接师还用了另外一个技巧:让全场傻掉,这用了两次。第一次是谢利走进来,跳舞的人一个、两个、三个、四个都停下来,所有人都在注目他。这时候剪接师用的技法叫延宕。这个延宕是什么意思?就是说本来谢利走进来几秒钟完成了,但是为了要把这个事情、情绪做大,就把这个空间延长了,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人的停下来,把这个空间就做大了。
同样这个技巧又用在了1900身上。1900弹完第三首以后有多长时间的停顿?超长的,一分多钟,全场都傻了。这个是不一样的一个停顿,我刚刚说像敦刻尔克停了那么长时间才回答“应该可以”的停顿,我们已经觉得很有意思了,那个情绪已经打到我的心里去了。可是这个停顿,是用了一分多钟,是把观众听傻掉了的那个情绪,靠延宕这个剪接技巧表现出来。
你看他有多少技巧。先是有一个思维方法把情节走势图画出来,这只是一个蓝图,是一个想法。然后这个蓝图是要用你的技法去完成的。然后是分布力量,力量有摄影镜头的力量的分配,有群众演员的力量的分配,这些力量都镶嵌到了必须的位置上去。
有人说,剪接师是什么?剪接师是一个最懂得把镜头放在哪的人。如果我们把最好的镜头换一个位置放到谢利那去,或者是再往前放,一下就乱了,观众在看的时候,会弄不清你到底需要表达什么、到底是谁是那个最好的。创作者的态度乱了。现在他有了这样一个很有条理的力量分配,把镜头放在必须的那个位置上,使得这个戏里的线索、线条非常清晰。我们也看得特别清楚。
同时这里面还有一个摄影的技巧我觉得也用得非常漂亮,就是谢利刚一进来的时候,有像神一样的一个大剪影。最后这个剪影给谁了?给1900了,大家把他抬起来以后,他的影子也投射在谢利的那个位置上去。剪接师把对称和对位用得特别好。
而这些都是因为先有了一个情节走势图,然后才有了这些力量分配,然后再把镜头放在必须的位置上,才有了这样的一个生动、清晰的表现。所以剪接师不是随便把镜头接起来,而是你先要有一个想法:这场戏的戏剧任务是什么?那个魂是什么?先挑出来,然后去画它的情节走势图,然后再去找它的技巧。这几个一定是全部,缺哪一个都完不成这样一个漂亮的剪接。
所以作为一个剪接师,你既要有剧作的知识、文学的修养、电影文化的修为,然后还要有技法,你才可以把你的镜头、你的戏,剪得那么有滋有味。剪接是你用怎样的一个情境、用怎样的情绪,用什么技法传达的问题。技法就是有这么重要的这样的一个功能。
引自周新霞另一场讲座
3、案头工作三:人物关系图
- 男女主角是谁?
- 男女主角和其他什么角色发生了关系?
- 人物和人物之间的关系走到哪里的时候发生了变化?
- 又走到哪里的时候发生了变化?
- 转折点是在什么地方?
- 起点时人物关系是怎样的?
- 落点时人物关系是怎样的?
4、和导演、摄影交流:确立风格
剪片之前需要给影片号脉,要给导演号脉、给摄影号脉……为风格号脉,导演、摄影、剧本、表扬你的风格,决定了剪接中用什么样的技巧呈现什么样的风格。
小结:剪辑师的创作是从案头开始的。
确立了大概的风格之后,去看导演拍来的素材,鉴定素材和事先预测的有没有区别,有怎样的区别?是什么引起了这样的区别?面对这样的区别,剪接要采用怎样的策略?是顺它?还是逆它?
三、粗剪
1、酝酿大架子
粗剪就是给一个大架子。在反复看粗剪的过程中,剪辑师就在酝酿:
- 这个故事的结构大概应该是怎样的;
- 风格应该是怎样的;
- 情节走势应该是怎样的。
剪接某些时候就像是一个画家,用叙事去完成影片的黑白灰。
- 黑:浓墨重彩的地方
- 白:留白的地方
- 灰:粗针大线
2、仔细看素材
尊重前期的劳动成果。
图省事的会只看最后一条,或者导演的ok条,不应该这样。利用剪辑技巧将一个镜头不同条的好的部分利用起来,可能是第一条的开头、第二条的中间、第三条的结尾。
另外社群里的同学提到《寄生虫》剪辑师的剪辑手记里提到同样的一点:
H:如果一个演员在前半段表现最好,另一个演员在后半段表现更好,你会怎么做呢?
