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多年前,美国气象学家爱德华·罗伦兹制作了一个用来模拟气候变化的电脑程序,在实验过程他发现由于误差会以指数形式增长,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本一个微小的变动就能带来意想不到的后果:“一只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便可以在两周以后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 “蝴蝶效应”,因此而得名。
如今,一场龙卷风正在影视圈肆虐。
六月起,明星“阴阳合同”等引发的行业震荡,导致九成影视股的股价出现持续下跌,其中华谊、唐德、慈文等深陷各种风波的公司,市值更是在过去三个月内分别缩水了70亿、30亿和40亿,唐德影视的市值如今只剩下33亿;紧接着,包括霍尔果斯在内的几大影视税收优惠地区纷纷开始调整税收政策,一些需要补缴大量税款的中小影视公司已被迫倒闭;而在明星们面临查税难题的同时,工作室税率、个人税率与片酬占比又纷纷发生调整,很多项目不得不停工来观望;受政策变动的波及,横店等地的不少剧组也已经停工,群演们陷入无戏可接的窘境……
“灾难”。
有从业者如此形容这一系列动荡,并已开始为“过冬”做着准备。但是真正引发这场灾难的,并不是阴阳合同的曝光,而是这几年电影行业几乎不受规则束缚发展之下一个稳固根基的缺失。资本的盲目、玩家的狂热,使行业整体的泡沫在短短一两年间迅速累积起来。
曾经垒砌的高楼摇摇欲坠。
在毒眸(微信ID:youhaoxifilm)看来,这一切的“巧合”,都源自于16年前一只名为崔永元的“蝴蝶”,扇动了他的翅膀。
冯小刚:在《手机》上,我听到了上帝对我的召唤
2002年9月,在冯小刚的工作室里,刘震云与冯小刚聊起了创作。刘震云觉得,创作者应该学会“向生活要艺术”。谈话间隙,受到工作室里打手机的人影响,冯小刚有了一个新想法:“应该拍一部电影,就叫《手机》,谨以此片献给每一个手机持有者。”
听完这话,刘震云开心地一巴掌拍在冯小刚肩上,盛赞这就是“向生活要艺术”,当即决定要写一部关于手机的剧本。对于这一想法,冯小刚及工作室里的人先是表示了担心,觉得这样一来会让人们对手机疑虑重重,把手机变成了“手雷”。刘震云倒是满不在乎:“你们怕什么?你们怕什么?是怕捉鬼捉到自己的头上么?我不怕!”随即,他花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就完成了剧本创作。
冯小刚和刘震云
后来在个人传记《我把青春献给你》里,冯小刚完整地记录下了《手机》剧本诞生的过程,他把蓄势待发的自己形容为“一头饿了一年的狼”,并套用时任美国国务卿鲍威尔的话说:“在《手机》和《温故一九四二》这两件事上,我都听到了上帝对我的召唤。”
《手机》的男主角严守一是电视台一档谈话节目的主持人,为了向生活要来更多的艺术,影片拍摄前夕,冯小刚把因为抑郁症而离开《实话实说》的崔永元请到家里,让徐帆亲自下厨包了饺子,想和他聊聊怎么塑造好一个主持人。电影上映前,冯小刚还对崔永元说:“你看吧,一定给你一个惊喜。”
崔永元没想到,冯小刚给他带来的不是惊喜,而是“惊吓”。严守一从主持风格到个人经历都与崔永元十分相像,唯一不同的,是严守一在片中“作风混乱、乱搞男女关系”。电影上映后,很多人将严守一的故事嫁接到了崔永元身上,认为影片暗指他私生活混乱。
《手机》剧照
