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过愤怒的海》:一次疯癫叙事的逻辑崩溃
相信很多观众之所以对于《涉过愤怒的海》的期待值拉满,一个很大的原因恐怕在于影片无论从预告、剧情简介还是相关信息里,都透露出来了一种在国产电影里极为难得的情绪张力——
疯癫。
这几年来,国产片要想有好的票房,似乎一个越来越明显的趋势就是得有点儿疯劲,或至少得在情绪性上给得很足。强烈地情绪输出无疑是最契合当下年轻观众的快餐化观影习惯的。
而疯癫与强情绪输出,一直以来也都是曹保平电影的一大特色,是构成其作者性的极为关键的一环。不过,醉翁之意不在酒,曹保平的创作母题从来不在于疯癫本身,而在于其后被揭露出来的真实而血淋淋的人性。
熟悉曹保平的观众可能会更敏锐地意识到,无论故事每次被包装得看似多么荒诞、疯癫和怪诞,他真正感兴趣的都是这种极端戏剧张力下被暴露出来的人性本质。《狗十三》里,女儿和父亲之间的矛盾冲突因为一条狗而逐渐发酵成一场失控的家庭伦理博弈,《烈日灼心》里,三个罪犯则是以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渴望完成自我救赎,以此遏制多年来深埋内心的梦魇。
到了《涉过愤怒的海》,曹保平则继续将放大这种疯癫情绪,几位关键角色几乎人人都有心理创伤,全员疯批,以至于故事的情绪节奏被推向了一个极度奇观化的高潮——一切都失控了,一切虚伪的人性面具都被撕下了,人物像被按在砧板上的鱼,一刀刀地接收着创作者的拷问。
人格和心理上的缺陷是悲剧酿成的根本原因,导火索则是错乱失控的情感关系,悲剧的呈现方式则是彼此的暴力和愤怒。
电影《涉过愤怒的海》的类型元素外壳虽然是犯罪悬疑,但整体上,贯穿整个故事结构的最主要叙事动力和叙事主题,本质上都是家庭伦理悲剧这个内核。小娜的意外死亡成了一个导火索,所有的参与者都试图将罪责推到别人身上,最后才发现自己其实也是行凶者之一。
所谓“涉过愤怒的海”,从情绪上来讲,其实想要表述的是人物在面临极端环境后,是如何一步步袒露内心,走向愤怒和失控的。
失控在本片的叙事结构中是无可避免,必须存在的重要一环。因为只有失控,才能导致悲剧的发生,才能导致更多的人失控,像一种传染病一样将所有人卷入其中,直至最后事情逐步发酵到彻底失控,必须以极端的方式解决的地步。而只有在这个时候,所谓的父女亲情的底兜出来,才是有力度的。
无论每部影片最终的成色如何,但曹保平毫无疑问是个出色的类型片导演,总是能在服务于商业属性的家庭伦理奇观和服务于作者性的人性表达之间找到最恰切的平衡点。
当然,在向观众满满当当地提供了所有复仇爽片应有的快感和疯癫感的同时,曹保平也出色地完成了一次对传统“复仇故事”的彻底反叛。
1
金陨石与李苗苗:谁更迷恋失序
在《涉过愤怒的海》这部电影一开始的第一组镜头里,导演其实就已经在暗示他的这个小心思了。在狂风呼啸的海面上,金陨石的声音先于其形象出现,以主观视角的方式向观众呈现着自己内心的压抑、愤懑和焦躁。
而且这个主观镜头并不完全只拘泥于金陨石自己所处的船舱内部,甚至还短暂地漂到了敌船上(也就是后来持枪冲上金陨石船只的那只快艇)。接下来船只遭到袭击,金陨石挣扎着爬起来时,这段主观镜头依然延续着,虽然金陨石本人已经出现在了画框中,但很明显这一段的视听节奏、周围环境信息的呈现和铺展等等都还在跟着金陨石的心理变化动——直到暴力释放,他将冲上船的人制服,才回到了一个相对客观的视角。
这种在捕鱼过程中突发的、日常的冲突里,其实已经能显现出金陨石的很多性格特质了——暴力、不怕死、阴冷、自私、不顾及他人感受、爱听追捧、爱卖弄。
影片里设计的最好的几场戏,其实都是围绕着黄渤的情绪宣泄展开,你能看到这个人物身上有非常自觉地、强烈的表演欲,他的很多情绪都是表演出来给人看的。
