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联俄罗斯独立电影的先声:平行电影运动

2019-09-06 01:04

苏联俄罗斯独立电影的先声:平行电影运动

80年代中期,随着戈尔巴乔夫的“开放政策(Glasnost)”和“改革政策(Perestroika)”的先后推行,苏联社会进入纷繁多乱的尾声。尽管如此,“纷繁多乱”在苏联的电影层面上也可以理解为“缤纷多样”:恪守“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主流国产电影依然佳作层出;过往曾以不同原因遭到封禁的国产电影回归大众视野;涅瓦河畔的“列宁格勒学派”作者电影蔚然成风。而如今被人遗忘的却是苏联平行电影运动(Soviet Parallel Cinema)。这场运动曾以鲜明的个性从低调神秘走向一时风靡,成为苏联俄罗斯独立电影的先声。

1984—1987:来自“地下”的默契

苏联平行电影运动在最初的三年是以地下的形式开展活动。正如运动的发起人Gleb Aleynikov所言,“地下”就是平行电影。而平行电影运动最早可以追溯到1984年的莫斯科和列宁格勒。当时“电影幽灵”工作室的Igor和Gleb Aleynikov兄弟、音乐学家Pyotr Pospelov、Mzhalalafilm电影小组的两位成员Yevgeny Yufit、Yevgeny Kondratyev以及录像艺术家Boris Yukhananov等人不约而同在各自的工作室或朋友家中放映自己的作品。由于放映的隐蔽性和互为独立性,导演之间是互不相识的。但导演们却从经常串访这些放映会的观众口中得知了对方的底细。而观众观影过后都感到又惊又喜,并且认为这些作品与业余影迷的平庸作品是差别极大的。

的确,平行电影的出现就伴随着“实验”、“地下”、“独立”、“另类”等标签。它游离于国家电影体制之外,脱离电影公司的资金支持,全凭导演的自食其力和异想天开。因此,平行电影抗衡主流电影的专业性和标准化的姿态是非常明确的。而这也是和日本欧美等国的地下实验电影运动有较为相似的地方。

从左往右:Boris Yukhananov,Igor Aleynikov, Andrei Bezukladnikov,Gleb Aleynikov, 1987

由于地下放映会的微妙联系,Igor和Gleb Aleynikov兄弟、Yevgeny Yufit、Boris Yukhananov、Pyotr Pospelov于1986年结识。Igor Aleynikov提出“平行电影”的理念,将各自风格不同的作品统合起来。这也标志着平行电影运动正式拉开序幕。值得一提的是,Igor和Gleb Aleynikov兄弟在1985年所发行的手抄地下杂志(Samizdat)《电影幽灵(Cine Fantom)》后来也成为平行电影运动的重要刊物,刊登各类电影理论和电影史(它本身也是苏联首本独立电影杂志)。

电影幽灵(Cine Fantom)

1987年11月,第一届平行电影节“电影幽灵”秘密举行。来自莫斯科、列宁格勒、里加、维尔纽斯、图拉、彼尔姆的独立电影人都参与其中。由国际录像艺术年刊《INFERMENTAL》提供的西方录像艺术家的大量作品亦有展映。路透社通讯记者甚至亲临电影节开幕现场。结果电影节开幕的消息传遍全世界。韩国《先驱报(The Korea Herald)》更刊登了平行电影的相关文章。而该电影节更是惊动了苏联政府。苏联电影艺术国家委员会接到命令去彻查平行电影究竟是何方神圣。

电影幽灵2013年6月21日报刊头版

电影幽灵2016年11月2日报刊头版


1988—1994:立足于交替时代

正当苏联电影艺术国家委员会奉命追查平行电影运动之际,戈尔巴乔夫的“改革政策”也正如火如荼地展开。苏联政府希望在知识分子界树立与“戈氏新政”相对应的新文化榜样。借此契机,平行电影运动终于走进公众视野,并且成为重要的社会运动。而平行电影运动的创始人Igor和Gleb Aleynikov兄弟、Boris Yukhananov和Yevgeny Yufit也成为了媒体的焦点人物。

Boris Yukhananov(左)、Yevgeny Kondratyev(中)、Gleb Aleynikov(右)

随着平行电影运动进入新的阶段,Boris Yukhananov于1988年创建了集剧场、高等教育学院、艺术实验室于一体的“个人导演工作室”(The Studio of Individual Directing)。次年,第二届平行电影节“电影幽灵”在列宁格勒举行,并取得巨大的成功。

1990年,苏联国内冲突四起。曾经辉煌的《电影幽灵》杂志也像戈氏的“改革政策”一样走进了死胡同,迎来了停刊号(第十七期)。而平行电影运动的回顾展却在全球巡回放映。先后见证了苏联解体、休克疗法、宪政危机的平行电影运动也在1994年前后宣布终结。

而回顾持续将近十年的平行电影运动,就必须提及以下几位成员:

其实爱森斯坦也参加过平行电影节!