外界的猜疑和议论给崔永元及家人带来巨大的困扰,直到2004年还有人对其议论纷纷。为此,崔永元曾公开炮轰冯小刚做人不诚实、“垃圾”、“低级”,甚至还写了一篇15000字的文章来质问后者。但面对质问,“小钢炮”却只简单回了句“现在言论自由”,便让二人间的纠纷看似就此不了了之,但是复仇的种子在2003年就已埋下。崔永元在十年后还会谈起,“《手机》事件对我是决定性的”。
《手机》在2003年斩获了5300万票房,成为年度票房冠军。要知道,当年全年总票票房才仅有10亿,单片占全年总票房5.3%——这一数字放在今年的电影市场,几乎是一部30亿级别的电影。
而时至今日,无论外界如何评价《手机》这部影片与其背后的故事,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就是,以这部影片为代表的冯氏喜剧,从某种程度上加速了中国电影市场商业化的进程。从2003年开始,一度濒临崩溃的中国电影产业,正式迎来复苏,加上政策的变动,大量民营资本开始涌入影视行业。
6年之后,《手机》背后的制片方之一华谊兄弟作为民营影视第一股成功上市,彼时冯小刚正是华谊众明星股东中持股最多的一位,持有公司2.29%的股份,此后减持套现了足足2亿元(纳了税4000万的税)。又一个6年之后的2015年,《手机》女主演范冰冰担任股东的唐德影视也顺利登陆A股,上市首日,唐德股价大涨44.02%,范冰冰手里的129万股股份的市值,瞬间暴涨1300万。
唐德上市当天的范冰冰和赵薇
唐德上市的2015年前后,也正是资本最疯狂的时间。
马云、马化腾、马明哲“三马”入股华谊时,一次性掏出了36亿现金;随后华谊则以10.8亿和15亿的估值先后收购东阳浩瀚和东阳美拉两间明星公司,后者的实际控股人是冯小刚,公司当时的净资产值为-5500元;阿里巴巴24亿元人民币入股光线前,马云和王长田讨论的则是“3000亿的电影市场怎么做”;唐德影视也曾计划收购范冰冰的爱美神影视,当时有机构给出10亿估值,尽管此举因遭到问讯而终止,但足见当时资本的狂热。
不仅如此,一些和文娱行业几乎不沾边的跨界玩家也趁势入场。做滑动轴承生产销售的申科股份就和孙俪作为股东的海润影视有过交集,后者曾计划以25亿元借壳申科;北京旅游以1.5亿元收购了北京摩天轮100%股份正式进入文艺圈,并在日后改名“北京文化”;通灵珠宝总裁沈东军则成立了钻石影业,做餐饮的湘鄂情、做烟花的熊猫烟花等也都曾公布过收购影视公司的计划……
数据统计,2015年共发生了88起影视业的重组并购,涉及金额高达435亿。易凯资本有限公司CEO王冉曾在社交媒体上调侃这一变化:“中国养猪的、做乳制品的、开餐馆的、做金属管材的、卖五金的、放烟花的企业有什么共同点?答案:都变成了影视公司。”
而在这一片疯狂中,当年那场风波的另一位主角崔永元,则和文娱行业渐行渐远。离开主持人岗位后,他成为了反转基因的网络斗士,回到母校传媒大学教起了书,继续钻研口述历史。如果不是冯小刚和刘震云起了要拍《手机2》的想法,他与冯刘二人之间的纠葛或许会就此被人淡忘,永远尘封在历史中。
《手机2》海报
今年4月初,获悉刘震云正在创作《手机2》的崔永元给前者发了条短信,谈及自己15年前受到的伤害,希望刘震云“三思而行”。对此刘震云回复称,新作名字叫《朋友圈》,和崔永元的职业没有任何关系。但没想到,短短一个月后,冯小刚的微博又给了崔永元一个“惊喜”:新作聚集了当年的原班人马,而电影的海报上则赫然写着“手机2”三个大字,外加一颗手雷。
愤怒之下,崔永元于5月11日凌晨,在微博上晒出了他和刘震云的短信截图,并配文称:“冯小刚是渣子大家都知道,刘震云变成渣子速度偏快了一些。”
