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依赖后期配音、抠图、唯票房论，以及演技无意义论甚嚣尘上的当下，似乎使得演员的表演不那么重要了。所以，一名好演员，该如何定义？
平遥国际电影展联合新浪娱乐，特邀演员李梦、韩杰和刘杰两位导演，以及新浪的刘一诺、陈弋弋，从表演角度出发，结合目前的从业环境和表演经验，分享演员在塑造角色时，如何保持专业、保持职业，保持激情、活力和好奇心，让创作回归到表演本身。我们在现场采用了图文盖楼方式进行直播，文章根据论坛内容整理。
【电影人论坛】表演不是表情包
主持人：王玉年
参与嘉宾：
演员：李梦——《海上浮城》第34届圣丹斯电影节 评审团特别奖世界电影单元剧情片、第2届平遥国际电影展-中国新生代单元最受欢迎影片(提名)
导演：韩杰——《Hello！树先生》第12届华语电影传媒大奖-最佳新导演(提名) 、 第14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最佳影片(提名)、最佳导演
导演：刘杰——《宝贝儿》第2届平遥国际电影展-首映单元最受欢迎影片(提名)
壹心壹加壹教学主管：刘一诺
新浪娱乐事业部总经理：陈弋弋
最好的表演
王玉年：什么是最好的表演？
刘杰：最好的表演就是跟电影浑然天成的，是动人的。
韩杰：表演最大的魅力是，除了表现人性的种种特质之外，还有人性之外对这个世界更深的一种初探，它是没有边界的，这个对我来说是最神奇的，也是最好的表演。
李梦：表演是从我走进角色内心的过程。比如《小偷家族》中，女演员柴田信代在面对审判长时说：“你都没有生过孩子，你怎么能够理解一个女人的心情，”这句话让我印象非常深。我觉得演员去扮演另外一个角色时，她跟这个角色本身是没有任何关系的，因为这是一个凭空出来的角色。我认为那一段是最动人的表演。
刘一诺：从教学方面来讲，最重要的就是三个字，打动我。举个例子，在上周的表演课上，我经历了一个舞台事故，在演员创造角色的过程中，由于用力过猛，与对手的配合出现了失误，巴掌打得太严重，导致演员磕到在地。当时我非常纠结，站在一个教师的角度上，这是一个舞台事故，我应该喊停，可是如果站在演员的角度上，这时如果我的表演对手，以及老师不喊停，应该是对我最大的尊重。这个表演让我印象非常深刻。
陈弋弋：在《江湖儿女》中，廖凡把一个男人从牛——装牛——不服——抗争，都表演出来。这个表演用一个感性的说法就是头皮发麻，演出了一种魔幻的感觉，令我非常震撼。
导演与演员的合作
王玉年：在演员试镜时，二位导演选用演员的原则是什么？
刘杰：作为演员，有些人是上天赐予的先天优势——形象。当然，这种形象并非长得漂亮，而最主要的是要给人们留下很强的记忆。演员相对是被动的，有时遇到一部好戏、一位好导演，很可能就会让演员内心所有的闪光点自然而然地全部展现出来，机会很重要。
其次，我认为演员要与我想要拍摄的影片合拍，气质上要相同。如果我拍的是一部现实主义的艺术片，那对我来说真实就非常重要。但是我拍的是一部喜剧类型片，那么就需要有类型化、夸张一点的表演或形象。比如《宝贝儿》，从一开始就确定了这是一部现实主义的文艺片。对于杨幂这个角色的形象，在确定造型后，我给她加上了非常个人化的形体动作。无论是否在演戏时，我都要求她的表演成为生活中的样子。这样做，就会很容易地把观众带入到影片中。
韩杰：最早有一位法国制片人，在我拍摄第一部电影时，觉得男主角很有电影脸，我问他什么叫电影脸？他说就像照相一样，肉眼看人是立体的，生活中，有些人的长相并不会引人在意，但是他在镜头里却非常耐看、有味道。经过多年的工作，我觉得理论上人人都可以做演员，而导演要通过故事的需求来选择合适的演员。所谓电影脸，其实就是演员在表达一种内在的生命特质，通过银幕传递给观众，这个就是一个好演员该有的形态。
王玉年：那么，刘杰导演您是如何说服杨幂出演《宝贝儿》，并配合您完成工作的？
刘杰：如果演员要有一个好的走向，不只是演员要对角色有一个判断，其背后的经纪团队也很重要。好的经纪团队会有非常强的信任感，可以帮演员做一些判断。
在我们配合的过程中，我一直给杨幂希望，让她一直觉得有收获，并相信她可以变得更好。另外，表演与演员的个人性格有关，杨幂是个特别顽强的人。但是在表演上，我一开始认为她有个最大的问题，就是反应太快了，有时话才说到一半，她就完全理解了。在《宝贝儿》中，我对她做了一个最大的改变，就是后来她的速度下降了，变得更沉得住了。