——Igor和Gleb Aleynikov兄弟

Igor(左)和Gleb Aleynikov兄弟

作为平行电影运动的灵魂人物,出生于车臣格罗兹尼的Igor和Gleb Aleynikov兄弟一直走在运动的第一线。Gleb Aleynikov曾在1989年第六期《电影艺术(The Art of Cinema)》杂志上详细讲述平行电影的起源。按照他的论述,平行电影最早出现在上世纪20年代,并且与发生在法国、德国和苏联的欧洲先锋派电影运动(The European Avant-garde)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再者,他也提及到谢尔盖·爱森斯坦(Sergei M. Eisenstein)在1929年就参加了瑞士举办的第一届国际平行电影节。

《The Cruel Illness Of Men》

诚然,这两兄弟深受观念艺术和早期苏联电影的影响,始终忠于纯粹的映像表达,而且善于对经典进行解构和后现代主义式的戏仿。如《Metastases》、《A Revolutionary Sketch》、《The Cruel Illness Of Men》、《Tractors》四部短片就在不同程度上对吉加·维尔托夫(Dziga Vertov)的政宣纪录短片进行充满滑稽和讽刺的戏仿。而短片的处理手法也不外乎是影片无对白、采用怪诞的背景音乐和旁白、跳跃性极强的蒙太奇等。


《A Revolutionary Sketch》


而最为值得一提是成片于1992年的处女长片《拖拉机手2(Tractor Drivers 2)》。这片本身被两兄弟恶搞成Ivan Pyryev的1939年《拖拉机手(Tractor Drivers)》的续集,而且整片充满插歌打诨的情节,对《拖拉机手》中的斯大林统治下的现实主义艺术起到了消解作用。《拖拉机手2》也是两兄弟集大成且代表之作。

《拖拉机手2》

我们的尸骸被吞吃,肥蛆四处爬行;

死之时也是我们等待生之时。

——Yevgeny Yufit

Yevgeny Yufit



出生于列宁格勒的Yevgeny Yufit早在加入平行电影运动前,就一直专注于“死亡现实主义(Necrorealism)”的绘画、摄影等艺术创作。1984年,Yevgeny Yufit开始电影创作,最初的两部短片分别为《Werewolf Orderlies》和《The Tree Cutter》(本段落标题源自片中的歌词)。由于拍摄所用的胶卷是过期或废弃的,于是成片呈现出粗糙和残缺的观感。但这风格恰恰与导演的“死亡现实主义”不谋而合。Yevgeny Yufit前期的短片涉及秽物、群殴、虐待、谋杀、自杀、身体创伤等灰暗元素和主题。从客观上来说,Yevgeny Yufit的作品补充了苏联的现实主义电影所缺席但理应存在的主题。

有趣的是,Yevgeny Yufit拍摄这些怪诞的短片也引起了苏联警察的警觉。苏联警察在1985年搜查他的Mzhalalafilm电影小组工作室时没收了其中一盒胶卷。警察查阅了胶卷时,发现内容是Yevgeny Yufit的朋友在垃圾堆里扭打成一团。随后,警察归还胶卷时判定“胶卷内容太白痴,不构成违法犯罪”。

Mzhalalafilm电影小组

1989年,因得到阿列克谢·日尔曼(Aleksei German)的支持,Yevgeny Yufit在列宁格勒电影制片厂启动了短片《Firmament Knights》的拍摄计划。之后,Yevgeny Yufit所拍摄的几部长片在主题上也有所延伸,即从原有的“死亡现实主义”延伸至基因改造、生物实验、伪科学等。

《爸爸,圣诞老人死了(Daddy, Father Frost is Dead)》

如1991年的《爸爸,圣诞老人死了(Daddy, Father Frost is Dead)》讲述吸血鬼家族里的科学家埋头撰写一篇关于引发怪事灾难的老鼠新物种的论文;1998年与Vladimir Maslov合作的《银色头颅(Silver Head)》讲述科学家妄图将人与树木结合创造新生命体的故事;2002年的《给雷劈死(Killed by Lightning)》讲述一位女人类学家探索人类进化的起源。她的潜艇指挥官父亲在二战过世对其童年造成精神创伤,她病情不稳定却产生了意想不到的进化论;2005年的《直立行走(Bipedalism)》则揭露了苏联“人猿战士”的陈年野史。总体而言,Yevgeny Yufit的作品无不传达出苏联威权之下个体的焦虑和虚无的肉体感受。

《银色头颅(Silver Head)》

《直立行走(Bipedalism)》

录像的创造有利于摄影机和录像作者融为一体。

——Boris Yukhananov

Boris Yukhananov


Boris Yukhananov是苏联平行电影运动中一个奇特的存在。他本身是录像艺术家,但从未参与到平行电影的创作中去。作为运动刊物《电影幽灵》的编辑,他主要负责“与录像对话”的栏目。Boris Yukhananov开门见山地认为电影和录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艺术形式。他称自己的整套录像作品为“1000盒磁带里的录像小说”。Boris Yukhananov在《电影幽灵》中撰写了不少关于其录像实验的文章,如《录像导演论(Theory of Video Direction)》、《致命的剪辑(Fatal Editing)》、《你的双手长着你的脑袋(There is Your Head in Your Hands)》、《变异的无意识意象(Mutant Imago)》等。Boris Yukhananov主张对录像的本质神秘化,并对电影剪辑的理念进行重新诠释,拒绝传统的叙事结构。基于平行电影运动的架构,Boris Yukhananov更提出了“慢录像(slow video)”的新型艺术形式。他认为艺术思考是连续不断的,绝非文本,而是流动不息的同时试图表达意义的言语。根据“慢录像”的理论,演员在录像中的演绎方式必须基于戏剧表演技巧。可见,Boris Yukhananov在平行电影运动更多地是以一个录像理论家自居,为广大的导演和读者带来新奇理论的冲击。