这就很有意思,这个全片中看似最情绪化、最暴走的男人,其实很有可能内心是非常冷静、功利和自私的。所以不如说影片始终在延续的一条主题暗线就是探讨金陨石究竟是在哪些时刻暴露的是真实的情绪,又因为什么而暴露,这说明了他究竟在乎什么。
而只有在开场段落的这段主观镜头里,金陨石呈现的才是最真实、最无需遮蔽和包装的内心。这也能解释通为何船员会很突兀地提一句“咱这个爹当的是真不容易”,这里船员其实帮助金陨石把内心最想说的话说了出来——重要的不是当爹不容易,而是当爹不容易这事儿被更多人看到,而且这种话一定不能自己说,得别人替他说。
这大概也是在漫长的海上航行中,金陨石最爱听到的一句褒奖之词,也只有这些朝夕相处的船员,最清楚他内心这最隐秘、扭曲的情感诉求,马屁一拍即中。
后续金陨石在日本酒店的厕所里大吵大闹、在女儿葬礼结束后对三个小混混大打出手、在李烈家持刀行凶等,其实都不过是他的暴力冲动和表演型人格在极端环境中的放大。
而这种放大,有一个最天然的导火索——李苗苗,作为影片中最重要的角色之一,李苗苗和其他角色都不同的地方在于,他并不遮掩自己内心的心理疾病和缺陷。金陨石、景岚、李烈和小娜的心理缺陷,至少还都有一层皮包着,不到万不得已的极端情况都能维持自己的理性。但李苗苗则早已踏入了反社会人格的范畴。
在一对活宝父母——母亲是控制狂,父亲是逃避型人格——的培养下,李苗苗早已经失去了对周围人最基本的同情心和同理心,甚至能狠起来对自己下手。杀死室友养的鳖和用扳手拔下自己一颗门牙对于李苗苗来说都是缺乏实际痛感的恶作剧罢了。对李苗苗来说,父母似乎是永远可以无限度依赖的港湾,所以他最后悔、最害怕的时刻也无非是呼喊母亲保护自己。
李苗苗这一角色设计的另一有意思之处就在于,曹保平高度符号化了这个人物的性格特质,他一体两面地继承了母亲极强的控制欲和情绪克制力,另一方面又继承了父亲的逃避主义心态,在大权在握时残暴地戏弄他人,而又在事情真正失控时瞬间束手无策。
于是,金陨石和李苗苗这组人物之间的一逃一追就天然地构成了最有戏剧张力,最能让观众代入的核心冲突。这一追逐戏在外在的戏剧元素上完全是复仇片的叙事模式,很多场具体的追逐戏里,能明显看出导演曹保平是有意要放大这种复仇、发泄愤怒、暴力宣泄的情绪爽感的,无论是天台追逐还是雨中殴打,导演都给足了金陨石足够丰富的情绪反应。
2
必须有人成为牺牲者吗
而反掉整个复仇片叙事母题的关键情节也要到最后才揭开——李苗苗并不是凶手,凶手是小娜自己,更准确地说,是金陨石。
于是,爽感因为这个微妙的结局被拦腰截断。作为复仇者的金陨石最终失去了他唯一残存的合理动机和正义性。也同时意味着金陨石最根本的父权威严也随着好父亲形象的一落千丈而彻底瓦解——这种沉醉于当爹的心理快感,恰恰是支撑着金陨石一路发疯的最核心支撑点。
复仇故事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个千百多年来屡试不爽的爽文范本,正是因为它通过复仇这一主题,赋予了作为主角的复仇者最稳固、最无可争议的道德光环。因为仇人有罪在先,所以主角做的绝大部分行为都是必然正确的,是能够很快被观众认可的。
曹保平要质疑和解构的,正是观众对于复仇者的这种天然的同理心。
整部影片的核心故事主线,其实就可以概括为曹保平和观众玩的一个心理博弈游戏。明线是引导观众认同金陨石,逐步地从李苗苗的反社会人格中确认他必然是凶手,为一切因此而产生的复仇爽感感到愉悦、兴奋。
暗线则是从开幕戏里就暗示出来的金陨石的性格缺陷和内心扭曲,通过最后结局的反转,让观众知道自己对金陨石的认同和期待原来也是一种不理智的情绪宣泄的结果。
这里最关键的一环叙事诡计——或者也可以认为其实就是逻辑漏洞,就在于从一开始就有意误导观众的两处措辞:小娜被捅了十七刀,小娜是被人塞进衣柜里的。这里其实是日本警方的验尸官对金陨石说的验尸结果,后面结局的另一重验尸结果也是日方说的,这一来一回的剧情大反战,合着全是因为验尸官不仔细验尸导致的。