对于这条微博,冯小刚和15年前一样,选择了沉默,没有做正面回应。但他或许没想到,沉默并未让这件事像当初一样大事化小。因为就在微博发出的那一刻,崔永元并没有计划到此为止。
崔永元接受毒舌电影采访截图
“一两年时间里
说不定有几千家影视公司要倒闭”
崔永元在5月末用“阴阳合同”四个字,制造了2015年股灾以来文娱上市公司在证券市场最惨淡的一天。
崔永元微博
伴随着无锡税务局介入调查范冰冰工作室的消息被曝光,6月4日股市开盘后,多支影视股遭遇重创。截止当天收盘,与冯小刚有着密切联系的华谊兄弟、范冰冰担任股东的唐德影视双双跌停,欢瑞、慈文、光线当日分别跌去7.35%、6.05%、5.93%,就院线股幸福蓝海也下跌了6.01%。据统计,当天有九成影视股出现了下跌,市值蒸发加起来超过100亿。
事后,多家影视公司纷纷发表声明称,公司不存在偷税漏税、阴阳合同的问题,冯小刚也终于发文怒怼崔永元。但不管是影视公司的回应,还是小钢炮的责问,都未能对大局产生影响,随后两个多月里,包括唐德、慈文、华谊在内的多家公司股价仍一路下行,多支股票近乎被腰斩,华谊的市值已经跌破200亿,而唐德的市值更是只剩33亿。
6月以来,光线传媒、华谊兄弟、唐德影视股价变化
对于“突如其来”的影视股危机,崔永元表示很无辜,在微博上借自家猫的口吻说到:“太抱歉了,我家铲屎官不是故意的,他不懂股票。”但同时他又在微博上补充说到:“但如果有坏消息就会跌,我保证,这错不了(有问题)。”
事实上,毒眸在当时咨询过多位制片人和导演,业内表示阴阳合同多年前在行业里就已不多见了,现在更多明星都是通过建立工作室的方式来合理避税。崔永元的此次范围攻击,看起来更像是误伤。但是这场误伤,恰恰就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短短五年时间市场的连续暴涨,资本的疯狂和诸多不规范操作,使得整个影视行业已是沉疴遍地,股民对于随时有可能被收割感到惶恐,从业者也因为生存压力过大而颇有微词,泡沫终究会破成了很多人的共识,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引发慌乱。
“影视行业里的绝大多数利润都被明星赚走了,剩下的人都不挣钱。即使没有崔永元,也会有别人来捅破这层窗户纸。”一位投资人告诉毒眸。
在6月4日的大跌之前,整个文娱板块在二级市场已经连续两年排名倒数。2016年、2017年文娱板块涨幅分列倒数第一(37.7%)与倒数第二(21.6%),行业整体估值从历史最高的73倍PE降至2017年的31倍。而在2018年,这一颓势仍在延续,上半年板块跌幅超过了20%,PE更是仅为26.8倍,接近十年来最低水平。毒眸统计,截止今年上半年,多数影视企业的市值与估值高峰时相比,都缩水了60%以上。
在北京新元文智有限公司董事长刘德良看来,当年影视界的心理普遍较为膨胀,导致了高片酬、票房造假等乱象出现。这些乱象增大了各公司的成本和盈利难度,同时带来了巨大的泡沫,很多企业为了提高市值频繁采用并购、重组手段,如今进入到结算期,一旦公司业绩难以符合股民预期,股价便会下跌。
雪上加霜的是,很多影视公司的业绩也在今年出现的大幅下滑。2018年上半年,诸多传媒公司的业绩表现实在难称理想,包括华录百纳、骅威文化、印纪传媒、光线传媒在内的多家公司发布的业绩预告都显示,公司上半年的扣非净利润出现了明显跌幅甚至是亏损。下游院线方面,包括万达、上海联和在内的头部院线,场均观影人次再度有所下滑,影院生存压力同样与日俱增。
但业绩不佳并不是二级市场低迷的唯一原因。6月11日,王中军兄弟质押手中股权的消息不胫而走,尽管很快就有媒体和相关方出来辟谣,称股权质押只是上市公司的常规融资手段,但华谊的股价还是在当天下跌了3.25%。这场意外的背后,很多股民的信任也已早已被类似于赵薇夫妇51倍杠杆空手套白狼收购万家文化这样的操作透支了。