1994年至今:从运动到俱乐部

正当平行电影运动宣布终结之际,“珍奇项目”(Program Exotica)于1994年在莫斯科组织了一连串以另类电影和录像为主题的电影节。Igor和Gleb Aleynikov兄弟受邀担任评委。在评审参赛作品的时候,Igor和Gleb Aleynikov兄弟都欣喜地发现平行电影运动在当时俄罗斯依然具有影响力。然而好景不长的是,1994年3月,Igor Aleynikov在一场空难中丧生。次年11月,Gleb Aleynikov在莫斯科电影博物馆创立“电影幽灵俱乐部”。

电影幽灵俱乐部

俱乐部的成立不仅是是对兄长Igor Aleynikov的缅怀,而且巩固了平行电影运动的成果,延续了运动的独立自主精神。俱乐部经常举办关于当代俄罗斯另类电影和录像、俄罗斯及西方前卫电影回顾展的放映会和讨论会。由西方策展人策划的项目也在俱乐部里不间断地进行着。

电影幽灵俱乐部旧照

影评人兼莫斯科电影博物馆馆长Naum Kleiman在俱乐部内进行电影史的讲座。与此同时,俱乐部也迎来了新鲜的血液。Andrey Silvestrov、Oleg Khaibullin、Danil Lebedev等导演开始活跃在俱乐部的事务中去。

然而就在2000年,Gleb Aleynikov在内的多位俱乐部创始人认为“电影幽灵”的精神已经消亡,宣布俱乐部解散。时隔两年,Gleb Aleynikov在莫斯科电影博物馆为亡兄组织了一场纪念会。在电影放映结束之后,大家依然对平行电影颇感兴趣。于是决定重组“电影幽灵俱乐部”。2002年5月,“电影幽灵俱乐部”在莫斯科电影博物馆再度成立,放映活动继续举办。然而俱乐部和电影博物馆之间有着一段小插曲:俱乐部在电影博物馆仅举办了三场放映会。而俱乐部成员Andrey Silvestrov组织的最后一场放映会——“胜在有色情(Better Porn than never)”激怒了电影博物馆馆长Naum Kleiman,最终导致两者的合作破裂。直到2004年9月1日,在CTC电视频道的支持下,俱乐部在Fitil电影中心终于拥有长期固定的放映场地。

《无力抵抗(For Marx...)》

而重组后的“电影幽灵俱乐部”除放映活动之外,也专注于电影的发行工作。俱乐部出品的不少电影更是亮相于威尼斯、柏林等国际大型电影节。其中较为有代表性的作品就有Svetlana Baskova执导的《无力抵抗(For Marx...)》。该片讲述了俄罗斯工人抵抗资本主义大鳄而走上不归路的故事;而俱乐部的创始人之一Andrey Silvestrov的《Brain》、《伏尔加—伏尔加(Volga—Volga)》、《伯明翰饰品(Birmingham Ornament)》系列等片更是代表了俱乐部的趣味和艺术水平。

《伯明翰饰品(Birmingham Ornament)》

《Brain》

《伏尔加—伏尔加》是对1938年苏联同名电影的重制戏仿,大有向Igor和Gleb Aleynikov兄弟致敬之意;《伯明翰饰品(Birmingham Ornament)》系列意图将地缘政治、现代语言多样性、东西方文化差异等议题一同放置在电影之中。导演从各种语言、文体相互交织中敏锐捕捉到现代文明的脆弱性。该系列第二部作品的部分情节也曾在2011年威尼斯电影节的地平线单元引发了丑闻。而这也和当年平行电影拍摄惊动苏联警察相映成趣。

《伯明翰饰品2(Birmingham Ornament 2)》

1996年,俄罗斯互联网艺术家Olga Lialina曾经如此评价平行电影运动和“电影幽灵俱乐部”——“今时今日,当我们无法在主流和非主流之间设立边界的时候,没有人能够阻止平行电影创作者率先将边界搭建起来”。回顾从地下走到地上的苏联电影平行运动,目睹几度浮沉的“电影幽灵俱乐部”,我们都能从中清晰地感受到这群平行电影创作者一如既往的前卫视觉和先锋手法。正是因为桀骜不驯和特立独行,这个创作者群体的电影才得以“平行”于主流、庸俗和高度同质化,并且在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世界实验电影史留下浓重的一笔又一笔。

文/熊仔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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