这一结果不由得不让金陨石相信女儿是被人杀死的啊,最后怎么还能怪罪他自己执念太深呢?即使没有法医学的专业知识,但主动躲进衣柜、捅自己十七刀,这样两处死亡细节,相信也并不容易在法医的验尸结果里存在太大的争议吧。
唯一可以解释这一叙事bug的理由,恐怕就是曹保平并不在乎类似的细节和逻辑,他对影片情绪、奇观和节奏的迷恋显然已经让他不愿意再过于细想情节上不合理的地方。
因为相比于纠结小娜的具体死法,完成一个硬核推理故事的基本推理过程,曹保平更在乎的是借助这一剧情反转完成对金陨石的最后一击,让他成为和李苗苗一样的间接凶手。换言之,在整个的叙事结构上,小娜死法反转这一剧情点,是不得不完成的那最残忍的一环——让小娜极具自我献祭意味的自杀,成为逼疯金陨石的最后一根稻草。
所以,对小娜这一角色的结局处理,大概也是我作为普通观众最感到不认同的细节。原因很简单,这一情节太过残忍了。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我作为一名讲故事的人,大概无论如何也无法狠心构思一个女儿自杀,逼所有亲近之人忏悔的残忍故事。只能说,曹保平实在是对残忍而冷酷的故事有一种极强的接受能力和喜好度。
在整部影片里,如果其他人物都是疯癫的主体,是在主动发泄自身的不良情绪,是亲密关系的主动破坏者的话,那小娜更多时候都是在扮演一个承受者和受虐者。作为父母的金陨石、李烈和景岚,对子女带来的是原生家庭创伤,作为男友的李苗苗,则又以自身的反社会人格带给小娜新一重的心理伤害。
以至于到影片的后半段,哪怕是看到喜欢自己的店长,其实只是把自己当做初恋女友的平替,都完全足以让小娜彻底失控。这个人物身上流露出了对爱与安全感的极度忧虑感,她以一种非常病态的方式害怕着别人对她的爱和关注会突然消失,所以她哪怕是要冒着逼李苗苗残害自己的风险,也要一遍遍地向李苗苗索取爱。
最最重要根本的问题是,小娜学不会自爱,她找不到完整的自我主体。如果说,李苗苗是整部影片里最危险的导火索,那么小娜就是最敏感的易燃易爆品。整部影片最戏剧性、最虚构的地方,恐怕正在于这种讨好型人格女生爱上反社会型人格男生的巨大巧合上,这两人的相识相爱,几乎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最后的悲剧将朝向一发不可收拾的结局冲去。
所以,如果我们从叙事者的角度来审视整个故事,《涉过愤怒的海》的最终母题是要完成对这些生者的审判,是要让卷入这场复仇追杀中的所有人都遭到残酷的人性拷问,要剥夺他们所有的力量与信念的来源,从而完成对人性的反思。
如此看来,那个不得不死、且不得不以如此残忍、扭曲的方式死去的小娜,几乎就成了整场审判游戏里唯一的牺牲品。她身亡的事实是导致金陨石暴走、开启复仇故事的导火索,而在金陨石逼疯、逼死所有参与者之后,通过揭露小娜自杀的真相,又完成了对金陨石本人的审判。
如果回看曹保平之前的电影,你会发现设置牺牲者、安排一个关键角色以死亡的代价来让处于失控状态中的人幡然悔悟,几乎已经成了一个相当固定的模式。《狗十三》里的狗被成年人们抛弃、处理。《烈日灼心》则更甚,整个故事的主体情节都发生在牺牲者献祭之后,三人花了十多年的漫长岁月都没能彻底实现自我救赎。
在疯癫、矛盾、极端化情绪中所酿造出来的人性悲剧,它必然会走向失控吗?这种失控又总是不得不以极度惨痛的代价来终结吗?
无论是在戏剧化的虚构故事里,还是在真实生活里,这似乎都是一个过于难解的题。有的时候,似乎作为叙事者,也不得不站在深渊边缘,将故事推到一个足够极端和疯狂的设定中去,才能讲清楚自己对于人性的思考。
而凝视深渊本身,就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情。一切残暴的欢愉,终将以残暴终结,无论是写故事的人,还是看故事的人,亦或是当事人,很多时候都只有在失控的最边缘时才能恢复理智,看清人性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