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杀手》:老白男们平庸的历史反思
对于马丁·斯科塞斯的新作《花月杀手》,在聊到具体的影片内容之前,想必一个更不容忽视的话题,就是马丁对于超级大长片越来越重的迷恋。这也导致了本片在票房和排片上非常惨淡,大概从2013年的《华尔街之狼》开始,老马丁就越来越钟爱于拍摄超长片,他近几年的电影时长,几乎都在150分钟以上。
而《花月杀手》三个半小时的时长,几乎已经完全可以视为是马丁为了满足自身艺术趣味的一次任性之举。
《花月杀手》的制片成本在2亿美元左右,截至12月5日上线流媒体之前,本片的全球票房才刚刚到1.54亿美元,而要实现收支平衡,本片至少需要赚回4亿美元才可行。其中,排片问题是影响本片票房的一个非常关键的因素,很多北美影院一天之内甚至只愿意排一到两场,毕竟放一次就得耗费三个多小时。
要知道,隔壁《奥本海默》的制片成本只有1亿美元多,老马丁为了让这个故事显得更有历史质感,镜头拍得更好,耗费的成本足足比《奥本海默》多了一个亿。
再说回到影片的主题和内容上来,马丁如此耗费心力地去讲一个并不是特别有影响力的谋杀案,到底想表达的是什么呢?
影片所讲述的故事改编自1920年代轰动全美国的奥塞奇谋杀案。20世纪初,作为美洲原住民的奥塞奇族在本族位于俄克拉荷马州的保留地上挖掘出了石油,这使得该族族人一下子变得极其富有。
1906年,《奥塞奇法案》颁布,规定奥塞奇族成员可以按“人头”获得平分石油开采所得资金的“人头权”。而所谓奥塞奇族谋杀案,正是白人通过与奥塞奇族女子通婚,进入奥塞奇族部族,获得“人头权”,并通过残杀家族其他成员而将财产逐渐收归己有的阴谋计划。
影片中,德尼罗饰演的威廉·黑尔,正是整起奥塞奇谋杀案的主谋之一,被誉为“奥塞奇山”之王的黑尔极其富有,同时情商颇高,在当地白人和印第安人中间充当着衔接人的角色,与两个种族的关系都非常密切。
也正是借着这层身份之便,黑尔逐渐将自己的势力渗透进奥塞奇族内部,不断地完成对奥塞奇族人的残杀。
在美国历史上,这起谋杀案之所以特殊,是因为它本质上是白人对印第安人的民族残害,大量的白人因为奥塞奇人发现了石油而在短短几年内纷纷汇聚于此地,又形成彼此默契而心照不宣的合谋,以各种办法残害奥塞奇人,侵吞他们的财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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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马丁的小心思
都藏在小李子身上
根据真实历史事件进行改编创作是马丁这几年非常钟爱的一类题材,之前的《爱尔兰人》和《沉默》也属于此类。这类影片可以极大限度地观照马丁对于史诗故事的迷恋,以及他对慢条斯理、事无巨细地铺陈、介绍故事细节的叙事兴趣的满足。
《花月杀手》相比于之前的两部作品,也更加贴近史实,影片中出现的主要人物都可以在相关的历史资料和文献里找到。
对马丁如今的这些历史传记类电影的解读,也因此变得更加晦涩、艰难、暧昧,需要观众做大量的提前功课,了解影片所涉及的历史的各种前因后果,然后才能从叙事角度找到作者想要表达的真正主题是什么。不然,你很有可能会在看完《花月杀手》以为马丁拍摄的只是一长段毫无核心思想的历史走马灯。
不过,即使是根据真实历史事件改编的电影,选择呈现什么事实、如何呈现,其实也能构成一种很鲜明微妙的作者态度。就像大卫芬奇在《社交网络》中借审查律师之口说出的话那样,一切历史都会因为被抛出的问题不同、被看到的细节不同,而带来不同的解读视角和解读立场。
在《花月杀手》这部电影里,老马丁显然非常明确地选择了最符合他个人趣味的历史呈现方式。
故事主体的叙事视角被限制得非常明晰。小李子饰演的Ernest和他的叔叔、德尼罗饰演的黑尔是最主要的主角,也是整起谋杀案的核心罪犯。作为Ernest妻子的莫莉则代表着奥塞奇印第安人氏族这一方,她和Ernest之间的感情线索则居于影片第二重要的位置。
通过刻画徘徊在印第安妻子和白人叔叔这两大家庭中的中间人角色Ernest,《花月杀手》实际上想要讲述的一大核心主题,就是Ernest之流的平庸之辈到底怎样酿造了这场令人震惊的屠杀惨案。
这个被马丁从宏大历史切片里选出来的主角,可以说是一个毫无主见的平庸小人物。他欺软怕硬、唯利是图,同时还脾气暴躁。Ernest和他的叔叔黑尔之间,在人物性格和价值观上的微妙差异,也是马丁在整个故事里最关心的内容。
小李子这个角色的形象一方面具有非常复杂的双面性格,在善与恶之间不断游走,另一方面又显得处处懦弱、木讷、逃避,甚至像是故意在装傻充愣。他富有同情心,他关心和在乎自己的印第安人妻子,但他同时显然也很清楚自己的叔叔正在进行着一桩怎样残忍的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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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水摸鱼,善恶不分,
Ernest的人生观
在本片中,谋杀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奇观呈现元素。我们可以拿谋杀事件作为区分标准,将影片划分为非常明晰的三个板块。第一板块的叙事主题是引入Ernest这个角色,通过他的视角来展现奥塞奇族社区的基本生活状况,帮助观众了解黑尔和奥塞奇人之间大致的关系。