Y:有些这样的情况。我们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之一是:有个金基泽的家人在豪宅内用饮料和食物庆祝。有个镜头是父亲金基泽说话,然后缓慢地将镜头摇向饮料,然后摇到母亲,而问题是金基泽敲定的是前半段的take,而饰演母亲的演员敲定的是后半段的。问题是这个镜头没有切换镜头,只是个连续的摇镜头,所以我只得将不同take的不同部分缝合成一个镜头,所以我们在一个镜头里为两个演员都选取了完美的表演。
我们创造了这条线-这个尺度-我们可以做切换镜头,就是在饮料瓶,在那一点上,我们缝合到一个不同的镜头,使之它看起来像一个镜头。奉导知道这是我的强项之一。我很擅长做这件事。有时,奉导会提出一些不切实际的要求,他想要一些非常复杂和困难的东西。
四、《我和我的祖国——相遇》剪辑复盘
1、核试验的戏
初剪版本:三次核试验,然后第三次出了状况,高远出去一道门,再一道门,再一道门,然后被关,之后再被打开放出去。
修改一:抛弃了一道道关门,抛弃了被战友关在里面的情节(不合情理)。没必要三次核试验,只要指挥官点一次头,就是一次成功,节奏更紧凑。
初剪版本:初剪时觉得情节走势图上应该是拱起来的,但是始终觉得拱起来的峰不够尖锐。然后编剧和导演提出:应该让试验的问题获得解决,这样高远的回去才有意义。
修改二:怎样让高远回去是解决了问题的?拍摄时候没有这样拍,剪辑时候怎样剪?后来的解决是:倒放仪表的镜头,代表问题解决;然后在环境镜头里,找到了一个开灯的镜头。
三分怕,七分剪。剪什么?其实就是在鉴定:
- 片子故事在往什么地方走?
- 情绪在往什么地方走?
- 走到那里了没有?
- 为什么没有走到?
- 哪儿出了问题?
- 怎么解决?
反反复复的纠结,反反复复思考。
2、医院的戏
怎样表现高远惦记了上街上的“动静”?
如果按照拍摄场景来剪辑,就是一场白天的戏,然后接一场晚上的戏。但是这样,就是高远经过了一个白天一个晚上就等不及了,这样不合理。
于是剪辑时候做了延长时间的处理:
- 问小护士;
- 透过窗子看窗外植物的空镜头,拉长了时间;
- 一个晚上的景:高远躺在床上;
- 切回白天的戏
- ……
这样的处理,就延长了时间,表现出高远等了“一天有一天”。
3、周冬雨近景镜头
初剪:周冬雨从走廊走到门口打开门,周冬雨近景,高远在街上走的镜头。
修改:拿掉了周冬雨的近景镜头。
剪接观念:要因不要果,要果不要因,以果带因。要挖沟让观众自己去填补。
修改后,只留了一个结果(高远已经在街上了),前面不再交代。不能说得太清楚了,而是要挖沟让观众自己填补。
(按:原因和结果,这样的因果关系,只需要交代出因或者是果,不用因果都交代,然后让观众自己去补充缺失的“因”或者“果”。一般叙事里,是只交代“果”。只交代“因”,会让“果”变成开放式的。)
4、街上戏:主角出场
高远出医院以后在街道上的出场,可以直接出现在镜头里,但是剪辑师用的镜头是从一个理发摊子摇出来,摇到高远走在街道上。
高新霞老师觉得把北京生活气息的街道多留一点,这种生活气息,是影片的质地。
5、街上戏:主角在街上行走
初学者关注一些技术上的问题,比如剪接点的选择,让人物被遮挡时候切出,下一个镜头遮挡切入,上一个动作和下一个动作之间衔接等等,但是周新霞老师在镜头和镜头的衔接上,关注的不是真实的时空的转换,不是动作与动作之间的衔接,而是:
匹配的是动感,是节奏,是感觉。是抠时空:这个时空要的是多呢?还是少呢?要少的时候多留一些,要少的时候一有遮挡就切出。
6、上车的戏:初剪时和导演的沟通
初剪时候一般按照剧本,按照导演拍的素材,去粘下来。周老师在剪辑的过程中有什么想法,会另外用一条时间线。
上车镜头原本是:车到站,高远站在车上,方敏走上去说“三年了,你去哪了?”
观片时候,都觉得方敏出现的太突兀了。周老师在剪辑时候另外一条时间线上剪辑了一个方案:有方敏坐在车上回头,切到高远站着的镜头,切回方敏的镜头,方敏起身,再才接到原本剧本的镜头:高远站着,方敏走过去说“三年了,你去哪了”。
初剪时候不要改变剧本太多,有想法放在新的时间线上。
剪辑师没有想法不称职,有想法但是也不能破坏导演的想法。所以先按照导演的想法剪辑出来,要让导演看到他的想法呈现出来是什么样的效果,然后给导演看自己的想法。
7、广场欢呼的戏:影片的质地
影片有自己的质地,有自己的呼吸。
比如敦刻尔克里的大衣,用原本的原料、原本的织造、原本的染的方法、原本的剪裁,导演用了这么多的工作,才呈现了那样的质地。
原子弹爆炸成功后,当时的广场,是红旗招展的热烈场景。周老师在剪辑时候,想要还原那种红旗漫天的质地。
于是,在高远和方敏镜头和镜头切换之间,叠了几次几格的红旗,和一大片一大片的红旗的镜头相互呼应。这几格红旗没有提供任何叙事上的意义,但是渲染了氛围,丰富了影片的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