而对于影视公司而言,比起业绩下滑、股价下跌,由乱象和高泡沫所带来的更大危机还在后面。
2015年资本最热的时候,文化传媒板块光是增发募资就达到865.63亿元,但到了2017年,有十家影视类公司推出了定增预案,仅有中文在线于今年完成了10.23亿元的股票增发。此外,包括光线董事长王长田在内的诸多业内人士都表示,现阶段影视企业发债的难度正在加大、贷款利息也在提升,融资难已经成为了行业常态。
此外,王冉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今年资管新规出台以后,银行表外融资逐渐收紧,一级市场投资环境势必迎来寒冬。他预测,今年下半年流入一级市场的资金将会出现断崖式下跌,最多可能减少80%。募资将变得越来越难,手里有资金的基金势必会更加谨慎。一些泡沫大的行业,企业估值必定会有大幅下跌。
不仅是公司,就连具体项目想要拿钱也不再容易。过去几年的上影节,几乎成了各大影视公司的PPT展览,很多项目靠着一个简单的策划,就可以拿到大笔投资。可到了今年,有投资人告诉毒眸,即使一些卖相不错的项目也很难打动苛刻的投资者们。与此同时影视制作成本却在不断攀升,以至于连于冬都开始哭穷,感叹拍《红海行动》时请不起演员。
资本之外,政策的变动同样给影视公司增添了不少压力。近年来,监管层频繁出手整顿影视行业,上市公司以高估值收购明星空壳公司的行为多次被叫停,赵薇等也遭到重罚,影企IPO更是难比登天——2017年,仅有3家影视公司IPO成功。这种变化,进一步加大了资本的顾虑。
受此影响,许多影企不得不走上高质押的道路。截止8月初,申万行业分类影视板块中的131家影企里,控股股东质押率超过其持股比例八成的有65家。然而在如此敏感的大环境下,如此高的质押率,如果股价仍然持续下跌,更有可能让多家影视公司的老板,像不久前的印纪传媒实控人肖文革一样,在顷刻之间面临失去自己公司的危机(点此阅读:影视股又跌停!崔永元的“私人恩怨”,可能使一些老板失去自己的公司)。
此外,华谊、光线等公司,还都在近年来开启了“卖卖卖”的模式,以缓解业绩增长乏力以及资金问题。但就连王长田也在上影节时感慨,上市公司都在卖资产,那没上市的公司该怎么办?“在未来的一两年时间里说不定有几千家影视公司要倒闭。我不像其他人那样乐观,我认为中国电影的第一次危机正在到来。”
再见,避税天堂
“我都没有想过这些,这些跟我都没有关系,谁知道这事怎么就点燃了。”在被媒体问到曝光阴阳合同后所引发的连锁反应时,崔永元表示十分惊讶。而他或许更没有意料到,伴随着他“翅膀”抖动所带来的风暴,在距离北京3400公里之外的边陲小城霍尔果斯已经掀起了轩然大波。
在哈萨克语里,“霍尔果斯”意为“积累财富的地方”,而短短数年间,这座有些寂寥的小城,的确为无数企业积累了大量的财富。
过去两年来,几乎每一部院线电影的出品、发行名单中,观众都能看到很多“霍尔果斯”的字样。截止到今天,已有超过2000家文化类企业入驻到了霍尔果斯,其中既包括光线、华谊、华策等头部影视公司的子公司与孙公司,也包括众多明星、导演成立的个人工作室。
超过2000家文化类企业入驻到了霍尔果斯
吸引这些企业奔向戈壁滩的,是2011年颁布的《国务院关于支持喀什霍尔果斯经济开发区建设的若干意见》。按照文件规定,2010年至2020年间,霍尔果斯经济开发区内新办的企业,只要符合一定要求,自取得第一笔生产经营收入所属纳税年度起,头五年实行所得税免征优惠,后五年采取以奖代免的方式,返回企业所缴税额的40%。