第二板块的叙事主题便是谋杀,主要讲述了在Ernest与莫莉成婚之后,黑尔等人是如何一步步地密谋杀害莫莉家族的其他成员的。第三段则是对谋杀案罪行的揭露,联邦调查局介入,黑尔等人最终倒台。
在中间这部分被最浓墨重彩呈现的谋杀案内容中,可以看到老马丁再次回归了他最擅长的黑帮片风格来进行处理。整个奥塞奇谋杀案的过程,都被塑造和刻画成了一场黑帮式的秘密血洗活动。
而这也是整部电影最具奇观性和商业性,戏剧冲突最强的段落。
马丁事无巨细地讲述着叔侄二人买凶杀人的全过程,尽量赋予其传奇色彩和神秘色彩,将这场谋杀案的运作流程视为是向观众展示黑帮运行规则的绝好机会。
这一段落里,也集中展现了这起谋杀案细思极恐的地方,白人们的谋杀手段几乎都是极其粗暴简单的,甚至很少做什么策划和遮掩,完全就是一副欺负老实人的心态。
尤其是对莫莉的姐姐安娜之死的呈现,马丁甚至生怕观众看不明白这桩谋杀案能有多么的荒唐,还安排了Ernest和黑尔这对叔侄亲自现身说法,抱怨这次谋杀的动静整得太大了,太嚣张了。
而能够如此成功地、长久地欺骗住奥塞奇族人,也侧面说明了当时整个地区的白人们都早已串通一气,这在后续调查局走访的过程中也有所呈现。
而也就是在这个段落里,Ernest的性格特质得到了集中展现——从后续第三部分的法庭戏剧情来看,Ernest其实并不认为自己帮助叔叔做的事情有多大的错,更多是觉得这是听命办事,无非是能从中拿到点好处,照顾自己的家人。
Ernest一边照顾、关心着自己的妻子莫莉,又一边和叔叔合谋杀害妻子家族的其他成员,可见这个人物内心并没有特别明确的道德观和立场感,他做的很多事都只是出于一种相当自私的私人感情和利益,这也是为何最后警方会轻松地策反他供出他的叔叔。
马丁想要呈现的主题,其实也和Ernest这个主角的性格相关,影片中段大量事无巨细的细节铺陈,其实想解释的都是同一件事——就是Ernest表面上看似无比荒诞、残忍的行为,在他自己内心是如何一步步接受和认同的,他最终甚至并不认为自己犯下了多大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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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庸之恶与愚昧之恶
在影片第三段的法庭审判戏中,这种荒诞感被呈现得更加淋漓尽致。整个谋杀案中的参与者在受审时的态度分成了截然不同的三种,一种是最底层的打手和杀手,他们最紧张,也最早坦白罪行,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一旦东窗事发,利益集团并不会站在自己这一方,自己虽然是白人,但在资本和利益面前,不过是廉价的工具罢了。
第二种是黑尔这类,哪怕直到被捕,黑尔其实都并不认为自己会失败,他甚至是主动投案自首的,他天然地笃信白人至上的种族观念,认为无论如何,和他沆瀣一气、同流合污的白人当权者集团都会保护自己的。
第三种则自然是Ernest这类,没有什么明确的政治立场和信念感,一旦以家庭和未来相逼,他很快就会翻供,就会表现出幡然悔悟、悔不当初的忏悔态度来。
事实上,这很有可能恰恰是在一个社会中最典型和普遍的一类帮凶,Ernest的很多行为和态度都表现得像个傀儡,既是叔叔的傀儡,也是妻子的傀儡,他一切的恶行和一切的痛苦纠结都来源于这种主动拥抱的傀儡身份。
对于Ernest这样的人来说,无论当下的社会是白人至上、黑人至上、印第安人至上还是种族平等,只要有歧视和群体之恶存在,他都是一定会为了自身利益而随波逐流地去拥抱这种恶的。
因为他们甚至缺乏足够的思辨能力来判断善恶对错,盲目地跟随着主流价值索取利益,浑水摸鱼才是他们更期待的一种人生。
而奥赛斯族谋杀案的东窗事发,从历史维度上来看,其独特之处正在于它标志着某种巨大的社会转型的到来、原始的、西部开荒时代的美国故事正在终结,白人们可以为所欲为,无休止攫取利益的时代即将终结。
时代的转变甚至无关善恶,只不过是美国在迈向现代化,在朝向一种更高效、更符合时代洪流的社会模式转变的过程中,某种陈旧的观念与利益必须被否定。只不过,不同的群体对类似的时代转变的感知截然不同。
在整个犯罪群体中,处于最底层的打手和杀手们最早地意识到这种神话的破灭,而处于最高层的黑尔则依旧盲目地相信自己所犯的罪无伤大雅。
但真正造就这种恶之神话、造就这种时代集体悲剧反复重演的,恰恰是Ernest这样处于中间,既索取了一定利益,又有足够多的权力和势力来经营自身家庭美好生活、确保自己始终活在一种乌托邦式的家庭幻梦中的中间人,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巩固了类似的神话。
所以,最后回头来看马丁在影片结尾故意设置的一段对白,也就更有意思了。这段打破第四堵墙的现代社会中的讲故事戏份,依旧是由一群白人主导、参与,甚至连导演本人都现身客串,鼓励在场各位观众忏悔、铭记这场历史悲剧,铭记莫莉不是老死,而是被杀害的,铭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仿佛经此忏悔,类似的历史悲剧就不会再重演了。
但问题的关键,真的只是关于那浮于表面的善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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