王玉年：在《宝贝儿》中，有一些非职业演员，比如警察，他在生活中就是警察。您有没有刻意让职业与非职业演员，在表演的氛围中互相磨合？
刘杰：警察是我的意外收获。我想找一个真实的人物来出演这个角色。除非花大量的时间跟警察交流，否则就写不出警察的语言特点，我只好使用提纲拍戏。我们不能去责怪一个演员，因为他们干得是很职业的事情。这个警察有一点特别棒，就是他每次说的台词都不一样，这样对职业演员有很大的刺激。一旦定了这个基调，我就会要求其他演员向他看齐，因为他们是生活中特别真实自然的人。相反，杨幂刚来到剧组时，她可以演出十条一模一样的表演。但是我理解，如果演员一直处在高度密集化的电视剧拍摄，那么就必须有这样的职业能力，甚至每说一句话，喘每一口气的节拍点都要一样，才能做到无缝剪辑。否则，十条不一样的表演就是灾难。
王玉年：在与职业与非职业的演员合作时，韩杰导演您会给他们不一样的指导方法吗？
韩杰：对于创作本身来说，拍一部电影最重要的是与演员建立信念。这两种演员的信念不一样，比如在我拍摄街头的小孩时，导演要参与其中，我要抱着一种过家家的心态，尽量营造出一种大家可以相信的氛围，与他们成为同盟，让小孩觉得这件事好玩，又有冒险的精神。这就需要导演有控制章法，每个演员职业不一样，面对不同年龄的小孩，要建立不同的游戏规则。比如年龄与我相仿，要跟他们称兄道弟；至于年龄较小的孩子，我会做一名非学校里的老师，告诉他们如何与女孩打交道，如何搞破坏等。通过这些方法来建立信念感，让演员觉得未来可期。
职业演员不同，因为他们的教育背景不一样，有学院派，也有因为喜欢而改行的人。在这种大的范畴里，导演要有良好的气场，要从内在来领悟自己想要什么，让职业演员从自身的敏感性出发。
王玉年：与职业演员和非职业演员合作，对您来说，哪个更难？
韩杰：各有各的难处。让职业演员改变表演观念非常困难。因为我们国家的教学观念一直源于早期苏联的教学体制，改革开放后又开始学习欧洲和美国的表演方法。直到现在，美国的方法也未必能完全进入我们的水土，因为中国人还是有中国的面孔。导演与职业演员在挑战观念上比较难，这就需要多一点时间去跟演员做朋友，去沟通表演的观念，观念上通了，自然就会有很好的表现。然而，非职业演员没有章法，在合作上最大的难处就是，要让他们融到这个氛围中，然后再慢慢地在幻觉的表演里产生真实感。
王玉年：请问李梦，您与美国和台湾导演在合作上有什么不同的感受？
李梦：与美国导演合作，有一个工作流程。演员会提前一周进组，前三天研究剧本，再有三天与对手演员排练，在最后一天时大家坐在一起交流，之后再进入到实质性的拍摄。在没有戏份时，演员不用在剧组，一般是集中在几段时间内拍摄。
在与台湾导演张作翼合作的过程中，有不一样的感受。他是比较自由的拍摄风格，我花了半年的时间生活在台湾，前三个月体验生活，后三个月进入实质性拍摄。导演打破了所有剧本中事先写好的戏，散戏比正戏还要多。体验生活对我影响非常大，我需要花时间去理解台湾的社会和文化，而不是只是停留在表面上，晚上再回到工作室与大家交流。这种时间带来的变化非常有迹可循，从李梦，到成为这个角色的过程，需要这样一整段的时间来构造。他经常跟我说，我只是做一个记录者，而不是你的导演。他永远都要抓住最新鲜的感觉，这是挖掘自己的一个过程，我以前所有的经验都被推翻了。在面对不同年龄的人时，我会变成一个婴儿，会变成一个海绵，我需要他们给我很多情感感受。对我来说，交流是一种很好的学习过程。
王玉年：您刚才提到散戏和正戏，指的是什么？
李梦：散戏是指不是剧本里的戏，经常有一些临时发挥。我觉得散戏比正戏多的原因是，来自于大家要面对一个未知的世界，在这里大家反而会表现的更好。
王玉年：那在遇到与经纪团队产生一些不一样的想法时，一般是听你的，还是听经纪团队的？
李梦：听我的。我是一个很爱看剧本的女生，如果对剧本很有感觉，就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在2012年，贾樟柯导演在筹备《天注定》这部电影，而我在读高中时就看过《三峡好人》，之后就很喜欢这个电影导演了。当时，他找到我说：“有六年没有拍过剧情片，三年没碰过摄影机了，我对这个电影很有抱负，希望能去嘎纳。”那时，我才19岁，我觉得他给了我很重要的任务，不想辜负。贾导对于拍电影这件事的渴望很强烈，他强烈的欲望也影响到了我，这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部作品，我很珍惜当时的机会。