这是怎样一个概念?2017年,光线传媒的孙公司霍尔果斯青春光线影业有限公司净利润高达4.1亿,在非税收优惠地区,应缴纳税费额度约为1亿(传媒企业所得税率一般情况下按利润总额的25%征收),但根据光线传媒公司财报数据显示,这一年整个光线传媒只缴纳了239万的税收,相当于光线白白赚了1亿元。而当下,几乎所有影视公司都将账目走在了霍尔果斯。
左边2017年,右边2016年
“中国电影公司不管做多大,都是小企业,对税收有非常大的依赖。因为都挣不了钱,如果没有税收优惠,行业挣不了钱。”对此王长田在今年上影节期间表示,按照目前的分账比例,扣掉发行费用后,电影的出品方只能拿到总票房的三分之一,还必须承担所有的风险,因此仰赖税收优惠是无可厚非的。
除了税收优惠,霍尔果斯还为企业制定了一系列的补贴政策:传媒、广告等行业,会根据当年留存地方财政的税收总额给予一定比率财政奖励;对于有固定财产投入的企业,同样会按照体量给予一定的补贴;甚至连在当地成长起来的企业上市后,政府都会根据板块给予奖励,最高的主板上市奖励可达200万……
然而,大量影视企业的涌入,并没有像开发区建立之初所畅想的那样,为新疆经济的腾飞带来巨大助力,更没有让霍尔果斯成为中国西部的好莱坞。
2015年10月19日,登峰国际在此注册了霍尔果斯登峰国际,注册资金300万,注册地址是“北京路以西、珠海路以南合作中心配套区查验业务楼8楼8-13-2”;几天后的10月28日,同样注册规模的霍尔果斯春秋时代开在了隔壁的10-3;一年后,霍尔果斯橙子映像影业进驻到了11-40。2017年,三位“邻居”联合打造的《战狼2》,成了中国电影史上票房最高的电影。
在霍尔果斯,这并不是什么巧合的事情。
这个注册地名为开建大厦,是霍尔果斯最出名的建筑之一,不仅因为它是戈壁滩上少有的高楼,更因为在这栋14层的高楼里,注册了上千家企业。乐视、欢瑞世纪等公司的子公司,范冰冰、杨幂等人个人工作室的子公司,都驻扎在此地。
霍尔果斯开建大厦,这栋14层的高楼里,注册了上千家企业(图片来源:新京报)
由于享受补贴的门槛一度较低,公司只需要在当地建立即可,所以吸引到的98%以上都是空壳公司,“一址多照”的现象十分普遍。这些企业一般在当地没有实质投资或者经营行为,仅靠转入大量利润以避税。据当地税务部门统计,每年至少有200家企业向在霍尔果斯注册的子公司转移2000万元以上利润。
很多名声在外的大影企,在霍尔果斯的全部资产也不过一间办公室、几张办公桌而已,有的甚至没有办公人员入驻。相反,在这个常住人口不到10万人左右的小城里,从事代理注册业务的公司却一度多达300家,甚至于已经形成了一条代办产业链:远在北京上海的企业,只需要每年掏上3、4万元,就能轻松在当地拥有一家子公司。
有知情人士告诉毒眸,对于这些乱象,地方政府和有关部门早就看在眼里,并已经开始着手进行整治,而崔永元事件的爆发,更像是给了税务部门一个顺利介入的理由,加速了这一进程。
今年1月,霍尔果斯开始对“一址多照”问题进行整改,实行“一址一照”,同时还暂停了除“五免五减”之外的多项优惠政策;3月,霍尔果斯召开“财政部专员办进点见面会”,在会上,财政部监察局特别强调了当地存在的信息造假、空壳公司等问题;阴阳合同事件曝光后不久,霍尔果斯当地正式开启对涉及“一址多证”、没有具体经营活动等违规注册公司的清理工作。
对一些影视公司来说,这些还不是最糟糕的。今年4月,霍尔果斯国家税务局下发公告,要求当地2017年利润占收入比重超50%开展自查,多家影视公司的子公司都在自查名单上。自查内容包括是否和关联公司之间存在利润转移、是否有关联公司之间成本费用未按财务会计制度办法随意列支等问题。