在拍《天注定》的第一场戏时，上了我人生中第二次表演课。第一堂是我上北京电影学院的时候，而第二堂就是在广州开往深圳的和谐号上的拍摄。在拍戏时，摄影机已经开机，但是我并不知道，直到我快睡着的时候，导演才说正在拍我。我那时才发现，原来还可以这样拍戏。
到了《少年巴比伦》，因为这是一部低成本的文艺片，我的经纪公司并不希望我去出演，但我觉得这个剧本有一种味道。而且，我听说这是个很好的导演，董子健也是很不错的演员，我很强烈的要求拍这部戏。当时，我投简历给导演，他问我为什么要来找他，在他看来台湾演员都去大陆发展。而我觉得自己遇到了瓶颈，需要用一部电影来成就自己，我很感谢相国强导演给我这个机会。
演员需要勇敢一点，敢于突破自己原来的界限，无论是文艺片，还是类型片，都要告诉自己，要放下自己的过去，要忘记自己处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要让自己从零开始。因为过去会成为自己的禁锢，所以要忘记这些东西，才能有一个新的天地。
对于奖项和评价的看法
王玉年：有一些演员获奖后饱受争议，如何看待现在国内的电影奖项和评论体系，以及这个现象？
韩杰：表演是很神圣的，一个演员能做这个行业，他的魅力不亚于一名教师，通过表演来表达我们人类的真善美。表演能够获得时下或者一个地区的认可，最重要的是，读懂这个电影，演员活在观众的心目中，才是伟大的表演。我认为奖项不是一个绝对值，回到艺术范畴本身，好的艺术可以穿越很多年代。做演员最神圣的是一生只爱这个职业，为它付出你的灵魂，这是最有魅力的事情。
王玉年：现在舆论对一些年轻的导演，会遭到很多的批评，你们怎么看这么一个现象？
刘杰：这次跟杨幂合作了之后我才深刻地意识到，现在文化圈或娱乐圈是分层的，这个层级非常明显，并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鄙视链。另外，还有一个嫉妒链，戾气太重了。如果杨幂从出道开始，接的都是贾樟柯导演、韩杰导演的戏的话，那么观众现在一定就把她放到艺术片、实力派的分层里了。比如很多人问我，对杨幂的表演满意吗？有关注度的同时，带来的还有铺天盖地的负评，让我深深地感受到压力，这就是现在的一种社会风气。在海外，观众不知道杨幂是谁，对她都是溢美之词，但是我回来后发现国内全是一星负评。我们要抱着宽容的态度来看这件事情，更重要的是去看到演员身上的闪光点，对所有那些认真拍戏的人都应该鼓励。谢谢大家！
韩杰：我感同身受。虽然我这人比较包容，但是我发现一个很严重的现象，就是很多人的暴气会无端地投射到自己还没看的电影上。我们尽最大努力，把角色塑造成立，但是还会受到一些无端的攻击，一些盲目的评价。我觉得大家还是要警惕，要有一个客观的评价。
提问：如何和演员处理好关系？
刘杰：第一次做导演，演好一个导演也很重要。一定要给别人信心，不要让演员觉得你可以商量，外再加心里没底，就会导致演员来指导你。如果你还有没想好，那么可以先发一个无效的命令让他们先忙起来，然后给自己机会在一旁慢慢想，这点很有效。因为你不能让所有人都等你，这样很容易让导演的威信和信任感消失，这个特别重要，导演跟演员的关系就像过招。
提问：有一个综艺节目叫《我就是演员》，导演是否会从这个渠道找演员？另外，对于演员现在的生态问题，他们该如何生存发展？
韩杰：我在现场的了解是这样的。很多专业演员，渴望有好的表演产生，他们希望用最捷径的通道，比如电视媒体，让行业和观众注意到自己。这样一个综艺真人秀的机制，带有一定的竞技性质，它有利有弊。好处是，一些电影学院刚毕业的年轻优秀演员被大家看到了。坏处是，他们在综艺舞台上过度地通过表演晋级展现自己，在晋级后会带来很多收益，会被很多媒体注意到，有了一定的话题性。相对来看，在这里并不一定就可以发现人才。
陈弋弋：因为一年只会上映一定量的电影和剧，所以一些演员就会通过不同的途径来展示自己。从这一点来说，综艺就是在这几年里一个特别有趣、特别火的原创和传播形式，让这些演员有了重新翻红的新途径。另外一方面，演员一定要在这个时代里接受一些让人受伤的规则，经得起各种各样的考验。
刘一诺：从两方面来说，通过综艺节目让演员引起一定的关注是好事。不好的是，通过一个简单的节目真的很难看到特别打动人心的演技，因为为了节目效果，里面可能会曲解一些内容。
李梦：在节目中，有一些沉寂的或者没有被更多的大众知道的演员，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个很迅速提升关注度的过程。参加节目对一个演员来说只是一个开始，其实真正的考验在后面。