6月4日上午,霍尔果斯行政服务大厅中张贴的税务核查公告 (新京报记者 李云琦 摄)
过去几年来,伴随着电影产业的大爆发,浙江东阳、江苏无锡、上海等地,也陆续推出了相应税收政策以吸引企业入驻。而近期,无锡等地也因崔永元的爆料而开启了针对明星工作室、影视公司的查税工作。一旦发现偷税漏税问题,相关方不仅需要追缴税款和滞纳金,还有可能得承担高额罚款和其他处罚。一时间,许多原来的避税天堂,反倒成了影视公司们避之不及的地方,纷纷打起了撤离的算盘。
但有相关法律人士告诉毒眸,比起其他公司,影视类公司想要注销、撤离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先前为了能够将利润转移,影视公司必须将一部分作品的著作权、版权等转让给设立在霍尔果斯的关联公司,如今想要注销必须将版权能转移回去,但这一程序比起转让要复杂许多。”
据了解,因为外包公司的存在,很多企业的负责人从注册开始就没有去过霍尔果斯,但如今为了能够顺利注销公司,不得不频繁到访这个边陲小城,这或许是除了注册热潮到来时,这么多年里霍尔果斯最热闹的时刻。
倾斜的行业天平
风暴还在继续。
8月初,有媒体报道,今后全国影视类工作室全部改查账征收,个人所得税统一征收35%,综合税率提升至42%,并要求已注册的影视类工作室需按42%的综合税率,补交2018年1月至6月的税费。一些地区甚至已经关闭了影视工作室的注销通道。
随后,又有消息称,广电总局将在原来“限薪令”的基础上再推新规:网络平台购买大古装剧每集不能超过800万,现代剧根据演员和制作规模递减,每集不得超过600万、400万和300万;剧集在送审阶段,必须将剧组整体预算上报广电,如演员片酬超过了剧集整体预算的40%将禁止发放发行许可证。
对此,有法律工作者告诉毒眸,目前国家尚未就一些具体问题正式发文,处理措施也还有待观察。但是由此引发的变化,已经悄然到来了。
8月11日,优爱腾三大视频网站,联合华策影视、柠萌影业、慈文传媒、耀客传媒、新丽传媒六家制作公司发表了抵制“天价片酬”的声明,且明确指出,“片酬相应产生的税费由演员方承担”——此前,很多艺人在签订合约时都要求“税后收入”,由影视公司代替艺人缴纳个人所得税的现象业内已经十分普遍。
与此同时,有知情人士向毒眸透露,有许多明星已经主动选择了降薪,降薪幅度达到70%以上。“但还是有很多项目陷入了停滞当中,有个项目的主演已经敲定好某位当红女演员了,但现在演员不敢轻易签约,片方也不知道怎么纳税、定片酬,大家都还在观望。”
“任何一个行业想要健康发展,必须从上游到下游每一个环节,大家都有各自的位置和份额,不能只有上游挣钱,现在视频平台一家比一家亏得厉害,明星攫取了行业里的绝大多数利润,谁还愿意投钱呢?”某位主投文娱行业的投资人告诉毒眸,影视行业已经到了需要做出改变的时候。
其实早在去年,对于影视行业已经遭遇到的低潮和可能的危机,弘毅投资董事总经理崔志芳就曾在一次峰会上表示,这个行业有太多的人是冲着风口来的,时间证明投资影视行业不能用风口行业的投法,需要有理性的投资理念,否则有可能撞到“风口”,也有可能撞到“枪口”。
但很多从业者,直到今天才慢慢醒悟。在今年的“爱奇艺世界·大会”上,爱奇艺首席内容官王晓晖提出,整个行业是时候该对请明星、把控价格等进行重新思考了。“没子弹了。对制作公司而言,影视剧内容投资收益比在下降。这是一个寒冷的夏季,整个行业热得发烫,但全国1万多家影视公司,只有1%是盈利的。”
然而政策的出台,究竟能从多大程度上改变行业的生态,还需要时间去验证。一位制片人就向毒眸表示,限薪令的出台或许并不一定能有好的效果:“明星想拿高片酬,方法还是有很多啊,让片方加大别的投入不就好了吗?”
相反,“一刀切”的改革模式,最先受到影响的可能是本就在行业里没有话语权的人。
在这个异常炎热的夏天里,有着中国影视“晴雨表”之称的横店却陷入了异常的冷清。由于税务问题导致资金冻结,加上税收制度、薪酬规定可能出现的变动,影视基地内开工剧组的数量大大减少,一度只有去年同期的五分之一。许多在横店当群演的横漂们,成为了行业变局里的牺牲者,不少人即使一天要价只有二三十元,却仍然找不到戏拍。
横店影城剧组演员咖位与剧组数量同期对比
很多编剧们同样感到压力倍增,纷纷出面抗议。陈奕霏、王小平、秦飞仔等知名编剧,除了对税收政策可能违背“既往不咎原则”、无视编剧工作的脑力成本感到愤慨外,同时也表示编剧在行业里一直处于弱势地位,工作周期长且收入不稳定,无视行业特点增加税收是不合理的。青年编剧尹添添则认为,这样一刀切下去,很多小编剧根本无法生存。
“想要解决这一问题,一是需要‘加强供给’,中国明星太少了,永远是供大于求,高校没有真正培养出优秀的演员;二是大众审美的提高,这对于投资者来说这会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应该去投资一些真正对提升大众审美有帮助的项目。”上述投资人则相信,行业的乱象不是一天里积攒起来的,想要解决问题,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不过,天平已经开始倾斜了。
2018年暑期,口碑主导了整个内地影视市场:无论是电影还是剧集,主打流量明星但品质上并不突出的《欧洲攻略》《武动乾坤》等作品,在极短的时间里失去了市场;(点此阅读:暑期剧集收视率创五年新低!电视台要凉凉?)而像《我不是药神》等没有一线流量明星加盟的作品,已然依靠口碑成为了暑期的焦点。(点此阅读:烂片死于2018年的夏天)
资本的寒冬,也使得当初一部分浑水摸鱼的玩家开始被行业淘汰,企业估值回归理性水准。一位影投方面的相关人士向毒眸表示:“过去几年行业门槛太低了,很多人涌进来把行业弄得很乱。如今触底之后,势必会淘汰一些人,行业慢慢完成整合,才有机会朝着良性发展。”(点此阅读:谁是下一个院线之王?)
而引发了这一切变化的崔永元,自8月3号以来就再也没有发表过和影视行业有关的言论,转头继续去关注转基因、公益,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很多时候,当历史的车轮向前转动时,当局者反而不如旁观者表现得那么敏感。
就像2002年的那天,在冯小刚的工作室里,大家劝要写《手机》的刘震云手下留情。
但执意要写的刘震云却义正言辞地说:“手机连着人的嘴,嘴连着心,心里的秘密通过嘴源源不断地输入了手机。为了掩盖手机里藏着的秘密,人们开始说谎和言不由衷,手机本来是用来沟通的,但它却使人们变得心怀鬼胎。我甘愿做一个人体炸弹,以此给每一部手机消毒,净化我们的社会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